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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晚安,爷爷

45. 晚安,爷爷

当你老了,世界上不管哪里,你看起来总是异乡。

——楚司令员

爷爷中风了。

幸亏抢救及时,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身体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了,曾经健硕的双腿走遍千山万水,现在连床都下不去了。在医院治疗一个月后,楚天承把爷爷送到康复中心,接受康复训练。

三个月后,老人借助拐杖可以行走了,他不愿再在康复中心治疗,执意要回家住,楚天承买了一套进口设备,又请了一位保健医生,让爷爷在家中进行康复训练。为了方便照顾爷爷,他和袁琳也搬回去住了。他还让简雪去小柔家把“天天”带回来,陪爷爷开心解闷。

虽然爷爷并没有怪他,他依然无法减轻内心的愧疚和痛楚,为自己的鲁莽和大意而懊悔不已。幸好这段时间公司运转顺利,让他聊以自慰。

董事会已正式任命他为集团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公司股票也已复盘,连日来持续上涨,一路冲到20元,方凯终于如愿以偿,但在楚天承劝说下,他一股也没抛出,反进仓一百万元,成为真爱传媒大股东,由此进入董事会,成为楚天承的盟友。

楚天承通过股票置换的方式,进行再融资,并引入国内一家投资公司,收购路大维名下的股份,将他彻底赶出他一手创立的真爱集团。路大维时代结束了,进入楚天承时代,他终于坐上真爱集团第一把交椅,登上了权力的顶峰,享受到胜利的荣耀。而这一切,是以妹妹的生命为代价,还差点儿搭上爷爷的性命。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楚天承宁可放弃一切,让时光倒转,回到过去,可惜不能。人生的路千万条,但归根到底只有一条——向前走,尽管他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九月的蓝城,已有些凉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楚天承匆匆赶回家,爷爷刚做完肢体训练,坐在院中槐树下休息,逗“天天”玩。昨夜下了一场雨,地上铺满落叶,一根树枝被吹断了,无力地悬在半空中,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楚天承停好车,“天天”跑了过来,冲着他欢快地摇尾巴。他没心思逗它,俯身拍拍它的脖颈,“走吧,去那边玩去。”

“爷爷,”他快步走过去,两手搭在爷爷肩上,一边按摩一边道,“今天感觉好些吗?”

“好多了,现在靠一只拐杖就能走了。晚上我们喝点儿酒,庆祝一下。”爷爷爽朗地笑着,略带自嘲的道,“对一个军人来说,拐杖可不是好伴侣。”

“爷爷,您放心吧,用不了多久,另一只拐杖您也会扔掉的。”楚天承安慰道。

爷爷转过身,慈爱地看着他,“天承啊,我给你出个谜。什么东西开始时是四条腿,后来是两条腿,最后变成三条腿?”

楚天承知道谜底,但不愿说出来,他望着满头花发、已是风烛残年的爷爷,心中隐隐作痛,这一年的时间发生太多变故,令人欣慰的是他把路大维打败了,可以告慰妹妹的在天之灵,也可以让爷爷安心了,但是他并没有感到多少胜利的喜悦,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虚无感。

“爷爷,我猜不出来。”他摇摇头道。

“就是人啊!你想,小时候我们手脚并用在地上爬,后来慢慢学会用两条腿走路,等到老了走不动了,拄上拐杖,像我现在这样,变成三条腿啦!”

“爷爷,您不老,您的腿一定会好的!”楚天承不无酸楚地说,俯下身,为爷爷按摩双腿。

爷爷拍拍他的肩膀,“人都会老的,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逃不过。上苍已经很厚待我了,让我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我现在没什么奢望,只希望亲眼看到你做爸爸。男人只有当了父亲,才能真正成为男人。”

“爷爷,这怎么是奢望呢,您很快就会看到您的重孙子啦。”楚天承满怀欣喜地说。袁琳预产期还有一周,他终于能满足爷爷的心愿啦,这是他最为自豪和欣慰的事。

“哈哈,再有七天,我就可以见到重孙子啦。这几天我要加强训练,一定要扔掉拐杖,不能让孩子看到我这副形象,我要给他留个好印象!”老人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道。

楚天承既高兴又有些担心,“爷爷,您别急,慢慢来,别说是拐杖,就是轮椅也挡不住您英雄的风采!”

“不行,我一定要站着迎接我们楚家第四代传人!”老人自信而坚定地说,他紧握着天承的手,用命令的语气道,“这段时间不许离开蓝城,就是总理找你也不许走!你给我好好守在这,一定要亲眼看着孩子出生,听见没?”

“遵命,爷爷!”楚天承“腾”的站起身,给爷爷行了个军礼。

“好啦,进去看看你媳妇吧,你多陪陪她,不要总守着我这个孤老头子。”

话音刚落,袁琳从小楼里走了出来,正在一边玩耍的“天天”,摇着尾巴向她奔去。

“天承,你回来了?”她两手扶着腰,拖着笨重的身子向他们走来。

“小心,地滑,”楚天承上前扶住她,“你出来干吗?快回屋去。我和爷爷说会儿话。”

“屋里太闷,我出来透透气。”袁琳用脚轻轻推开正缠着她的“天天”,嗔怪道,“走,一边玩去,我现在可没时间理你,我要陪老公呢。”

“天天”失望地走开,跑到槐树下,赌气似的咬噬着那根被风吹断、耷拉着的残树枝。

“哟,树枝怎么断了?把它剪掉吧,别拌着人。”袁琳说。

“好,你在这别动。”楚天承走过去,抓住断树枝用力一掰,树枝脱落下来,他甩手扔到院墙边。

爷爷有些惋惜的望着树干上的断痕,眼前浮现出天承、天爱小时候在树下嬉闹的情景,他们兄妹常在这捉迷藏,袁琳在外祖父家长大,与他们相隔一条街,也时常过来玩。

“天承,琳琳,记不记得你们小时候在树下捉迷藏?等你们的儿子长大了,怕是没这个福气了。”老人感叹道。

因为城市改造,不老街已纳入规划,很快就要拆迁了,这栋承载着记忆的小红楼,连同院中的老槐树,都将不复存在,而负责开发承建的正是楚天承旗下的真爱地产。

“不会的,爷爷,”袁琳接过话道,“等拆迁时让天承告诉他们,把这棵槐树留着,将来宝宝长大了,我们还像现在这样,全家人一起聚在树下乘凉,聊天。”

“是啊,爷爷,您要是喜欢,我就留着它。”楚天承应诺道。

“这棵树比我年龄还大,它陪伴了我半生,见证了你们成长,如果可以的话,就留下它吧,别把什么都拆了。将来我不在了,让它替我陪伴你们。”爷爷语气沉缓地道,声音带着一种对岁月流逝的无奈和忧伤,“记得小时候,我家房前也有一棵树,比这棵还高,有一次我淘气爬上去捣鸟窝,不小心摔了下来,现在背上还有块疤。”

“爷爷,等您身体康复了,我带您回老家去看看吧。”楚天承愧疚地道,他早就想陪祖父回故乡看看,可整天忙于工作,至今也未能成行。

“离开这么多年,老家早就变样了,回去怕也认不出来了。有句谚语说的好,当你老了,世界上不管哪里,你看起来总是异乡。”老人长嘘口气,有些感伤地道,“我有生之年怕是回不去了。”

“爷爷,不许这么说,”袁琳拉起爷爷的手,指着他的掌纹道,“您看您的生命线多长,一定会长命百岁,亲眼看着宝宝长大。对了,您给宝宝取好名字了吗?”

“嗯,我正想和你们商量——”

“不用商量,爷爷,您是咱家掌门人,大智者,您取的名字肯定好,一定会给宝宝带来好运的。”袁琳乖巧地说。

爷爷豪爽地一笑,用长辈特有的怜爱口气道:“琳琳呀,你这副伶牙俐齿,真应该去搞公关,当初就不该听你外公的,学什么财经!”

“爷爷,我外公您还不知道,他是个机会主义者,他说战争年代应该从军,商业时代应该从商,所以非让我学财经。还说将来让宝宝学金融,去华尔街做资本大鳄。”

楚天承扫了她一眼,“宝宝将来做什么,让他自己选择,只要他喜欢就行,我们不要过多干涉。对吧,爷爷?”

“对,不过外公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是和平年代,有战争也是局部的,何况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所以从军不如从政,但从政又不如从商,因为战争的终极目的还是利益,现在各国大打经济战,货币——不是子弹——而将成为战争武器。”

“爷爷,您的意思是将来让他从商?”

“不,”祖父摇摇头,“权力和财富能带来成就感,也能催生贪婪和欲望,腐化人的心灵。我既不想他从政,也不愿他经商,我希望他能潜心学习,钻研学问,成为一名有创造力的学者,用他的才华和学识服务于社会,所以为他取一个‘学’字。而学习离不开思考,正如一位哲人所说,我思,故我在。人类之所以有别于动物,就在于有高级思维,故再取一个‘思’字,合起来就是——楚学思。”

“楚——学——思,”楚天承重复道,赞赏地点点头,“很好,名字伴随人一生,应该体现出生命的价值,就叫楚学思吧。”

“嗯,这个名字好,既儒雅又大气。”袁琳也称赞道。

宝宝名字取好了,楚天承很高兴,连日来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爷爷,今晚陪您喝几杯,好好庆祝一下!”

爷孙俩边聊边喝,一瓶茅台快喝空了,袁琳拦着不让再喝,天承知道爷爷的酒量,这点儿酒对他不算什么,但考虑到他大病初愈,还是听从妻子的话,把酒拿走了。

他酒量不如爷爷,此时已有几分微醺,借着酒意,把闷在心里多日的话说了出来。

“爷爷,最近感觉特别累,按说把路大维打败了,胜者为王,我应该高兴才是,可却常常心烦,有一种虚无感,也不知是为什么。”

爷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天承,你现在是船老大,掌管着一船人的身家性命,累是正常的,烦也正常。这么大一艘船,得多少个部件,每个部件出了问题,都会影响系统运转。身为掌舵者,能不累吗?这就是你的命运,你必须承担!”

楚天承皱起眉头,他还想再喝点酒,但酒被袁琳拿走了,无奈,他掏出烟来,本来已经戒了,最近又拣起来,而且抽得很凶。

“烟这东西,能少抽还是少抽点儿。”爷爷劝道。

“嗯,我也不想多抽,最近压力太大,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孤家寡人,公司上百号人,一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现在除了您,也就剩这个——”他扬了扬手中的香烟,不无自嘲地道,“能和我交心啦。”

“呵呵,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古代皇帝称自己是‘寡人’了吧?高处不胜寒,位置越高,朋友越少,最后只好与寂寞为伍。你选择了权力,也就选择了孤独。记住,荣耀是王者的枷锁,孤独是王者的命运。”

楚天承缓缓吐出烟雾,深有感触地说:“人的每一种身份都是自我绑架,唯有失去才是通向自由之途。我现在倒有点儿羡慕路大维,他是彻底解脱了!”

祖父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关切地问:“他现在做什么呢?”

“前一阵去了欧洲,游历了一圈刚回来,听说买了一艘船,准备周游世界呢!”

“噢,自我放逐了,这样倒好,我是担心他放不下,还要卷土重来呀!”爷爷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我觉得不会,哀莫大于心死!方凯是他最交心的朋友,马可是他最信任的大将,结果都成了我的棋子,他是彻底寒心了。败在敌人手里,只会身死,败在自己人手里,才会心死。”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路大维这个人,既有善良的一面,也有嗜血的一面,他这种人是不会轻易认输的。你千万不能大意,要时刻关注他的动向。”

“我知道了,爷爷。”

“方凯和马可,你都要防着点儿,他们既然能背叛路大维,也就能背叛你。降军永远不可信!”

“放心吧,爷爷,我永远不会把他们当自己人,我只是用利益绑架他们,为我所用。我让方凯进入董事会,只是想利用他的资金,不会让他参与公司管理。马可我给了他一个地产项目,让他全权负责,这是我承诺过他的。他早就想进入房地产,路大维始终压着不放,他一直心怀不满,妹妹出事后,他怕受牵连,怕路大维秋后算账,找他麻烦,所以就投靠了我。这次扳倒路大维,他确实起了作用,我不会亏待他,但也不会重用他。可以让他多赚些钱,但要削弱他手中的权。”

“嗯,你这么做是对的。无论官场还是商场,最重要的是用对人,路大维这次就是败在自己人手里,你要以他为鉴,要用好人,用能人,用对人啊!”

楚天承点点头,沉思片刻,带着一丝犹疑的口吻道:“爷爷,我这么对路大维,是不是太残忍了,毕竟这艘船是他一手打造的。”

“是挺残忍,但这就是生命的本质,每个生命都是以吞噬别的生命而存活,达尔文的进化论在生物界通行,对人类也一样。永远不要否定人的生物属性。”祖父神色淡然地道。

“可人毕竟有别于动物,人有高级思维,有精神世界,所以人类有宗教,而动物没有。宗教弘扬的是博爱,而不是互相残杀。”楚天承争辩道。

“那你说,什么是精神?”祖父反问道。

“我觉得,精神是一种能量。”

“能量也是物质。你学过高等物理,应当知道能量守恒定律。宇宙的能量是固定的,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只会转移。转移意味着改变,改变就是结构重组,必然产生阵痛,你可以形象地把它称做痛能,是痛能维系着世界的运转。”

“可是——”楚天承紧皱眉头,困惑地道,“路大维毕竟花费了很多心血,倾注了太多感情——”

“这正是他的软肋,”爷爷打断他,指着他的前额道,“天承,你记住我说的话,这是多年出生入死得出的经验,差不多就是真理——人都是死于感情,胜于理性。谁先动情谁先死!所以你一定要管理好自己的情感,不能让它越位。”

楚天承就觉身上一阵发冷,他现在才理解爷爷为何给孩子取名学思,为何不让他从政经商。官场和商场一样,是和平年代的战场,看不见硝烟,却时刻有伤亡。他痛苦地低下头,此生他是逃不掉了。

“天承,”祖父神色冷峻地看着他,“你知道,你的软肋是什么吗?就是你对路大维心怀歉疚,一旦日后他反扑过来,你必败无疑。这是我最担心的呀!你要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现在已经回不去了,只能往前走。”

“我知道,爷爷,这些话闷在心里难受,我只能和你说说,男人也有脆弱期,你放心吧,我会扛过去的。”

“其实你不必太自责,我这不是袒护你,你就是不出手,路大维最终也会离开,你只是起到催化剂的作用。”

“噢,为什么?”

“打江山的人很难守江山,因为不是一套游戏规则。创业者是在拓荒,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靠的是激情和野性;而管理者好比交警,把各个路段规划好,靠的是经验和理性。路大维适合创业,而你擅长管理,你取代他是大势所趋,这只是时间问题,而非是非问题。”

祖父一席长谈,终于把他心底的疑团抹去。

已是午夜,天承还想再聊会,爷爷已显出倦意,他怕爷爷身体吃不消,扶他去卧室休息。

祖父血脂高,今晚又喝了酒,楚天承有些不放心,“爷爷,我在这陪您睡吧。”

“不用,有‘天天’陪我就行了。你去陪琳琳吧,她身边不能没有人。”

“您要是感觉不舒服,揿铃叫我。”他在爷爷床头装了电子报音器,以备应急用。

“好,你走吧,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晚安,爷爷。”楚天承说,轻轻掩上门,他此时还不知道,这是爷爷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位戎马一生、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将军在睡梦中瞌然长逝,享年86岁。谁也不知道临终时刻他在想什么,因为没有人在身旁,最后守在他身旁的是“天天”。

从老人安详的面容看,他走的很安静,没有丝毫痛苦。

第二天,因爷爷离世而倍感哀痛的袁琳感到腹中一阵疼痛,被送进妇产医院,经过十个小时的阵痛,产下一名男婴。像所有新生儿一样,楚学思哭喊着来到人世,他的声音特别响亮,穿过产房,跃过楼顶,飘向远处的天空……楚天承把儿子的第一声啼哭录了下来,放在爷爷墓前,他坚信爷爷一定能听到,他相信爷爷并没有走——是他的召唤让楚学思提前来到世间,他的精神将在楚学思身上流传。

为了纪念爷爷,和去年九月离去的妹妹,楚天承为儿子取了个乳名——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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