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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夏(6)

  他说:“就算你有三十间卧室,你每晚也只能睡一间。就算你的卧室摆了三十张床,你每晚也只能睡一张。你睡天下最奢华的卧室、最奢华的床,也只能是孤单一人,辗转难眠。就算还有男人愿意在你身边停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到底是爱你,还是爱你的钱。这将是你的悲哀。”沈庆歌淡然一笑,“你说的这些我难道不懂?我说了,我要你,或者你的一切。并非我只想要钱。如果你肯把你自己给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宁可用全世界来换一个你,你懂吗?”她凄凄笑着,“你一定是懂的,但你不想懂,不屑懂,不愿懂。因为你爱的人不是我。那么好的,给我你的一切,作为补偿。”“你可以恨我,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你清醒地想一想,杀了我,林冬月的孩子也活不过来了。杀了我,夏悠悠也不会回来了。杀了我,也不能帮助你找到苏简汐。更重要的,杀了我,我们的孩子将成为孤儿。是的,请别忘了,在美国,还有一个你和我的孩子。还有三个月他就要出生了。你可能从来都不在乎有没有那样一个孩子,你也许甚至恨那个孩子,但他身上的确流着你的血。杀了我,这个孩子未出生便会无父无母,这真是讽刺,不是吗?杀了我,欧阳家也好,沈家也好,如此庞大的家业,最终亦不知流向何方,落入谁手。”“精彩!说得真精彩!”元深冷冷地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劝说我把一切都给你,对吗?何必这样辛苦?”他挥了挥手,示意彼得把东西拿来。

  彼得犹豫,“深哥……”“拿来吧。”元深面色冷厉。

  彼得转身退开,少顷,从车上拿来一沓文件。“全都给她吧。”元深朝沈庆歌摆摆下巴,眸光冷若寒星。彼得把那沓文件丢在沈庆歌面前。沈庆歌低下头,看到最上面的一份协议,是关于集团股权转让的,

  欧阳名下的所有股权转让给沈氏。后面还有几份,均是赠与协议,元深的个人资产,包括个人账户上的存款、股票、基金,每一处房产、每一辆车、所有的商铺,甚至具体到某些祖传的珠宝、古董,等等,全部赠与沈庆歌。

  每一份协议都已经签过字、盖过章。沈庆歌完全惊呆了。

  他真的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交给她?

  他早已把这一切都准备好了?

  可是……可是……这是欧阳家族事业的根基。他就这样拱手相让?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流露疑惑和震惊——为什么?这一切为什

  么来得这样轻易?你怎么舍得把一切都给了我?元深摇头,眼中只有轻蔑与嫌恶,“你煞费苦心,草菅人命,又是何苦?我早已为每一个人做了安排。每一个人!”“我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还有什么不可成全?你们要什么,我都愿意成全,成全你们每一个人。”他悲叹着,“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伤害了简汐,伤害了冬月,扼杀了无辜的生命。”“我现在给你这些,成全你的盼望,并不代表我原谅你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沈庆歌。我给你这一切,是要你停止你的暴行。你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你可以不用再去伤害更多的人了。你费尽心机,滥杀无辜,不就是为了这些财产,为了完整的继承权吗?我给你。你不是要我的一切吗?我全都给你。你拿去吧,这些都是你的了,全拿去吧。”他说完,看着她,目光中无尽的寒意犹如玄冰破碎。他克制住眼底渐渐浮起的泪意,长叹一声,垂下眼帘,再不看她。空气中唯余寂静。他转过身,坚定而决绝地,朝外走去。——都是你的了,全拿去吧。全拿去吧。拿去吧……他的话透着彻骨的寒意,回荡在她脑海。她失神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一滴泪水陡然滑落,砸在白纸黑字的文件上,晕开了一小团墨。

  元深走出画廊,感觉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夏日蒸腾的暑气、喧天的蝉声,都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在他眼中,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得很慢很慢。一阵微风吹过,一片花瓣掉落,一朵云彩浮动,行人擦肩而过,孩童奔跑嬉笑,所有的一切,都忽然变得很轻、很遥远、很缓慢,慢得像几百帧的升格镜头,纯净、梦幻,美不可言。

  他在广场的中心喷泉旁站住,在台阶前坐下,掏出一支烟,放入唇间,点燃。他抬起头,看到彼得跟随着他,远远地站着。他吸一口烟,微笑着招呼彼得走近,示意他坐下。“我留了那条船给你。你走吧,去周游世界,做一名游侠。”他对彼得说。

  彼得与元深相识于年少时,这么多年来,他是他的保镖和随从,也是玩伴,虽是从属关系,却亦有手足之情。元深知道,彼得从小就向往游侠传奇,志在远方。但这些年来,却一直忠心耿耿地随他左右。

  此时,彼得看着这位多年的雇主、朋友、兄长,眼中浮起感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元深微笑着,拍着彼得的肩膀站起来。彼得欲起身,被元深稍加力按住。他再不需要任何人跟随他了,他也再不需要掌控或者驾驭任何人、任何事了。

  他放弃了财富和权威,脱离了世间所有的角色,从此,也解开了身上一切的束缚与重轭。解放他人,即解放自己。成全他人,即成全自己。

  一个将死之人,心中还有什么牵挂?八个月前,他的想法是,在死前实现自己的心愿,让每一个他爱过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而这一刻,他只想去理解她们的痛苦与渴望,去成全她们各自的心愿。

  他拿出手机,打开夏悠悠的MSN对话框,给她留言:

  我也爱过你。

  此刻,远在加拿大的悠悠,看到这句话,或许会嫣然一笑,获得释然吧。

  他接着给彼得发去一条短信,让他把他留下的最后一张银行卡,交给冬月,卡内的数额不足以弥补她身心的伤痛,但至少能帮助她和女儿余生无忧。

  至于沈庆歌,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给她发去短信:

  其实,你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继承人。我终究会把一切给你,也已经给你。我唯有一个请求,在你有生之年,再也不要为了身外之物,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学会爱。

  祝你幸福。

  发送完毕,他关掉手机,只觉得自己与这世间的一切牵绊都已终了。

  沧桑人世,他不愿再回眸孰是孰非。他只愿用尽所有,去补偿那些他爱过、恨过、伤害过的人,只希望他的成全能化作鼓舞,给她们好好活下去的力量。

  再然后,他只剩一件事情要做——找到简汐,成全她一直以来的盼望。

  元深在城里游荡了一天,在人群中茫然地寻找某个身影。

  这是一座浩大的城市。他游走在人群中,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是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似乎每个人都与他有着关联,却又无法相认。

  在茫茫人海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一个人拥有全世界,却失去了真正的感情,又有什么快乐?如今他放弃了全世界,只想找回她,只想在她身边,度过余生。可是,她去了哪里?

  情深至此,怕的已不是死亡,而是永久的失散,那明知对方仍在世上,或许就在很近的地方,却咫尺天涯,再难相聚的遗憾。他想到分别前的最后一眼。她坐在地上,恐惧而无助地望着他,而他盛怒之下,决绝离去。他痛苦地想着,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纤弱委屈的身影,烫烙在他心上,灼烧般的痛,久久难平。他想着他二十八年的人生,流连于声色犬马,沉醉于床笫之欢,封闭自己的真心,四处施舍的爱情只当作肉欲的调料。他是如此缺乏信仰,荒度时日。而她,坚韧质朴,单纯无邪,对他奉上一片真心。他原本不配她的爱。可她毫不介怀,痴心付出,直至遭人陷害,受

  到侮辱,仍对加诸身上的委屈闭口不言。而他不分青红皂白,对她动怒,伤害了她。若是再也找不到她,那残忍的一幕就是他们最后的分别。想到这里,他痛不欲生。他要把她找回来。他要补偿她,请求她的宽恕,成全她的盼望。可是,她去了哪里?

  天色渐晚,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简汐曾经就读的大学,他们相识的地方。夏日的傍晚,微风徐徐,柳条依依。他在湖边的长椅上颓然独坐,望着深蓝色的天空。湖光塔影间,回忆绵绵袭来。那年春天,他跃入冰冷的湖水,拯救了她的生命。她回报他,用一世的真爱,救赎了他的人生。此刻,他望着朦胧的月色,回忆着他们年少无猜时,最温暖柔软的时光。她质朴温柔的言语、偶尔倔强的神情、她的一颦一笑、她言谈举止间微妙的动人之处,所有的画面,一幕幕从他面前划过。他闭上眼睛,任由记忆的洪水吞没了他。时空流转,他见到了她。她穿着那条白裙子,笑容轻盈,无忧无虑,一如多年前的样子。画面如此真实,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梦。

  他们手牵着手,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他们站起来给老人让了座。车厢里很挤,他们紧紧相依,她的脸上泛起红晕。他揽着她,抱紧她,下巴压在她的头顶。他保护着她,不让别人挤到她。他闻到她发丝的清香,是茉莉和栀子花。他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温柔而羞涩地微笑。

  公车晃啊晃,车厢内光线昏暗。他想,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车子永远开着,永远都不到站,多么好,多么好。他内心涌起温暖的感动。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却久久不愿醒来。

  睁开眼睛,已是黎明,他发现自己在湖边躺了一夜。夜里受的凉让他的头微微发痛,梦中的情景却还在脑海萦绕。一切都很真实,历历如见,连空气中都似乎浮动着她发丝的清香。走出学校,他看到一个公车站,一辆公车正迎面驶来。想着梦中所见,他毫不犹豫地上了那辆车。他完全不知这辆车是几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他只想坐上去,为了怀念,也为了那渺茫而不可知的希望。

  他又忆起多年之前,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那时多么无忧无虑,他将所有的周末交给她安排。她带他领略普通人的世俗生活,带他逛集市,排长队吃路边好吃但不卫生的小吃。她还带着他坐公车。认识她之前,他从未坐过公共交通。那些回不去的好时光,那些纯真快乐的好年华,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此刻,他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车子晃啊晃。他高个长腿,坐得很拘谨。窗外的景色不停变换。车子越来越拥挤,又越来越空旷。他始终没有见到她。

  他看到坐在前面的少男少女,十六七岁的小情侣,背着书包,手拉着手。如此美好单纯的少年恋情,令人羡慕。而他和简汐,还能不能回到属于他们的原点?

  公车驶入终点站,停下。所有乘客都下车了。整辆车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留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呆坐着不动。许久,他把脸埋进掌心,压抑地哭泣起来。

  傍晚时分,他坐了的士回家。一个老佣人过来讨吩咐,又递上一个信封,说沈小姐走了,走之前留下了这个。他打开信封,先看到沈庆歌写的便笺:

  过去我总以为,痛苦缘于得非所愿。而今天,我忽然明白,嫉妒心和占有欲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苏简汐曾托我转交此信。很抱歉,直到今天我才决定把它交给你。

  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他丢开便笺,展开信纸,简汐的字迹跃入眼帘。

  深,我不知道这封信最终能否到达你手中。

  坐在我对面的,是你美丽优雅的未婚妻。她比杂志上的照片里看起来更美。她请我喝茶。这杯飘散着浓香的茶,看上去是如此温和安静,毫无歹意。

  而我知道,喝下这杯茶,意味着什么。我是如此,如此,如此地害怕。我从未这样害怕过。我,该怎么办?

  深,我承认,怀上你的孩子,是我的任性。可我没有办法。我太爱你,爱到不知怎样才好。你不属于我,生下你的孩子,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做这件事是非常自私的,我知道。请原谅我。我伤害了许多人的感情,尤其是你的未婚妻。是我破坏了你们的平静。对不起。

  她说得很对,我眼中只有爱情,其他什么都看不到。我不适合存在于你的世界,你和她的世界。她说,这个世界充满了金钱、权力、欲望,与生命的博弈,我留在这局中,对谁都不好。我既不能把你拉进我的世界,也无法融入你的世界。你有你的社会身份、你的家族、你的事业,还有你所处的复杂庞大的人际网。我和孩子的存在,是不适宜的。我懂她的意思。但,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留下这对孩子。他们是两个无辜的生命,是我与你曾经相爱的唯一证明。所以,我求她,并与她达成了一项约定。我离开,彻底地离开,走得远远的,从你的生命中消失,这一辈子不再与你相见。

  深,请原谅我自私软弱,一意孤行。或许,将来某一日,你想起我,会有怨恨,但至少,你要记得,我们曾经有过最美好的日子。所以,你不要遗憾,也不要怨恨。我会珍藏回忆中所有的温暖片段,将你永生铭记在心。

  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原谅我曾经的过失。

  真舍不得就这样离开,舍不得再也见不到你。但这一切是无可推诿的命运。我不属于你们的世界。我不该贪恋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不能嫁给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幸而我有了你的孩子。上苍厚待我,给了我两个孩子。这是我的福分。我一定会好好将他们养育成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深,我孩子的父亲。今生我们无法在一起,来世请让我做你的妻。谨此为愿。

  汐他捏着手中的信,痛悔难忍。什么拥有整个世界,什么身份、地位,他已抛开了整个世界,抛开了所有的身份、地位,他已放下一切,只想冲破他们之间的一切屏障,跨越所有的界限,与她在一起。他只有三个多月的生命了,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只想陪着她,哪怕去荒野流浪,也要与她在一起。

  可是,她去了哪里?

  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不禁悲叹,他多么想给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啊。可他还有多少日子能够去寻找她?他还有多少日子能够陪伴她?茫茫人世,她去了哪里?

  盛夏,烈日肆威。元深独自踏上远航的客船,去往伊甸岛。经历了生命中最严酷的动荡,看透了浮世炎凉,现在的他放弃了一切,只求生命旅程中,最后一片净土。此刻,当他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迎着风,望着大海尽头火烧一般绵延不尽的云朵,内心洋溢着无可言表的感动,几乎热泪盈眶。大自然多么神圣美好,可他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了。在这个每天日出日落的世界,有多少人真正理解活着的意义,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时间,感激每一刻,庆幸自己还能够呼吸、微笑、能够付出生命的能量去善待自己所爱的人?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有多少人明白?

  他对着海上的落日,轻轻叹息。真希望,此刻她能在身边,并肩望这美景。没有她,无论是晴川、落日,还是汪洋、流星,都带着遗憾,甚至是残酷的。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他听见甲板的另一侧传来钢琴声,奏出优美的旋律。他被乐声吸引,望见一群身穿白袍的孩童,站在甲板上齐声合唱,唱的是一首英文的诗歌:

  Eternal Father,strong to save,Whose arm hath bound the restless wave,Who bids the mighty ocean deep

  Its own appointed limits keep;Oh hear us when we cry to TheeFor those in peril on the sea.

  那天籁般的歌声回荡在海面上,缥缈而悠远。童声的天真淳朴中,揉和着静谧、自由、神圣,与柔美。他望着那群孩子,全然呆住,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震慑住,身心在一片洗涤中,变得明净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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