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二十
三天之后就是除夕。
天有些阴沉，森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干涩的味道，冷风像刀子一样划过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似乎是大雪降临的先兆。
尽管天气不太好，可春节毕竟是中国人心中最为看重的传统节日，即使是李云娜这种在国外长大的ABC，也能从旁人无比期待雀跃的表情上，看出春节临近的痕迹。双胞胎讨论起长假旅行的计划，从泰国到马尔代夫再到欧洲，经历了几轮拆台与反拆台之后，最后两个人终于不负众望地吵了起来，李云娜并不热衷拉架，反倒满怀欢喜地围观了半天，直到夏以蓝一脸沉静地推门走进会议室，冰一般寒冷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让双胞胎不寒而栗，自动自觉地收了声。
李云娜知道夏以蓝最近的情绪有些不太好，其实辰皓又何尝好过？辰皓最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的时间越来越多，而且她发现他开始酗酒。原本辰皓就有收藏红酒和香槟的习惯，不过他的酒量一般，每次都是浅尝辄止，现在却一反常态，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一头栽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
李云娜劝过几次，可根本没用。辰皓固执起来，谁也拦不住。
辰皓的真实身份被揭穿了一半，他们就已如此，如果夏以蓝知道了全部真相，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李云娜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夏以蓝知道她每次坐在这里开会时，辰皓都坐在距离她不远的那间办公室里，安静沉默地望着她，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夏以蓝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默默打开面前的文件夹，似乎在沉思。
不一会儿，夏霆带着秘书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老爷子刚下飞机，脸上却没有丝毫倦容，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显得精神奕奕。他一进门就风度翩翩地向李云娜问好，李云娜礼貌地笑了一下，对于夏霆，她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只是该有的都有了，任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今天的会议几乎所有相关高层人员都到场了，见人到齐了，李云娜笑容明丽地站起来主持会议。
辰皓仰头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他似乎有点醉意，目光闪烁着几分心酸无奈。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是复仇的代价，是毁灭所有的幸福憧憬，包括，他这一生中，唯一的爱情。
“今天叫大家来，”李云娜拍拍手，笑道，“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向大家宣布。”
她边说边朝秘书做了个手势，早已等在一边的秘书小姐立刻开门跑出去，不一会儿抱了个大纸盒进来，放在桌上。
“这是第一批包装完毕的Only Love产品，批号和生产销售许可在春节之后就能拿到了。”李云娜第一个从纸盒里拿出一瓶香水，金黄色的方形瓶子，瓶身上绘制着盛开的向日葵。她笑得很开心，一边朝大家展示，一边挥手说道：“所以公司决定，把第一批产品送给大家，也算是一份特殊的新年礼物吧！”
分东西这种事自然是双胞胎最擅长的，何忧何乐立刻箭一般地冲了过去，各自拿了一瓶在手里，也不开封就闻来闻去地闹腾。
秘书小姐把香水一瓶瓶分发给每个人，见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小声议论的，也都是不错的评价。夏霆将香水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包装精美，颜色漂亮，心中也很是得意，见夏以蓝在一旁动也不动，脸色苍白，眉心紧蹙的模样，于是顺手把自己手里那瓶香水摆在她面前，轻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夏以蓝沉下眼眸摇了摇头。
现在看到这瓶香水，她的心里只觉得讽刺。她曾经以为这是Ken用来向自己告白的香水，也是他的遗物，所以她想将它做成最美好的商品，可是现在，调制这瓶香水的人还活着，她尽心尽力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是个笑话。
双胞胎为了抢一瓶香水开始打来打去，明明桌上还摆着很多，但他们好像只看中那一瓶。
李云娜被他们俩搞得头昏，于是朝何乐挥了挥手，笑道：“别打了，喏，我这瓶给你呀！”
何乐高兴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乐颠颠地跑过来伸手去接，李云娜的手一抖，金黄色的香水瓶擦着何乐的指尖骤然坠落！
“啊！”
李云娜和何乐不约而同地尖叫一声，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响，会议室里迅速升腾起一股浓郁的香气。
原本沉默的夏以蓝忽然心中一惊，“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这个味道……果然……
薄荷的味道稍显得浓重，遮盖了后味的蜂蜜甜香，夏以蓝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的差别，因为薄荷成分在调配时过量，所以导致味道变得越发清淡。
夏以蓝猛然转头看向夏霆，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爸……”
她颤巍巍地开口喊夏霆，目光惊讶而惶恐，她知道一批成品香水的味道出现偏差意味着什么。
夏霆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他被她喊得有些心慌，只是神情依然保持着冷静，他也闻到了打碎的香水的味道，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夏以蓝一样清楚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对于很多人来说，从味道上来看，这瓶香水跟之前的样品并没什么区别。
大家都非常诧异地注视着夏以蓝，她的表情太过惊慌，让他们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清晰的讯号，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夏小姐，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云娜侧头，认真盯着夏以蓝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释出一个笑容，她的语气很从容，但其中隐约透着某种期待。
“香水的……味道……”夏以蓝说了一半，胸腔里一时间有千万种思绪涌动着，乍然注意到李云娜此刻的表情，微微愕然，她轻轻咬住下唇，目光垂下来，却不再说话。
前因后果，此时，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怎么不说话？”
李云娜扬着头，挑起眼眸望着她，夏以蓝沉默着思索了片刻，这才缓缓抬起头，此时她的神情已经全然平静了下来，完全看不到一点慌乱。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不动，唯独被肢解成一格一格的时光碎片，斑驳沧桑，埋藏着任谁也看不清的阴谋。
她的目光清冷而有力，带着慑人心神的光彩，连夏霆都被她这一秒钟释放出来的气势所震惊，目光转向她，久久难以移开。
“我懂了。”
夏以蓝忽然斜挑起嘴角笑了一下，那样的笑容怎么看都是讽刺而非赞叹。
她什么都懂了，唯独不懂的，只是原因。
“李小姐，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夏以蓝随手拉了一张椅子，翩然转身坐下，然后双手交叠，抬头望着她，悠悠地对她说，“我只是不懂，你和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们花费这么多心思，设下如此庞大的陷阱，只为了让我，让夏家坠入这个圈套。
夏霆似乎也听明白了些什么，脸上瞬间闪过警觉的表情。
“我不懂你的意思。”李云娜说着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又无辜的表情，双胞胎一头雾水地靠在一起交头接耳，大多数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以蓝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或许他此刻心里还不是非常清楚他们到底坠入了一个什么样的陷阱，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她朝他做出一个略有些无能为力的表情，虽然她此刻已经洞悉一切，可是，悲剧已经注定，几乎无法挽回。
她是夏家人，可是，他们却要逼着她，亲口宣判夏家的“死刑”。
如此残忍啊！夏以蓝心里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恨，让他们如此费尽心思？甚至连她自己都在怀疑，是否这场阴谋从三年前她和Ken相遇时，就已经开始了。
当时，你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走向我的呢？她忍不住想问，心上仿佛被撒了一把羊毛针，针针见血。
“既然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不如……”夏以蓝笑得有些冷淡，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听得出暴风雨来临之前，那努力压抑的颤抖，她的目光骤然一挑，却不再看向李云娜，而是看着某个方向，平静地说道：“让我们面对面说个清楚吧，李云皓。”
“啪！”
辰皓手中的杯子被他愤然挥手砸落在办公室的角落，碎裂一地，没想到，第一个识破他身份的人，竟然是夏以蓝！
李云娜似乎还想掩饰些什么，但是，眼中明晃晃的惊愕已经完全出卖了她。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连连摇头，悻悻说着：“不可能的，你怎么可能发现他的身份？”
“在格拉斯，我送了辰皓一瓶香水，那瓶香水名叫‘希望’，是我亲手调的，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一模一样的味道。”
夏以蓝冷笑，原本辰皓将他的身份隐瞒得天衣无缝，就算卓晶晶和她已经发现他就是Ken，也根本不会把他和明高神秘的董事长联系在一起。
可偏偏一连几次来明高开会，夏以蓝都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佛手柑油的味道如此浓郁，与当初她送给辰皓的香水一模一样。
李云皓，李云娜，恐怕巧合已经不足以解释这一切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发急促而接近，夏以蓝的脸上露出一抹凄然而坚决的表情，她忽然站起身来，转过头，正巧那一刹那，辰皓脸色阴沉地推开会议室的大门，他的目光毫无保留地落在她的身上，彼此的试探和询问，在那一刻，心中都有了模糊的答案。
这是辰皓第一次以明高董事长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在场的众人除了李云娜之外，就只有夏以蓝知道辰皓的身份。卓晶晶的情报网天衣无缝，尤其是当夏以蓝确定辰皓与明高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后，调查的方向也就越发明朗。卓晶晶扯着不明情况的夏天希连夜从巴黎转战香港，在付出若干“请吃饭”及“名牌包包和化妆品”的代价之后，终于拿到一份明高内部绝密材料的复印件，上面的董事长签名一栏签着挺拔俊秀的三个字：李云皓。
夏以蓝在前一天就已经收到了卓晶晶传来的照片，但令她始终不解的是，辰皓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以她越发怀疑即将下线的成品会出现问题，果不其然，问题还是出在原料调配的比例上。
辰皓进来之后并没有停留，而是径直走到李云娜身边，拉开了正中间的那张椅子，坦然地坐下，然后将双手支在桌上，挺起腰背来环视众人。
他身上的灰色手工西装精致合体，眉目如画，风清俊朗，面容此刻看来，却显得那么不真实。
夏以蓝转头去看他，辰皓的眼眸颜色很淡，果然是难逃传说中那般薄情的宿命。
“董事长，”李云娜此时回过神来，赶忙走到辰皓身边站好，然后朝着众人介绍道，“诸位，这位就是明高的董事长。”
辰皓将目光移向夏霆，他的目光一扫往日的温暖和煦，而是露出森冷的寒意，那样的目光看得夏霆都有些后背发凉，只是姜还是老的辣，夏家老爷子主动迎了上来，笑道：“久仰大名，终于得见，实属不易啊！”
他边说边朝辰皓伸出右手，辰皓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他比夏霆稍稍高出一些，清瘦挺拔的身形此刻看来，有种慑人的气势。
面对夏霆风轻云淡的笑脸，辰皓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朝他伸出手，修长白皙的五指舒展开，目光诚恳有礼，夏霆见了便要与他握手，辰皓却忽然轻蔑一笑，在指尖即将被夏霆握住的时候，将手当场收了回来！
夏霆伸出的手僵硬在空中，夏以蓝察觉到他眼神中的愤恨和敌意，那不是一般的感情，辰皓鲜少有这么愤怒的时候，连彬彬有礼的他都压抑不住的恨，到底是什么？
辰皓转头看向李云娜，抬手做了几个手势。李云娜点点头，优雅笑道：“董事长问，夏小姐刚刚，似乎是有什么事没说完呐！”
夏以蓝一直都没有坐下，自从辰皓走进来之后，她就一直站在那儿，后背挺直，身体僵硬，似乎每一个关节都已经生锈。
他们还在等她亲口宣判。
为这场戏，写下一个啼笑皆非的结尾。
夏以蓝知道自己此刻已经逃不掉了，明高给了她一个理所当然的身份，所以，他们也要她坚持履行这份责任。
“是薄荷精油使用分量出现了误差，具体数字应该在千分之三左右，恐怕，我们需要对生产线做重新校对。”
夏以蓝沉了一口气，缓缓说出答案，夏霆的脸色一分分凝重下来，他这次终于弄懂了问题所在，生产线出现原料调配误差，导致产品质量出现问题。
“我亲自核对过，生产线不可能有问题！”
夏霆不相信，一条来自日本、拥有先进技术的生产线，怎么可能出现如此低劣的失误？
“是过滤温度的问题。”
夏以蓝垂下眼眸，轻轻摇了摇头，她核对了所有的原料配比，甚至去了生产线查看，却忽略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
这条生产线恐怕从一开始，就被人动过手脚。
其实她猜得没错，这条来自日本的先进生产线和那位工程师，都是辰皓和李云娜事先安排好的，从放出消息要选择合作伙伴，几次交涉，最终选定夏家，一切都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他们早已经写好了剧本，只等着剧中的主角自己走进去。
“OK，现在是夏小姐发现这次产品的原料配比出现了问题，这次事件完全可以定性为生产事故，这么说来，现在所有生产出来的香水，都成了废品，是吗？”
李云娜坦然做出结论，似乎此时此刻这些香水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理论上说，是的。”
夏以蓝点了点头，微抬起头去看辰皓，见他正拿了一瓶香水在手上，低头看得正认真，于是跟着补充了一句，“除非，董事长愿意放弃之前的味道，选择用现在的味道。”
辰皓听到她这么说，扬起头来，朝着她浅浅一笑，笑容里有决然的意味。
他知道夏以蓝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未上市的产品出现问题，直接影响到推广进度，如果明高追究，夏氏作为生产商，势必要负起全部责任。
夏以蓝在向他求情。
她在代替夏家，代替她的父亲和哥哥，向他求情，请他手下留情。
可是，谁又曾经对我，对我的父亲手下留情过呢？
辰皓的眼神骤然间变得阴沉森冷，笑容散尽，只剩下无尽的恨意。
该发生的，总要发生，该偿还的，总要偿还。现在，此时此刻，你们已经没有资格向我祈求宽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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