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再次看到金耀时，我的那个决心又动摇了，耐心和等待又占据了上风。我对自己这看似矜持，实则胆怯、懦弱的秉性痛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也是这样难。我这样暗自感慨道。

　　八月末的一天，大家聚在一起吃午饭，我却发现金耀不见了。

　　“院长，您知道金医生上哪儿去了吗？”我十分着急地问院长。

　　“金医生刚才跟我说，他要出去一下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在没有我的陪伴下独自出门，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在这样炎热的正午，连饭都不吃地甩开我，一个人出去呢？我不免为他担心起来。于是，我放下碗筷，奔出诊所。

　　在前面十字路口向西走过两道街，有一家大型超市，估计金耀会去那里。想到这儿，我便朝着超市的方向走去。自从成为金耀的陪护（我喜欢这样称呼我的工作，而不愿把它叫做他的雇员），他就从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事实上，我也越来越感到，我对他有了另外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不是他对我的信赖，而是我对他的那种莫名的依恋。只要有他在我的身边，我就会有一种幸福和快乐的感觉。他的出现不但能够给予我许多的帮助，更重要的是，他能够给予我自信。这一点在目前来看，对于我是最为重要的，也是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在这个基础上，我对他又产生了进一步的尊重和崇拜。而这种感情自然而然地升华成爱。我并不知道这个过程会是这样的结果。在我的一生中，我会爱上一位盲人吗？这个问题现在提出来本身就太不可思议，今后会怎么样我不得而知。

　　今天，他一个人独自出门，为的是向我证明他的独立吗？据我所知，自从他双目失明，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行为。记得电视上报道过，一位盲人在过马路时被车撞出了十几米，人几乎就是粉身碎骨了。我在心里想象着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交通事故，感到一阵阵的毛骨悚然，禁不住加快了脚步。

　　我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时，便看到一辆灰色的轿车斜靠在路边，一大群人拥堵在那里围观，还有几位警察在维持秩序。难道真的是金耀出事了吗？看到这一切，我的心脏像是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它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块，在我身体内融化开来，蔓延开来。这冰点使我不寒而栗。我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但人们顾不上天气炎热，像是故意与我作对似的，紧紧地拥挤在一起，把出事地点围得水泄不通，我根本就无法进入。

　　“是一位骑自行车的妇女被车撞了，我刚从里面挤出来。那样子很惨，最好不要看。”身边一位围观者这样对我说。

　　谢天谢地。听到这话，我放下心来。

　　正当我准备继续向超市方向走时，却意外地看到了金耀的身影。

　　只见他双手将一只袋子抱着在胸前，像护着一件宝贝似的小心。他微微低着头，脸上流着紧张而燥热的汗水。他缓慢地挪动着不自信的脚步，那付遮住了双眼的镜片上，有明显的污渍。上衣和裤子上的灰尘也在证明他这次独立行动的失败。特别是额头上的那道伤口，还在悄悄地往外渗着鲜红的血。

　　他神情谨慎地向我走来，像只胆小的老鼠。

　　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心疼不已。随即，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

　　“金医生。”我大步迎上前去，用从未使用过的称呼说。“你这是上哪儿去呀？一个人出来散步吗？时间不对吧。即使是想独自散步，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不顾路人的注目，大声呵斥道。

　　听到我的声音，他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松弛下来。胸脯重又像平时那样直直地挺起来，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

　　“姜丽，你来了。太好了。”他举起手中的袋子。“我出来给你买了一条连衣裙。我没有告诉你，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给，快拿着。”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就好像刚刚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就好像这礼物不是他送给别人的，而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一样。“你快看看好看吗？”

　　我没有吱声，也没有接过那衣服。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让泪水和汗水一起尽情地往下流。

　　不用看那衣服的颜色和款式，单凭那外面的包装就已经足够的精美。不用看那衣服的质地和价格，单凭他的这份心意，也应该是我最为珍贵的礼物。

　　我牵着他的手，默默地往回走。此时，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激动而复杂的心情。

　　“姜丽。怎么啦，生气了吗？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一个人出来乱跑了。”一路上，金耀不停地向我赔礼道歉。

　　“我没想到，中午这么热的时段，路上的人和超市里的人还那么多。我是靠一路上不停地问人，才找到超市的。现在的好人真是多，每过一个马路都有人主动来搀扶我，帮助我。”他不顾我的沉默，继续着他历险的兴奋。“还有一个小学生问我，你是不是在演戏，是不是在拍广告。他还让我把眼镜拿下来，证实自己的判断。你看真是有意思。”他扶了一下眼镜，“原本我想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完成这件事，没想到一路上这么顺利。我想最多也就用了半个小时吧。”

　　是很顺利，只是你自己没法照镜子，看看你这头破血流的样子。我在心里这样发着狠。

　　“刚才我往回走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前面出了交通事故。你看看，视力好的人总会麻痹大意。如果都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的小心，就能避免许多事的发生。对吧？所以，姜丽，你以后也要多加注意，不要掉以轻心。相比之下，我比你们更安全。因为人们见到我们这样的人，会很注意避让。”

　　这就是你可以出来乱跑的理由了。我咬咬牙，还是没有说出来。

　　“姜丽，你怎么不说话，真的生气了吗？真对不起，我再一次地、诚恳地向你道歉。我再也不这样擅自离开了。只是因为我想象着你穿长裙的样子，一定很美，一定很漂亮。我实在也控制不住这样的一种——就算是冲动吧。以我对你的了解，我感觉你一定会喜欢这裙子的。”

　　当然，你给我的一切，我都会很珍惜。

　　“买这个裙子的时候，我对营业员提出了很多的要求。比方说穿这条裙子的人的身材要绝对的标准，身高必须要到我这儿。”他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那位女营业员也真是够专业，她凭着我给出的身高，一下子就算出了这个人应有的体重和三围。就根据这个标准选了这个裙子。这个裙子我从上摸到下，感觉非常好。是我想要买的那种，也一定是你喜欢的款式。我希望你能天天穿着它，陪着我一起上下班。营业员说还有其他的式样可以挑选。我们抽时间再一起去，我还想再给你买两条呢。”他傻傻地笑了笑，“那人看到我这个样子，来买这样式的衣服，总问我是给谁买的，为什么不让她本人跟你一起来。为什么让你一个人来买。我说就是为了要给她个惊喜。”

　　说话间，我们到了诊所门前。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开始了我积攒了这一路激情的发泄。

　　“谁让你一个人出去的，谁让你给我买裙子的。你看看你这副样子，你能行吗？出了事怎么办，谁来负这个责任？谁又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你还认为很顺利是吗。你看看你的头，再看看你的身上。这一路你摔了几跤，翻了几个跟头？你的头撞到了哪里？你还是为了给我买裙子，你让我怎么穿这衣服，你让我怎么能心安理得，你让我怎么能不心疼呢？你以为你离开我就能行了，是吗？你可以独立了。你长出翅膀了，可以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了。你摸一下你的全身，摸摸你的额头，什么感觉。不疼吗？！我知道你会说一点也不疼，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想你已经能离开我了，可你觉得能行吗？事实上，我都已经离不开你了，你能离得开我吗？！”我不顾一切地向他发泄着，在这不经意间，我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话也毫无顾忌地喊了出来。

　　他站在那里，认真地听着我的话。看得出他的表情很复杂。“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你要记住，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不要擅自离开我，一分钟也不行，一秒钟也不行，一辈子也不要与我分开，也不要给我买衣服，更不要为了这样的事一个人出来。我害怕死了，我担心死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不知道离开你怎么活了。”我边说，边抽泣起来。

　　他拉住我的双手，我们的身子很近地靠在一起。许久，许久。最后他无法控制地将我拥入怀中。

　　这样一来，我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哭声更大了。

　　“姜丽，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不知道。你真的这样担心我吗？你真的就这样离不开我吗？是的，你说得对，我是离不开你。同时，我希望能给予你许多东西，这些都是你应该得到的。我不会离开你。永远、永远。”

　　“你真要把我吓死了。我的心脏已经不在胸膛里了。我不知道它跑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你把它带走了。我真的快要死了。快要被你吓死了。”

　　“姜丽，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我这样做。我做这件事的确有些冲动。我太欠考虑，只想到自己，没有去考虑你的感受。不要哭了，好吗，我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改正。”他搂着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

　　“你这样做有多危险，你想到过吗？你还是为了给我买裙子。如果出了事怎么办。对我来讲，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你重要。都没有你珍贵。”

　　我的话像是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而我的激动像是永远也发泄不完：“你如果不需要我了，不想要我天天这样影子一般地跟着你，你就直说好了。我可以走，可以立刻离开这里。”

　　“姜丽！”听到我这一番话，他一反常态地大吼一声。这一声咆哮把我从神魂颠倒、神经过敏的状态中惊醒。

　　我用诧异而惊恐的目光注视他，我不敢相信那一声怒吼是从他的嘴里发出。

　　我戛然而止的行为，使他立刻改变了他这一过激的神态。他降低了声音道：“对不起，姜丽。我吓着你了吧。看看，我一不小心又吓着你了。”他摸了一下我的脸，为我抹去那些泪水。“姜丽，你要记住。刚才那句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永远也不要说。不论我们遇到怎样的事情，都不许说那样的话。你答应我，好吗？”

　　“对不起。”我点点头，“我答应你。”

　　“好的。再答应我不要哭了。”他为我擦干了眼泪，“今天这个事到此为止。我们以后都要注意，说话、做事情之前多为别人考虑一下。好吗？”

　　“好的。”我说。

　　“其实事情很简单，只是买一条裙子而已。”他又敞开了刚才的好心情。

　　“不。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我又开始与他较起真来。

　　“姜丽。我说简单是有我的道理。别忘了，我是你的老板，你是我的雇员。雇员对老板说话时也是要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他佯装严肃地说。“作为老板对下属工作的奖励，送给你一件衣服也是理所当然的。好了，我以后不这样了，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我承认，我错了。就这一点来说，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我一定改正。”他又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脸，为的是检查我是否听他的话，是否还在流眼泪。

　　“好吧。我相信你的话。但愿你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我慢慢地稳定了情绪。“顺便说一下，我从未把你当做我的老板。”我像是报复他似的说。

　　“我知道。所以说，你是个不好领导的人。”他立刻回敬我道，“拿好你的衣服。”

　　就在他临进门时，又冲着我调皮地说了一句：“那么，以后给你买衣服，一定带你一起去。”说罢，不等我有所回应，便敏捷地钻进诊所里。

　　晚上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那盒子。面对这件堪称服装精品的裙子，又一次印证了我的感觉：金耀比起我们这些正常人来，更加心明眼亮。

　　那是一件纯白色的长裙，柔软爽滑的布料上罩着一层雾一样朦胧的轻纱。椭圆形的领口下簇拥着一堆浅黄色的花朵，它们竞相开放着，仿佛在争先恐后地为主人增添光彩。裙摆的下方有一层白色的蕾丝花边，在它的周围点缀着一朵朵鲜艳的玫瑰花。那鲜红的色彩在那白纱的衬托下，更加的娇媚动人。我小心翼翼地将它穿在身上。裙子很合体，就像是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我久久地注视着镜中的我，和金耀的这份礼物，就像在梦中一般。我不知道这神话中的仙女是怎样站在我的面前，与我融为一体，这衣物的华贵和纯洁让人不忍触摸。我不知道何等场合穿这件长裙才能与其般配。我甚至觉得如果不是一个冰清玉洁之身，如果没有心存一份真爱的话，穿上它就等于是对它的玷污。我不知道金耀是怎样挑选到这样一件令人惊叹的礼物，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完成这一行为的。这其中绝不只是一个老板对雇员的奖励所能够自圆其说。我幻想着穿上它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那里高朋满座，名人云集。或者陪同金耀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对新人的祝福也更加真诚。除此之外，还能有怎样的场合能配得上它呢？

　　在我尽情地想象了一番，尽情地欣赏了它之后，便把它当做珍品一样收藏了起来。应该是自己的婚礼时再穿。我美美地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