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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黑天亮

第七章 天黑天亮

“皇上啊,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了!”永和宫的小青站在御花园的一处台阶上,对着五六名宫女太监比手画脚地说道,“我在殿门口远远地瞧见皇上和几个大臣说话。皇上个子好高,鹤立鸡群的……”

谁是鸡啊?听到这话,静坐在一旁的我淡淡一笑。

“叫你读书你不好好读,鹤立鸡群可不是这样用的。你怎能用鹤来比喻皇上呢?把朝廷命官形容成鸡也太过失礼……还是省省吧,你在这咂嘴弄舌也说不了皇上十分之一的好。”丝雨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这几日,玄烨多次传召佟佳氏,何况她又刚刚得到晋封,这小青是佟佳氏的贴身宫女,自己的主子受宠,她自是开心。

我笑靥盈盈地听着小青与丝雨斗嘴,轻轻摇晃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到亭栏边,面向一池鲜妍。初春的微风将沁凉的水气混合上荷花的清香,徐徐送来。

我已经养成每天午后来浮碧亭里坐坐的习惯,为了贪这一方天、贪这一池活水、贪这一片唯一没有人工雕琢的风景。这般婉转秀丽的景色并非我所爱,但这是我仅有、仅能接触到的自然了。

我伸出手,在蓝天中翻转……闭上眼,想象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伴着我寻找草原的尽头……

我不由伸出手抚弄着耳上的那三只金龙蟒衔两颗东珠的耳环。这是用产自松花江的一级东珠制成,后宫里唯有皇后能佩戴,是皇后地位的象征……在现代时,当我心中感到郁结难舒时,总会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耳饰。从前一起工作的一个学姐一再告诫我要改掉这个习惯,以免让有心之人了解自己的心事,给他人可乘之机。只是,自己的习惯又岂是轻易便可以改变的。

“妹妹给皇后娘娘请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眼神微微一暗,接着嘴角一勾,笑道:“妹妹还有身子,快起来吧。既然在御花园碰见了,就进亭来坐坐吧。”

身旁的宫女见我的茶杯已空,立刻重注了一杯热茶。“也给荣嫔妹妹一杯茶吧。”我看了看她,对身后的宫女吩咐道。

“谢娘娘。”马佳氏低头谢道,走进亭中,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她穿得一身艳红、珠翠罗绮,跟我一身素净无彩的白衣成了强烈的对比。“不知道妹妹是不是打扰了娘娘的雅兴。”

“只是在坤宁宫中有些闲闷,这才随便出来坐坐,哪来的什么雅兴。”我淡淡地说道。

“如今妹妹连闲来无事出来坐坐的机会都很少。”马佳氏打量着我,“妹妹怀了身孕,再加上出了之前麝香一事,皇上和皇玛姆对咸福宫的时常摆设及膳食都十分重视,身边又有那些老嬷嬷一再告诫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的……”马佳氏的语气中似乎有些无奈。

“妹妹怀上的可是皇上的长子,大家自是重视。”我看着马佳氏,淡淡地问道,“怎么,妹妹似乎有些抱怨?跟本宫说说,说不定本宫可以帮到你。”

“不瞒娘娘,实话说……妹妹很高兴能和娘娘同样受到皇上的恩宠。但妹妹不像娘娘这般身份尊贵,为了确保恩宠不辍,必须赶紧为皇上生下子嗣才行。”我没有应声,只是拿起手边仍旧烫口的茶,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马佳氏看了看我,继续说道,“不过有些事娘娘您也是知道的,之前那位蒙古格格,虽然至今都没得到封号,但她毕竟是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之女,这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不过妹妹起码还有一个孩子……日后也是一个依靠。”马佳氏淡淡地笑着,手抚在自己的腹部上。

我将空茶杯放在桌上,手仍旧握着杯没放开。负责伺候茶水的宫女见茶杯已空,赶紧举起茶壶为我再添茶水。

马佳氏正待要继续说下去,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池边的宁静。

“请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请娘娘恕罪,请娘娘恕罪啊……”负责伺候茶水的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跪在桌旁拼命磕头。她在添茶水的时候不小心,将一注滚烫的茶水全浇在了我的手上。

其他的宫人们慌乱地四处寻着冷水与伤药,无暇搭理马佳氏,将她一个人晒在一旁。

金蝉跪坐在我面前,着急地问道:“娘娘,伤得怎么样了?让奴婢看看啊!”

我摇摇头,紧紧握着受伤的右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只是微微颤抖着。

“娘娘!”丝雨担心得不得了,想要抓过我的手,却被我避开了。又摇摇头,耳边的东珠轻晃,晃落了几颗剔透的晶莹泪珠。“起来吧,”我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宫女,淡淡地说道,“这也不是你的错。”

见我痛到掉泪,让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的宫人们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全都六神无主,连金蝉都无法冷静下来。经过御花园的佟佳氏见状,立即快步走入凉亭,朗声斥责道:“还不快去请太医!”

“嗻。”听了指令,立刻有个小太监往太医院的方向拔腿跑去。

“娘娘,我们回坤宁宫可好。”丝雨在我耳边小声地问道。

我看了看有些慌神的丝雨和金蝉,浅笑着说道:“本宫没什么事,只是小伤而已,其他无关的人都退下吧。”我吩咐着,“太医来后直接把他带到御花园来吧。”

“娘娘,让奴婢看看您的伤势可以吗?”丝雨小心地问道,“娘娘,奴婢记得小时您让鹰啄了,还哈哈大笑、一滴泪都没流。怎么给茶水烫了,竟难过成这样?是怕伤口留疤吗?”丝雨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我。

我始终紧紧握着伤手,不发一言。

见四周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佟佳氏看着我,淡淡地说道:“恐怕痛的不是手,而是心吧。”佟佳氏看了看我的伤势,在我身边坐下。看着丝雨疑惑的神态,佟佳氏又说道:“你是故意移开茶杯,让自己烫伤的!”

我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佟佳氏,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一脸惊讶的金蝉和丝雨,没有反驳。

“非要先找好理由掩饰,你才敢哭出来吗?”佟佳氏的声音里有着隐隐的怒气,“你不想听她说那些话,为什么不直接制止她呢?”

“她并没有说错。”我看看佟佳氏微怒的神态,淡淡地说道,“本宫怎么制止她?那样只会让马佳氏觉得本宫在意她所说的事情,甚至让她认为本宫因此生气,担心有人威胁到本宫的地位。我若是那么做,只会让其他人抓住把柄,到时候事情会更加麻烦。妹妹,你也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吧。”

“就是因为姐姐有着各种各样的顾虑,你才会有现在这样的忧愁。”佟佳氏严肃地说道,“姐姐,你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因为我们身处后宫,因为我们所背负的是整个家族的兴衰。稍有不慎,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会迁累到我们各自的家人,本宫怎能不谨慎。”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淡淡地说道。这便是一个女子的无奈之处。

只叹马佳氏实在单纯,自以为有了皇子便可以高枕无忧,甚至四处招摇。却不知,其实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她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荷花池的东西两边上各建了座单孔石桥,桥上是江南的水榭式建筑。东边的称做浮碧亭,西边的则是澄瑞亭,是御花园里观赏荷花最好的地点。我领着身边众人坐在浮碧亭里,触目所见皆是凌波翠盖拥红妆,亭亭花叶在一池碧水中散发着沁人清香。桥下一池活水,水中游鱼往来、嬉戏莲叶底。这幅北方难得一见的江南风光,使人心旷神怡。

远望园里的亭台楼阁、山石花树,我啜了口茶,缓缓地对佟佳氏说道,“妹妹,你喜不喜欢这御花园?”

“不喜欢。”佟佳氏看了看御花园中的景致,淡淡地对我说道。

“奴婢也不喜欢!”听到佟佳氏的话,一旁的小青急忙接口说道。

“哦?”我有些玩味地看着小青,“小青,你可不可以告诉本宫,你为何不喜欢这御花园?”

“因为……因为……”小青想了一下,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好无奈地回答道,“因为佟嫔娘娘不喜欢,所以奴婢也不喜欢。”

“小青,”佟佳氏看了看这个小宫女,浅笑着说道,“你这不是忠心,是愚忠。”

“妹妹为何不喜欢这御花园?”金蝉又为我添了一杯茶,我看着佟佳氏,疑惑地问道。

“为什么啊……”她的目光落下,对着杯内颜色翠绿的白云龙井,久久不移,“大概是因为这御花园,像是一个……曲意承欢、仰恩衔露的女子吧。”

我淡淡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女子宫里已经太多,没想到连花园也是这般,不惜勉强自己、违背自然的姿态,去迎合别人以博取欢心。看看这些精巧亭阁、奇石异树,充满了太多的堆砌、太多的不自然。所有的建筑与植栽,都是左右成双对称着,像是一幅幅匠心独运的对子。唯有这池荷,因为在水中而避去了花匠的修剪,得以自然生长,成了御花园里我最爱的一景。

“妹妹,你今天这话只能和本宫说说,”我看了看佟佳氏,淡淡地说着,“可千万别让其他人听到!尤其是在皇上面前,更是提也不能提的。”

“妹妹自是知道。”佟佳氏她捧着让热茶煨得暖和的杯子,笑着回答着。

“姐姐爱的,想必不会是这般精雕细琢的园林景观,而是广阔草原上的茫茫花海吧?”片刻之后,佟佳氏又看了看我,淡淡地问道。

“本宫爱的,不只是草原上的茫茫花海,还有那无边无际的广阔。”我回答道。

“对了,姐姐,”佟佳氏看了看我,“先不说这个,我有另外一件事要问您。”她向小青点头示意,让小青拿来了一个包得十分仔细整齐的布包。她摊开布包,将布包中的两本书册平摊在桌上。“这是前日皇上遗留在永和宫的书。姐姐,您见多识广,不知道您有没有见过这两本书。”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两本书:“用汉文写的这本是《历学会通》,讲述天文学与历算。另外一本用拉丁文写的是《几何原本》,说的是一些数学的理论。”说到“数学”,我不由嘴角一抽。

“姐姐会数学吗?”佟佳氏看了看我,淡淡地说道,“听姐姐这么说,妹妹倒是觉到姐姐应该学习一下这些西洋的东西。学了数学后,可算的东西就多了,可以算账、算大小、算重量……你瞧,光是这御花园里,能够计算的东西就数不清了,这要多少人算才足够?姐姐学数学,才能够帮得上皇上的忙,不是吗?”

“这……妹妹的建议本宫会考虑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佟佳氏的话。作为一个文科生,从小到大我最讨厌的科目就是数学,如今来到这大清,还要学习这些东西……不过,在这儿,我那点数学知识应该也够用了吧。想到这儿,我还是叹了口气:“妹妹为何不自己学习这些东西?”

“姐姐,”佟佳氏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我,“您也知道,妹妹不如姐姐那般聪慧,这些东西恐怕也是学不会的,何况……妹妹把这些东西拿过来,也只是想看看姐姐是否用的上。”

“芳儿,”我从御花园回到坤宁宫。天色微暗,玄烨便来到了坤宁宫。

“皇上。”我看了看神情严肃的玄烨,淡淡地呢喃着。

“今天御花园的事情朕已经听说了,”玄烨严肃地说着,“朕已经问过御医,还好你手上的伤不严重。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朕,你为什么要弄伤自己的手,荣嫔究竟说了些什么?”

“皇上,臣妾想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件事情的?”我看了看玄烨严肃的神态,心中也有了自己的计较。知道此事的人中,佟佳氏自然不会乱说什么,依我看,应该就是那些宫女多嘴了。

“之前朕已经听一个小太监提及过此事,”玄烨笑了笑,“所以朕便问了丝雨这件事情的经过,不过这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丝雨,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丝雨是越发的大胆起来,连这些事情都敢随便说出来了。

“皇上,臣妾没事。”我浅笑着说道,“臣妾今日在御花园中与两位妹妹闲聊,只是一时不小心才被弄伤了手,与其他人无关。”

“可是朕听丝雨说当时佟嫔说你是有意弄伤了手,而且当时你也没有反驳。”玄烨听完我的话,严肃地问道。

“皇上。”我淡淡地回答着,“在御花园时,臣妾和妹妹看到那个宫女年纪还很小,担心她回去之后会受到责罚,这才说是我自己弄伤的。”

玄烨看了看我的神态,这才淡淡地说道:“既然这样,那你自己还是小心点儿好。”玄烨严肃地对我说道,“最近后宫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此事若真的与荣嫔有关,朕不会就此了事的。”

我点了点头:“皇上,妹妹现在可是怀着身孕呢,皇上打算怎么做啊?”我看了看玄烨,垂眸淡淡地扫过自己交握放在膝上的双手。

“芳儿,你还记得前一段时间你和朕说过些什么吗?”

“一生一世的陪伴,永远都不让你感到寂寞。”我怔怔地低语。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个永远都无法实践的誓言。

“如今……你还愿意为朕实践你的誓言吗?”玄烨望着我有些迷惘的神情,怀抱着陌生的紧张感。从最初的相遇到现在,我们经历了时间与磨难,横亘在彼此中间的,是天下江山、政治斗争与权谋算计。我们的姓氏让两人再也无法单纯相待,他是帝王,我则是权臣之孙,连结我们的是一桩各有图谋的政治婚姻。

相伴一生,对我来说早已不再是誓言,而是一个深切的愿望。从前的我日日盼着有一个人可以带我离开皇宫的拘束,自由自在地远逸。如今我才明白,真正能拘束住人的,并非高耸的宫墙,而是交出去的感情。自由不再是我的心所向往,只要能待在他身边,感受他的笑容与温煦,我心甘情愿亲手划地为牢,就这么在牢里困着一辈子,不再自由。

“只有臣妾一个人,是无法实现这个承诺的。”我定定地看着玄烨。玄烨笑了,笑得和煦、笑得温暖。

“这是……”玄烨想了想,又对我说道,“这一段时间朕……”

我笑了笑,一早便知道玄烨想要说的是些什么,便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若是到坤宁宫来得太频繁,只怕臣妾不只是后位不保,甚至……”我看了看玄烨,没有再说些什么。玄烨前一段时间的刻意疏远的确让我感到有些烦恼,可仔细想想,我们终究不是平凡的夫妻,他的疏离,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我的安全。

“芳儿,乾清宫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朕先离开了。”玄烨看了看我,随后便离开了坤宁宫。

这一夜,自躺下后就翻翻覆覆地辗转难眠,坚持在床上躺到夜半,最后还是放弃了。我起身穿鞋,轻摇手,屏退了欲上前服侍的坐夜宫女,径自往房外走去。初春的夜凉如水,迎面吹来的阵阵清风让人犹如置身溪涧冰凉的流水中,一切都澄净透明了起来,一个人静静地望着皇城上的夜空。

睡不着,是有原因的。“芳儿,入宫后你必须要得到皇上的宠爱,尽快生下皇子……一定要说服皇上支持赫舍里一族……”入宫前叔父的交代,在这一个夜晚,不断地在我脑海中反复低诵……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些什么,就把叔父的这句话抛到了脑后,这一段时间以来再也没有想起过。

但是今晚,这一句话又找上了我,在夜里翻搅着我的思绪,让我夜不成眠……直到今夜我才发现,那天叔父叮嘱要我完成的任务,并不完全是出自于权谋的私心,他其实是为我好,才那么嘱咐我的……

我并不眷恋皇后的位子,可是我眷恋皇上妻子的身份。但我绝不能只是待在坤宁宫里被动地等待,我不想让思念与寂寞占据我剩余的所有人生。

我就这么站在坤宁宫前,静静地望着夜色渐渐淡去……在今晚之前,每一次的天亮,都让我冀盼着等待将会在今天结束。而每一个夜晚来临的瞬间,则代表等待又一次的落空……我的心总是随着天黑天亮,起起伏伏。但是今天,当看着曙光慢慢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时,我笑了,笑得和曙光一般灿烂、充满希望。只是,我知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完成,然后便安心地在深宫之中度过一生。

我转身走回屋内,对着一排躬身等候差遣的宫人道:“替本宫梳洗更衣吧,本宫待会儿要去慈宁宫请安呢。”再回头,对丝雨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太后什么时候会到老祖宗那,我要在她们两位都在慈宁宫的时候去请安。”

“娘娘,您平时都是分别到两宫住所请安的,怎么今天要特别选两位聚在一起的时候去请安呢?”丝雨不解问道。

“因为我要去求皇玛姆让我出宫一天。”我含笑说道,轻松得像只是去求太皇太后一件小事情罢了。

“娘娘!老祖宗怎么可能准您出宫呢?”听我有这种绝不可能被答应的要求,丝雨惊讶得不得了。“您要出宫,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皇上出宫时,点召您陪伴。要求,也是去求皇上啊!”

“本宫不求皇上,因为皇上是不可能答应让本宫出宫的。要求,当然是去求有可能放行的人。”我常待在慈宁宫所以知道,每天都有许多王宫大臣、命妇前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那一区出入复杂,门禁并没有后宫这里森严。如果太皇太后愿意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可以在她的庇护之下出宫一趟。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会答应让娘娘出宫吗?”

“不一定,但是有机会。”鳌拜未除之前,我在太皇太后心里还是有一些地位和利用价值的。我的要求,能够得到让老祖宗慎重考虑的机会。“而且,太后会帮本宫从旁敲敲边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选太后也在慈宁宫的时间前往的原因。

“娘娘,为什么您这么有信心太后一定会帮您说话呢?”丝雨怎么想,都觉得那位守礼严谨的太后不可能会不顾宫里规矩帮助我出宫的。

“丝雨,你知道吗?太后今年才二十五岁,却已经守了五年寡了。”事实上,太后从十三岁进宫那年,就开始守着活寡了……所有青春如花的岁月,都为了一个毫不在乎她的人而等待。

得知太后已经前往太皇太后那儿后,我领着宫人们往慈宁宫走去,我虽然没有黄金血胤的高贵血统,但是曾祖与玛法都是满人里最精通语言与文学的人,乃先皇亲封的“巴克什”(有文化的人)。自太祖起,就忠诚地英勇作战,流着血为大清打下江山,从故乡的白山黑水一路前进到了中原。赫舍里一氏,是爱新觉罗家的忠臣与功臣,我为自己的祖先、为自己身体里流着的血液而自豪。

我挺起胸膛,姿态高贵优雅地走进慈宁宫,恭敬地向太皇太后与太后请安。

我到达时伺候茶水的宫女端着刚沏好的茶走了进来,我立即接过茶碗,亲自将茶端给了坐在首座的太皇太后。“皇玛姆,请用茶。”我躬身递送着茶碗。侍奉完茶水之后,我没有再回到座位,而是立在太皇太后面前,静静地等待太皇太后喝完嘴边的那口茶。

“皇后,你有事要同哀家说吧?”太皇太后放下茶碗,问道。

“是的,皇玛姆。芳儿想向皇玛姆求一件事。”我俯首道。

“什么事,说来听听吧。”太皇太后看了看我,说道。

“芳儿想出宫,回相府一趟。”我不疾不徐地道。

“出宫?”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要求,让太皇太后与太后大吃一惊,太后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皇后,身为皇上的后宫,这后廷就是你全部的世界。即使遇到父死母病,也不能轻易出宫。”太皇太后的神色十分严肃冷峻。

我对于太皇太后的强烈反对没有任何意外,为了我的要求震惊到两位长辈而双膝跪地,然后不卑不亢道:“芳儿知道这是不合礼法的要求,但是芳儿需要出宫一趟,求皇玛姆成全。”

“你究竟为何要出宫?”

“芳儿听闻皇上自幼喜爱海东青,尤其是通体白羽的海东青。芳儿正巧有这么一只鹰,但在入宫后便一直由家中的兄长代为饲养。芳儿想去将它唤回,献给皇上。”我扬起头,沉稳地解释着。

“皇后,你为何要献鹰给皇上?”太皇太后眼神锐利地盯着我。

太皇太后的目光相当敏锐,能够直直地看透人心……但是我心中坦荡,不怕这般的目光。我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坦然道:“芳儿因行事不慎冒犯了天颜,想要以此弥补自己曾犯下的错误,再次获得皇上的信任。”

我的坦白缓和了紧绷的气氛,片刻的安静之后太皇太后叹口气道:“皇后……哀家才说过,希望皇后不要与后宫争宠,方能超然于众人地管理后宫……可是你这么做,不就是要同后宫争宠吗?我不赞同你这么做,更不能答应你因此而出宫。”

“皇玛姆,芳儿无意与妹妹们争宠。但是承颜顺旨地侍奉皇上,是后宫里每一个女人的责任,包括皇后。”我面色一正,问道,“皇玛姆,芳儿想问,皇上即位之初,为何选定索尼为首辅大臣?”

凝视着我坦然无畏的目光,太皇太后沉吟半晌后道:“索尼文武兼备、战功彪炳、忠于皇室,理应成为新皇的首辅大臣。”

“论文武兼备,玛法并非唯一人选。论战功彪炳,自太祖皇帝起,大清的铁骑踏遍东西南北,身有军功的异姓大臣遍布朝廷……”我迎视老祖宗的审视,道:“前两项,芳儿不敢说玛法是朝中第一人。但是论忠于皇室,玛法绝对是全朝文武中的第一人!赫舍里一族,为保卫皇统不惜一切牺牲,有前事可鉴。老祖宗……这才是您选择他作为首辅大臣的最重要原因吧。”

我看着坐在我面前的太皇太后,以及站在她身旁的太后,诚心诚意道:“皇玛姆、皇额娘……芳儿虽然没有博尔济吉特氏高贵的血统与姓氏,但‘赫舍里’这个姓是天底下最忠于皇室的!今天芳儿嫁入皇家,就是老祖宗与皇额娘的媳妇。芳儿一定会用心地侍奉你们,忠心地维护老祖宗和皇额娘的权力。”我俯身,诚恳地分别向两人磕了一个头,“也请老祖宗与皇额娘支持芳儿,成全芳儿的心愿,让芳儿出宫一趟。”

“好了好了……孩子,别再跪着了。”太后见我说得真挚,为之动容,上前要扶起我。但是我不起身,仍旧俯首跪着,太后便也代为求道:“老祖宗,这后宫里的女子,哪一个不求皇上的宠爱?她是皇上名正言顺的妻,这般求着没什么不对啊。”她自己做皇后的时候,人人都道她贤德,不与后宫争宠。谁知道她不是不争,而是争不过啊……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她就开始在冰冷的坤宁宫里守着活寡……她得到了成为皇后与太后的尊荣,可是讽刺的是,她的丈夫从来不把她看做是他的妻……

“求皇玛姆成全。”我低着头,再说了一次。

终于,在长长的沉默后,太皇太后开口了:“哀家可以帮你出宫,不过你要遵守哀家定的规矩。听好……第一,速去速回,不得过夜。第二,随行人员俱用慈宁宫之侍从。在你归来前,坤宁宫由哀家管束,不得透露风声。第三,你需换着男装,避免身份暴露。上述三点,你都能做到吗?”

“谨遵皇玛姆懿旨。”我喜色溢满面地谢恩。

“真容,带皇后去更衣吧。”

我跟着真容离开时,却看见皇太后默然望着我方才跪着的地方,出神了一会儿……

慈宁宫的梢间里,我已经在真容姑姑的帮助下,换上了一身男子的装束。此刻的我正对着铜镜,手上搽脂抹粉地忙碌着。

“娘娘,您这是……”

镜中映着的小少年淘气一笑,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闪烁着慧黠的光芒。我正将妆面用的细粉,仔仔细细地填补进耳上的三个小洞里。“本宫性子疏懒,平时不喜欢敷香弄粉的脂粉活儿。不过遇上有需要的时候,这倒是帮了我不少忙。眉眼之间的神态是人最显著的特征,只要在这里做几个简单的改变,连阿玛都认不出我来!”这个有着一双漂亮丹凤眼的小少年,正是改妆后的赫舍里·芳儿。我已把肤色涂深,拉长一双在满人里少见的大眼,再把一对新月般秀气的眉改成如刀斧凿刻而成的有棱角的剑眉后,女儿的娇态已不复见,怎么看都是一个清秀的小少年。我放下手中的粉盒,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语调中带着一丝怀念的怅然:“本宫从小就喜欢往府外跑,每次出府就会惹麻烦。年纪越长,惹的麻烦也越大,有时候甚至让玛法在同僚面前难交代……玛法拴不住我,也知道我的个性改不过来,于是和我约法三章,出府必须改变面目、扮成男子,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此一来,才不会把麻烦给带进家门。”

“姑姑,你出过北京城吗?有没有到过顺天、保定、承德、永平与河间这几府呢?”我从椅上转过身,目光幽幽,写着哀伤。

“回娘娘,奴婢曾经途经这几处,但未曾多做停留。”真容姑姑照实答道。

“那么姑姑一定知道圈地令吧?”

“奴婢知道。”

那是在顺治元年初入关时制定的一道命令,让旗人携绳骑马,在近京附近大规模地圈占汉人的土地。名为解决八旗官兵的生计,实则是一种公开掠夺民地的暴行。许多农田田地被强占,原田主被逐出家门,有的被迫沦为奴隶,有的流离失所……在饥寒交迫的困境下不是逃亡他乡就是上山为盗,长久下来激化了满汉间的矛盾。

“本宫小的时候如果在京城里落了单,常常都有比本宫年纪大的小孩欺负我,叫我滚回草原去。我那时候不明白他们那么恨我的原因……一直到我大了,可以骑马出京城后我才知道,他们的憎恨是那么的理直气壮,而且理所当然。”

是的,他们恨我,我一点也不冤枉。即使我不是直接的加害者,但漠视他们苦难的我,和加害者又有何差别呢?

“虽然大规模的圈地在先帝的时候已经下令禁止,可是私下的小型圈地依然猖獗。加上咱们满人不善农耕,良田没多久就一一变得贫瘠。于是有些贵族又以劣田强换汉民的良地……事让我遇上了,就绝对不能不阻止他们!我痛心又无奈。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够起些吓阻的作用,因为那些贵族们忌惮玛法。但是玛法说圈地这事牵涉到太多贵族的利益,还纠葛着八旗之间台面下的地盘争斗。为了不破坏八旗之间的平和,他不愿意涉入,也不准我再介入。后来玛法拗不过我,答应我可以私下救济农民,资助他们投靠亲友的旅费,或是重新开垦田地的花销……不许我出府时暴露身份的规矩就是在那时定下的,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摸索改妆的方法。”

我也知道,这姑姑不是普通的宫人,是太皇太后的陪嫁婢女,从科尔沁草原到盛京,再到北京城,一路相随,早没有人当她只是一介女婢。先帝爷同她平辈论交,也称她一声姑姑。今日,我借机将圈地的危害让她知道,就是希望这位姑姑能够日后找个机会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我想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圈地的危害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全解决,她明白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与权力牵扯。

而另外,我也要让人知道,我赫舍里·芳儿绝不会成为任何人手上的一颗棋子。

放蹄急驰后,终于,我回家了……我转头吩咐左右侍从,道:“你们都散开吧,我需要去一趟坝上草原。”

“少爷,小人奉命保护您的安危,不得轻离。”身后数骑众声答道。

“这儿毕竟是天子脚下,何况现在我只是一普通男子,有谁会加害于我?倒是你们几个,个个威武英勇、纪律严明,一看就知道是军籍出身。有你们时刻随侍在身边,反倒招人注目、容易泄漏身份,这不是陷我于难吗?”我笑了笑,“都下去吧。”

我不再多说,双腿一夹,持着缰绳绝尘而去。视线中再也没有边际,天蓝欲滴、碧草如翠,世界的尽头仿佛就藏在草原的深处,正等待着我去探索,深吸一口气,清新湿润的草香扑鼻而来,让我全身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这就是我心灵的故乡——坝上草原。

急奔一阵后我转进一片白桦林,在林与林的中间勒马暂歇。我解下背上背着的弓矢,将自己在路上削好的一截短笛牢牢缚在箭矢上。擎弓、搭箭,我让一弯新月在我手上开展成一轮满月。对准高远的天空,让白羽箭矢飞驰而去,乘着破空之势,响起一阵嘹亮的笛鸣,这是我和闪电之间彼此呼唤的讯号,因为那截短笛,正是我模仿闪电的声音削成的。

我好像等了很久,但其实那是我的错觉,闪电从来不会让我久等。继一线白影呼啸着从地面划破天空后,这次又是一线白影,夹着同样的啸声从云霄中破空而来,划下地面。一年过去了,它没有北向飞回故土,它还在这儿。闪电是我驯服的第一只海东青,当然,也是最后一只。

闪电落在我的肩头。“闪电,我不喜欢皇宫。”我看向那对炯炯有神的红眼睛,轻声道,“我不喜欢皇宫,但我必须努力地忍耐、去适应。”我看了看自己肩上的闪电,又说道,“闪电啊,那你呢?你想待在我身边吗?你愿意为了我而忍耐、适应吗?”我拿出准备好的鹰食,递到站在我肩头上的闪电面前,柔声道,“再选择一次吧!如果愿意跟我一起回宫里,就吃了我手上的食物。如果你在这一年里又爱上自由了,就北飞回你的故乡去。”

我将食物凑近鹰嘴,那尖锐的鹰喙一伸,毫不犹豫地吞咽下肚。

“贪吃鬼!你知道你要为那块肉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我笑骂道。

闪电微展左羽,在我发鬓间磨蹭,低声啼叫着。有多久,没有被这般温暖地抚慰过了呢。

我睁大眼仰头望天,试图让眼中滚动的泪水不要决堤。

“这是你的箭矢吗?”背后突然响起的话声让我心里一窒。在我的记忆中,当他眉间不再聚积着疏冷的淡漠时,他的声音就是这般的温润如玉。“那是你的松阔罗吗?”见我不答话,他以为我不懂汉语,又用满语再问了一句。

“容若,”我回过头,看着这个男子,淡淡地笑着,“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你是……”纳兰成德拧着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复又惊讶地说道,“芳儿,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看着我,又忽然行礼道,“见过……”

“容若!”我急急忙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难得求得太皇太后让我出宫,我不想要这些拘束,还像小时候一样,可以吗?”

他看了看我,径自道:“我方才在林子的另一头,看这只海东青与一只大雁在空中搏斗……正要给予那雁致命一击的时候,自南方天空传来一阵笛声,让它毫不犹豫地放下垂死的猎物,向笛声响起的方向飞去。只是我没想到,这鹰的主儿,竟是你。”我闻言欣慰地展眉灿笑,偏头拨弄着闪电高傲美丽的鹰首。尽管我曾经背弃过闪电,坚持要与它在此分离、还它自由,闪电却不曾淡忘过我……因为它是被制约的海东青,不会忘记那个收服自己的人……

“公子,”纳兰身后的随从看了看他,“舒穆禄小姐还在等着您,您看是不是……”

“我心里有数,你先下去候着吧。”他侧首,淡声道,“海东青的故乡,应该在更北方的天空里,而且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草原。官道上没有食物,只有人。所以它要找的,是人。海东青倔强高傲不易驯服,但一旦认了主人就再也不会离开。”纳兰策马来到我身边,低语道,“既已无选择,请你,千万不要放弃了等待。”

我看着纳兰离开的身影,又对他朗声说道:“无论以后发生什么,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待纳兰走后,我静静地在这片草原中等待着,等待着我的家人。

“皇后。”一阵马蹄声过后,玛法和叔父一同来到了这片草原。

“大家都是一家人,”我淡淡地看了看身后的来人,“也不必拘礼了。玛法、叔父,我是有正事找你们的,时间有限,还是不要在乎这些礼节了。”我平淡地说着,语气中不起任何波澜,但心中却涌起一阵阵波涛。自己的家人、儿时的友人,因为这个皇后的身份,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远。那道宫墙,成为了我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玛法、叔父。”我看了看原本应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圈地的事情,皇上自然会有打算。不过……芳儿听说玛法与朝中大臣联名上书奏请皇上亲政,不知此事之后鳌拜有没有什么异样?”

玛法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我,我只是回以淡淡一笑。“看来皇上的确很在意你,连朝堂上的事情你都清楚。”玛法笑了笑,又说道,“鳌拜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而且听说此事已经奏请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会择吉日让皇上亲政。如今大势所趋,鳌拜纵使心有不甘,可他也不敢做什么。鳌拜想要的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他没有夺位的能力和勇气。现在,皇上是安全的。”

“安全?”我淡淡地呢喃着,却瞥见叔父欲语还休的神态,又淡淡一笑,“叔父,有什么话您直说好了。”我知道,赫舍里一族中,索额图是最具野心,也是最有才干的。至于如今的阿玛,正如他所言,随着额娘的离开,一切的争权夺势都失去了意义。

“荣嫔马佳氏已经怀有身孕,这孩子……”叔父看了看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马佳氏不过是员外郎盖山之女。”我毫不在意地说着,“她对于我,起不到任何威胁。”马佳氏怀上孩子,可是除了物质上的赏赐外,玄烨也只是在我和太皇太后的面前提一下给马佳氏晋了主位,日后也没有去咸福宫看望过她,再加之单纯的马佳氏一再在宫中招摇,她日后的日子自然不会轻松。

“芳儿,你是如何出宫的?”玛法看着一身男装的我,又看了看始终在我肩上的闪电,有些疑惑地问道。

“芳儿去求了太皇太后,这才有机会出宫。”我看看身边的家人。额娘离开,我只能在坤宁宫中暗自垂泪,这才知道,于我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知道玛法离开的年份,却不知道具体时间,我知道我不能在玛法的榻前送他最后一程,可是我一定要设法再见到他们,哪怕是只有一面。

“叔父,”我淡淡地说着,如今的形势下,我最担心的便是这个野心勃勃的叔父,“无论日后会发生什么,芳儿希望您不要过问后宫之事。”

我淡淡地说着,只要我还在这个时代一天,我便要保护自己家人的周全。

“公子,”我身后的护卫看了看天色,开口说道,“天色渐晚,我们该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家人,调转马头与护卫一同离开这片让我无限眷恋的草原。泪水也在脸上滑过。玛法,今日一见,便是永别……

夕阳在草原上留下片片余晖,而此时我的心已沉寂到了极点,这片草原的自由、与家人的天伦之乐,还有……儿时那份单纯的友谊,从这一刻开始,都已不再属于我。那紫禁城,成为了我此生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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