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在泰安（2）

　　阳光穿过北京杨发黄的叶子，点点斑驳地照在陈旧的操场路面，他坐在水泥看台上，读着小然从乌石寄来的信，信中还夹着一百块钱，他仰起头，对着阳光看那张红色的钱，看着看着，就觉得十分恍惚。小然的信是带着清香的信纸，他把它贴在脸上，试图嗅到她的气味。

　　她在信中说：“请原谅我最后一次离开你时，你还蒙在鼓里，我并不是有意悄然离去，而是你的爱让我感到了压力，你是那样的优秀，而我却一无是处，你知道吗？不过现在好了，我又一次能鼓起勇气面对你了，我们之间又一次公平了。”

　　那是小然离去七个月零十天后，韩奕第一次收到的有关她的信息。他知道她在联系他的过程中费尽了周折。他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当时韩奕就想，他们的爱情定然能天长地久。

　　韩奕写道：“这样的一幕场景，熟悉得就像是在梦里演练过无数回一样，我看完信，哭过了，就在操场上一边小跑着一边大笑。我想告诉每一个人，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是一种近乎疼痛的幸福，我把信贴在脸上，不忍睁开眼镜，不愿让这样的时光迅速而过。”

　　写下这句话，韩奕又一次闭上眼睛，回味着那次如初见般的幸福。

　　韩奕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自欺欺人地认定，小然对他的伤害不是有意为之。但那件事带给他的阴影还是挥之不去，已经变成了一次刻骨的疼痛镌刻在他的心底。是以，他要找到小然的目的是混杂的，质问成了主因。也许，这样的寻找毫无意义，但他还是想弄个明白。

　　韩奕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去苏奈尔门口了，那儿已然成了他的一个伤疤，但他还是想去，他期望小然会在某一时刻从那儿出现。

　　晚上八点，换洗完毕，韩奕独自出门，在厂门口他又见到了付萌的那个小巧的女朋友。韩奕向她打招呼，她就小跑过来，问韩奕是不是去约会。韩奕苦笑一下说：“我们分手了。”那女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你们都已经好多年了，怎么说分就分了？”韩奕说：“不喜欢了，就分开了。”那女孩被韩奕故作轻松的话说得半信半疑。

　　她说付萌没生活费了，她给拿了些。韩奕心里暗自心惊，昨天晚上，他还见到一个鞋垫车间的女子坐在付萌的腿上嗑瓜子。那女子坐在他腿上撒娇，付萌的手游走在她的后背。当时，韩奕一面感慨，一面悄然退去，没有惊动他们。而现在，这个无辜的女子竟然还在这儿等他，她看起来就像前几天的韩奕，真是太可怜了。

　　韩奕问要给他多少，她嘻嘻地笑着，不作答。韩奕趁机离开，他怕再多停留一会儿，他就会忍不住说实话。

　　苏奈尔门口，已经十分热闹了。韩奕照常站在那棵椰子树后面，隔着马路，翘望着那扇灯火通明的大门，进进出出的女子依然如先前一样耀眼。

　　一个黑影从右侧闪过来，在韩奕面前大喊一声，韩奕一惊，定神一看，是裘少安。韩奕已经有二十天没见他了。裘少安显得有点邋遢，胡子有好几天没有刮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叼着烟，有点喜出望外。他说：“总算把你逮住了。”

　　“找我干什么？”韩奕现在已经对他有所怀疑了。他怕他再借钱。

　　“我不想去以前的厂子上班了，想去泰安。”

　　他以前的厂子？韩奕听着十分陌生，他不知道裘少安以前是在什么厂子上班，或者，他到底有没有上班，他不清楚。他只好说：“泰安也不轻松，工资又不高。”韩奕不想和他一起上班，万一有所差池，就连会连累自己。

　　“我都已经揭不开锅了，你要帮我？”裘少安一副无助无辜的样子。说着，他就把自己的所有口袋照个翻了个遍。“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再不进厂上班，就要横尸街头了。”

　　“那你就自己去应聘啊。”

　　“说实话，我已经去过了，可我的身份证丢了，人家不要。”

　　身份证是任何一个在外地闯荡的人不可或缺的硬条件，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当然，要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混下去，还要有暂住证，结婚证等一切证件，不然，那些治保会协警就会像阴魂附体一样缠着你不放。

　　韩奕深知其中的心酸。他说：“那咋办？”

　　“你给人事部说情，让通融一下吧。”

　　这样的事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泰安有这样的制度——但凡没有证件的人，可以通过别人的担保进厂上班，而一旦发现问题，直接责任人便是担保的人。这是有风险的，况且，裘少安已经给韩奕留下了不良的印象。但他展露出的可怜相，不容韩奕拒绝，只好答应了。

　　之后，裘少安厚着脸皮央求韩奕请他喝酒，韩奕无奈，只好请他，喝酒的间隙，裘少安才对韩奕说了实话，他说这几天运气不好，玩牌总输，欠了一些钱，他需要上班还债。韩奕听着很气愤，但又觉得不能不帮他，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难处，他们还曾经是好朋友呢。

　　韩奕给人事部的主管说了情，那个女人在韩奕落魄的时候，有点瞧不起他，但现在却对他另眼相看了，说话的眼神和语气都比以前温柔了好多，再也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韩奕，还说正好“鞋垫”车间招人呢。韩奕又按照人事主管的意思，向罗经理说了一次，罗经理说：“倘若出了问题，我可要找你的麻烦。”

　　姚梅和黄亚玲之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能看出来黄亚玲有时是故意为难姚梅，比如说姚梅让企划课的人按照韩奕的方式来估量自己所负责的车间的的标准用量，而黄亚玲以无从下手为由推脱了，她说：“如果姚课长能做一次示范，也许还能学着试试。”

　　姚梅被她的傲慢激怒了，训斥她：“如果觉得自己能力不及，就趁早卷铺盖走人，这年头，就是人多，又不缺你一个。”

　　姚梅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在场，这让黄亚玲很难堪。她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姚梅也许要在这时给她一些颜色看看，因而也怒目相向。“这里我说了算，你明白吗？”她的语气格外的冷淡。镇静得让人感到意外。她表现出了比黄亚玲超出十倍的老练。她接着说：“不管你平时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能容忍，但请你弄清楚，在企划课，你至少要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不然，说再多的话都毫无用处。”

　　黄亚玲试图扑上来，被廖晓辉拽住了。姚梅冷眼看着她，她的沉着令韩奕吃惊。但为了消解这场矛盾，韩奕还是把姚梅推进了她的办公室。黄亚玲在外面喋喋不休地争辩着。廖晓辉和唐海峰把她拉扯出去了。

　　韩奕给姚梅倒了杯水，他想对她说几句安慰的话，尽管他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但作为她的下属，他有必要那样。可没想到他刚要开口，姚梅却抬起头，问：“你还有事吗？”一句话把韩奕到嘴边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韩奕觉得无趣，遂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