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十九
第二天一早，仍在熟睡的夏以蓝被李云娜的电话吵醒，李云娜很有礼貌地向她询问自己什么时候能看到样品的鉴定报告。夏以蓝迅速地让自己在一分钟之内清醒过来，虽然眼睛还有点肿，但是她的思路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考虑到香水样品一旦确认出现问题，明高势必会要求夏氏对此全权负责，因此，她打定主意要在检查确认之后再将这件事告诉李云娜。
想到这里，夏以蓝想了个借口，说自己恰好受邀到外地参加一个活动，因此报告可能要耽搁两天。李云娜似乎并没有怀疑，而是直接答应了。
挂掉电话夏以蓝立刻扑向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然后试图先把所有内容和感受都加在一起，做一个精简版的鉴定报告。如果李云娜下次再问起，她至少还有可以拿出来应付交差的东西。
夏霆在接近中午时敲响了她的房门，夏以蓝写报告写得浑浑噩噩，打着呵欠去开门，见到是父亲吓了一跳，转身关了房门就往屋里冲，动作飞快地换了身衣服。
再开门，夏霆神色从容地站在那儿，望着毕恭毕敬的夏以蓝，笑着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进去说，可以吗？”
“哦，好！”
夏以蓝连忙点了点头，侧身把夏霆让进屋里。
资料一式两份，夏霆带来了详细的生产数据，甚至把原始配方也拿出来供她核对。夏以蓝把所有资料铺了一地，随便就往地上一坐，左手举着原始配方，右手一张张地开始核对数据资料。
她看得很认真仔细，连一个细小的百分数都不放过。夏霆在一旁安静地望着她，心中唏嘘不已，记忆中胆怯羞涩的女儿，已经在悄无声息之间长大，出落得优雅干练，举手投足之间，尽情洒落自信的光芒。
经过核对，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没有问题！
夏以蓝难以置信地望着夏霆，怎么会出现如此诡异的状况？
原始配方与生产数据完全吻合，证明这瓶香水的原料混合比例完全按照Ken调制的Only Love而来，至少在调配上，没有任何问题。
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她多想了？
夏以蓝困扰地揉乱自己的头发，沮丧地将数据随手丢了一地。
夏霆忍不住安慰她：“既然生产数据和原始配方完全吻合，那就说明没什么问题，别想太多了，忙了半天饿了吧，走，我带你去吃饭。这里有一家煲仔粥的味道非常不错。”
夏以蓝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却不想放弃，坚持不懈地追问道：“爸，一会儿吃了饭，能不能带我去生产线看看？”
夏霆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夏以蓝见他面露不快，似乎不是非常情愿，于是便改口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吧！”
“没有，”夏霆朝她笑了笑，“也行，那吃了饭，我带你去看看。”
他们在附近一家很小的店里吃了很好吃的生滚鱼片煲仔粥，然后由夏霆亲自带着夏以蓝进了生产车间。全套生产线都是从日本引进的，连相关技术、仪表盘说明等都需要使用日文，还有一位精通日文的工程师专门负责总控。
夏以蓝侧头看着那些庞大而精密的仪器，高科技时代，香水生产无须如同几百年前那样，依靠香水师手工调制和灌装。流水的生产线，速度飞快地进行原料配比，混合调制，身穿白大褂的工程师双手抄在口袋里走来走去地巡视检查，戴了口罩的脸只剩下两只亮闪闪的眼睛露出来。
仔细地查看了生产线，依旧找不出任何问题，尽管夏以蓝心里仍存有疑惑，可事已至此，她也不能无凭无据地再说什么，于是没在东莞多做停留，第二天一早就动身飞回北京去了。
在回程的飞机上，夏以蓝写完了给李云娜的报告。
她用了这样的一段话，作为全文的开头。
我遇见爱情，但，无法预见注定的别离。
尽管甜蜜交织苦涩，但是千百年来，人们依旧留恋爱情的味道。
于是在这个世界上，每一瓶Only Love都将成为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存在。
正如同每一段爱情，或者等待，或者铭记，或者遗忘。
世事纷扰，唯爱，永恒不灭。
一个半月之后，明高集团与夏氏合作推出的香水产品Only Love，第一批产品实现包装下线。
明高一边推进新品的质量检测等上市之前的应有审批程序，一边马不停蹄地为即将推出的新产品做宣传预热。
尽管此时已经十分临近中国传统节日春节，宣传却并未因此停摆，平媒、电视、网络……明高给出的大手笔宣传费用令一众媒体咂舌。
作为宣传的第一篇章，Only Love首部广告片以先导预告片的形式，在众多知名网络平台上进行联合推广。
这部广告片的主题是“遇见爱情”。
一个低沉醇厚的男声独白，略带沧桑，在并未看透世间寂寥的时候，穿过一片银色的薰衣草田，上演人生中最绚烂的一次爱情邂逅。
那是格拉斯的浪漫秋日里，青年男女的初次相遇。
我遇见爱情，我相信爱情。
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这样一瓶香水，让我们遇见未知而美好的爱情？
因为相信，所以，愿意为之等待。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看这个片子了，从一开始的样片到最后的定稿。每一句每一字，她都无比熟悉，几乎可以随着音乐缓缓倾诉，一字不落。
夏以蓝安静地把自己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辰皓的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了张桃红色的沙发，摆在角落里，面前的茶几上摆了白色的香薰灯，此刻点燃的精油味道正是薰衣草。
她怀里抱着带来的平板电脑，画面定格在男主角模糊的侧影上，在整个片子里，观众能看清楚他身边随风飘动的薰衣草，能看清楚他身上穿着的粉色棉布衬衫，唯独，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夏以蓝从一开始就想把这段片子拿给辰皓看，她曾经偷偷想过，人生无常，假如Ken还活着，当他看到这个片段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是假装不以为然地一笑而过，还是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再顺手揉乱她的头发？
可惜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于是，辰皓就成了唯一能与她分享这段过去的人。
她急切地想知道他对于这个故事的感受，毕竟，他是Ken唯一的亲人。
夏以蓝进店的时候恰好是中午，店里的客人不少，多数都是来吃午餐的，辰皓一直在厨房里忙活，根本见不到人，她捡了有沙发的角落，点了一杯饮料边喝边等。
年轻的店员早已经与她熟识，笑得脸上开了花，自作主张地端了薯片和爆米花来招待她，这才忙着给其他客人上菜。托盘里摆着的香草煎三文鱼还冒着热气，在夏以蓝的面前一晃而过，瞬息之间，熟悉的味道盈满整个世界，她发愣的工夫，店员已经端着菜往靠窗的一桌客人那儿去了，夏以蓝根本来不及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菜上了别人的桌子。但奇怪的是，客人看到上菜似乎有些不满，跟店员又说了什么，店员连忙欠身点头赔礼，竟然又把刚上的菜给收了回去！
“嘿！”
夏以蓝见状赶紧向他挥手，小店员一脸迷茫郁闷，以为她有什么要求，直接端着餐盘就冲过来了。
“那边……”夏以蓝说着，小心地指了指隔壁桌的方向，低声问道，
么菜又给撤了？”
小店员一张脸皱成了苦瓜，瘪着嘴解释道：“别提了，刚刚我点餐时给记错了，人家要的是牛排，不是三文鱼。这个我得赶紧给送回厨房去，让老板给换一个。”
“这是你们老板做的？”
夏以蓝一阵惊诧，熟悉的菜色，熟悉的味道，似乎一切都恍若隔世，却穿透时光与记忆，瞬间绽放于眼前。
小店员把头点得跟捣蒜似的，夏以蓝果断地抬手拦了正打算走的他，然后顺手将那盘香草煎三文鱼端到自己面前，笑道：“既然错了，这盘没人要，给我好了。”
见小店员还站在那儿没反应过来，夏以蓝于是轻轻拍了他一下，说道：“麻烦帮我拿一套餐具来吧！放心，我会给钱的！”
“谢谢，谢谢，太谢谢了！”
小店员反应过来后笑得满脸开花，显然没看懂夏以蓝这样做的心思，赶忙乐颠颠地跑去给她取餐具。
夏以蓝沉了眼眸，敛藏在瞳孔里的光芒锐利如同刀锋，她图证实一些什么，自己偏偏不敢相信的一些什么。
三文鱼用香草等配料腌制，平底锅放入黄油烧热，将三文鱼煎至两面金黄，出锅装盘时淋了新鲜的柠檬汁，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入口弥漫开的味道充满时光的痕迹，让夏以蓝忍不住落泪。
什么都可能改变，但唯有味道，是无法改变的。
味道是每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最深刻而清晰的痕迹，尤其是食物的味道，就仿佛一个人清晰的符号。
而她，偏偏就是那个轻而易举就能分辨各种味道的人。
“Ken……”
大颗的眼泪难以抑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她却根本连擦拭的打算都没有，只是抬起头，望着厨房的方向，呆呆地流泪。
她记得那种味道，独一无二，刻骨铭心。
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美味也最特别的食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出丝毫不差的味道。
她回忆起那双眼睛，曾经无数次迷失在其中，只因为瞳孔淡薄的颜色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唯独眼角多了那颗泪痣，传说中，前世情人的眼泪滴落在脸上，便留下来生无法磨灭的印记。
眼泪浇灌而成，便注定一生为情所困。
她想起初遇时那一抹熟悉的侧影，无论身高还是身形，辰皓与Ken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她记得那一夜迷醉的亲吻，近在咫尺，难以言说的熟悉和心动，她脱口而出的那句“是你回来了吗”。
其实时光，早已在不经意间为她揭晓答案，是她自己没有留意。从一开始，她就先入为主地认为辰皓与Ken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所以从未怀疑过。
其实，她忘记的，爱上的，始终都是同一个。
只是如果辰皓就是失踪三年去而复返的Ken，那他的脸为何不是当初的模样？他又为什么不能说话了？
太多的谜团无法破解，夏以蓝想，这一切，能给出答案的人，只有一个。
辰皓。
她起身就要走向厨房，去亲口问一问那个人，到底三年前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卓晶晶的电话恰好在此时打过来，语气匆忙而焦急：“小夏呀，你托我帮你查的事情我终于查到了！”
夏以蓝握着手机的指尖一僵，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停住了，仿佛一盆冷水从头上径直浇下来，冰冷从心里一点一点散发出来，然后将她的每一寸皮肤都冻结成冰。
卓晶晶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当初Ken定做香水瓶的那家铺子，从记录里找到他的中文名字，叫作李云皓。而在车祸两个月之后取走香水瓶的人，也叫李云皓。”
原本卓晶晶手中就有从航空公司内部搞来的乘机记录，证明那天与夏以蓝一起飞回北京的男人，身份记录登记的名字不是辰皓，而是李云皓。
于是，唯一能够解释清楚这些事情的是：Ken还活着，他就是辰皓。
夏以蓝很平静地对卓晶晶说了声“谢谢”，她的语气淡漠，几乎听不出任何惊讶或者意外的情绪，似乎她什么都知道一样。
卓晶晶连着“喂”了几声，似乎害怕夏以蓝会因此而受到刺激想不开，夏以蓝轻轻地回了句“我没事”，然后就听见电话那端又有一个男声响起来，应该是夏天希对卓晶晶说了什么，卓晶晶连珠炮般地回了几句。那样的争吵更像是一种亲切的交流，夏以蓝默默听着，不经意就流露出释然的笑容来。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此刻的笑容看起来让人觉得无比心酸。她将电话缓缓从耳边移开，径直望着厨房的方向，辰皓的背影轮廓此刻看来是如此熟悉又陌生。夏以蓝想，ken啊，你假装成陌生人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到底是你足够绝情，还是我太过念念不忘？
夏以蓝忍不住落泪，却连擦拭的念头都没有，她一步步走向辰皓，身上渐渐弥漫起冷然肃杀的气息。
店员们都知道那是自家老板的朋友，于是谁也没有拦她。辰皓拿了一只玻璃杯子正要倒水，似乎感觉到身后冰冷锐利的目光直落在脊背上，转了身就看到夏以蓝站在面前，满脸泪痕，但气场强势犹如她的哥哥夏天希。
他愣了一下，就听到夏以蓝淡淡问道：“辰皓，你还记得我在格拉斯住的公寓，从卧室的窗子看出去，能看到的那片薰衣草花田吗？”
辰皓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被她这么一说，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某个场景，夏以蓝喜欢在清晨时分，迎着初升的太阳推开窗子，那时候格拉斯是冬季，窗外盛开的是一片明媚金黄的澳洲黄绒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流露出诧异的眼神，夏以蓝看到他此刻的表情，轻轻地笑了，笑声很淡，缥缈得仿佛一缕云烟。
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样的笑容让辰皓觉得心寒胆怯。她抿了抿唇，缓缓吐出一句话，她说：“原来你还记得，你还记得窗外那一大片是黄绒花，而不是薰衣草。我以为你什么都忘了呢！Ken……”
辰皓的手一僵，手中的杯子从指间滑落，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碎成无数玻璃碎片。
夏以蓝将尾音拖得很长，最终落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
她凝望着他，那张脸早已经不是记忆中年少清朗的样子，温暖灿烂的男人，似乎早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又或者，夏以蓝想，无论是三年前她认识和爱上的调香师，还是三年后重新走进她生命里的甜品店老板，其实，都根本不是真正的他。
他从来都不是Ken，也不是辰皓。
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李云皓。
辰皓的眼神变换了几次，从一开始的惊讶到后来的慌乱，然后一点点沉淀下来。
这一天，比他预想中的，要来得更早。
他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就算此刻他能说话，言语也会显得无尽苍白。
夏以蓝竭力抑制住自己全身的颤抖，她的脸色灰白，没有一点血色，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她沉默了许久，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哭腔来，可是浓重的鼻音还是出卖了她。
她望着辰皓，眨动眼眸的瞬间，大颗的眼泪明晃晃地掉落下来，终于用几乎嘶哑的声音对他说：“我等着你，给我一个解释。”
辰皓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那些回忆存留在心里，就像光着脚踩在满地散落的碎玻璃上，每一分疼痛都清晰尖锐，让他在那一刻进退不得。
我要怎么对你说我的过去？三年前，是怎样的噩梦摧毁了我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岁月。我的嗅觉，我的声音，还有……辰皓想到这里，默默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朝着夏以蓝轻轻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至少现在，我还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夏以蓝见到他毅然拒绝的动作表情，一颗心无可抑制地往寂寥的黑暗里沉了下去。
他甚至连解释的打算都没有。
是他根本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还是她真的那么不足以相信？
“那好。”夏以蓝哭得抑制不住抽泣的动作，望向辰皓的目光里愤恨交织着悲伤。她用力咬了咬唇，然后愤然从皮夹里掏出两张钞票，忽然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于是一并抽出来，挥手朝辰皓的脸甩了过去！
“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她冷冷地丢下这句话，然后再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粉红色的钞票夹着一张陈旧的照片，飘飘荡荡地掉落在地。
辰皓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她的背影上，许久，终于缓缓弯腰蹲下，凝望着他与夏以蓝的合影，那时候的他们青涩却勇敢，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
他抬手将几块玻璃碎片拿在手里，无视店员的惊呼，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掌握紧。
鲜红的血，就这样一滴滴不停地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他却好像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沉默地望着安静躺在玻璃碎片上的照片，露出自嘲而凄然的笑容。
好似某种惩罚。
如果没有三年前那场相遇，如果我没有刻意接近你，或许，就不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了。
是我一开始就存着复仇的心走向了你，唯一的意外，是我爱上了你。
今时今日，是我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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