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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春节(1)

  春节很快就到了。乌石突然就像一个遭遇劫难的大宅门,变得空荡荡的。能回家的人都回去了,有人满载而归,有人两手空空。而不能回家的人,就变得格外孤单。有人是因为没有买到车票,错过了归期;有人却是害怕花掉上千元的车费而忍痛滞留下来;也有人是不愿回家;当然,也有人要留下来挣比工资高三倍的加班费。每个人的理由各不相同。

  韩奕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类。有几次,他也想到了回家,但又觉得无法面对父母,无法向他们解释半年来他仍然两手空空的原因——他又怎敢告诉他们,他在乌石学会了抽烟和酗酒。

  每次想到父母,韩奕的大脑里总会呈现出一片轻飘飘的空白,有时候,他瑟缩着脖子在乌石的街道上四处游走,像没有目标的风,无人理睬,无人问津,他只看到自己瘦瘦淡淡的影子在脚下颤抖。那一刻,他是多么想就此坐车北去,然后倒在家里的热炕上踏实地睡上一觉。

  腊月二十七放假的时候,泰安公司给每个员工发了两百块的春节福利,韩奕属于干部阶层,就能比一般员工多一百块。然后,公司门口的黑板上写着:放假七天。韩奕本来想着要加班,但行政大厅负责安排值班的人事部课长却没有给他安排,她说,已经没有空位了。

  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两天,大有和胡小亮去三元镇找朋友聚会。裘少安每天大清早出去,很晚才回来,也不告诉韩奕。韩奕就独自一人,要么睡觉,要么想心事,要么在乌石的大街上乱转。陈子妮说她要回家一趟,已经早先请假回去了。而罗玉松还在,说是要晚些回去。

  这时,小然的影子就会再次浮现出来。像他们第一次在乌石相见一样。韩奕的心就会再次紧紧收缩,他感到这一切过于荒诞,甚至像是小然一手策划的对他的一次报复。

  半年前,他来时,他至少还拥有爱情,而现在,他却又在寻找小然的途中苦苦挣扎。有时候,他真恨她,想着倘若她此时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定然会用极重的手法揍她。她也应该算是欠揍的人。但他仍然很怀念他们在一起走过的日子,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二十九日的晚上,大有和胡小亮回来了,带来了三个女孩,他们和胡小亮一个村子。说是要和他们一起过春节。他们带来了很多零食,然后大家就坐在地上的垫子和床上,相互说笑。房间里顿时有了暖色。韩奕面对三个陌生的女孩,竟然高兴不起来,躲在墙角吃零食,看着他们说话。

  大约过了十点,裘少安才回来,他拎着大包小包,全是从超市买来的零食,还有饮料和档次较好的白酒。大家欢呼雀跃。裘少安不作声,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扔在床上,大有捡起一看,惊叫起来,他把袋子送到韩奕面前,韩奕就看见了红灿灿的钞票。裘少安斜眼看着他,一副得意的样子。韩奕知道裘少安得手了。默不作声。

  胡小亮说:“有一万块吧。”大有就拿出来数,数了半天,才说:“三万。”

  裘少安说:“保证大家过一个富足的新年。今年大家的花销我包了。”韩奕不知道裘少安是怎么和罗玉松交接的,但他只是感觉到紧张或是疲倦,他的恐慌终于松脱而去。

  十一点多,裘少安接到了苏武的电话。苏武说:“明天中午,大宗在三元镇的天涯阁大酒店请客,想来就来吧。”大家又是一阵欢呼,新年的气息在这个小屋子里蔓延开来。

  而谁都没有想到,在壹加壹超市附近的一间租房里,小然独自一个人,喝着酒,抽着烟,她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冰凉地往下流淌。她已经回到乌石三天了。她很迷茫,对于未来,她毫无打算。只有那些伤,不断地纠缠着她。她握着香烟的手指冰冷而苍白。

  所有的工厂都已经放假了。一些没有回家的人,呆在工厂的宿舍里也觉得无趣,加上有些人原本就是第一次在外面过春节,心情难免失落,有些女孩子还偷偷哭过好几回。既然能在外地异乡相聚,那也不失为缘分,苏武觉得有必要把自己这两年来带上来的人叫到一起聚聚,他在征得大宗同意的情况下,在天涯阁酒店定了几桌席,邀请了大约三十多人,他打算让大家享受一下节日的温暖。

  韩奕本不想去,他和苏武并不熟。但裘少安却拍着胸脯说只要有他吃的,就一定有弟兄们吃的,一定要去。韩奕拗不过,再说,他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决定他们一起的七个人一起去。

  裘少安一行去得迟了,能到的人差不多都到了。苏武和小指站在门口招呼众人。酒店的演艺大厅里,大宗坐在中央的高台上,鸟瞰着台下的弟兄,中央的桌子高出约一米,大宗简直就像一个部落首领,旁边坐着两个长头发的小伙子,和他说着话。

  大宗见韩奕和裘少安来了,就起身邀请他们坐在自己中央的一桌席上,韩奕本想拒绝,可裘少安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一闪就落座了,再加上大宗的盛情,韩奕没办法只好坐下。大宗说:“你就是韩奕吧。”

  韩奕抬起头,略显惊讶。

  大宗又说:“你是大学生,我早就听说了,想着还要拜访你呢。”韩奕受宠若惊,忙说:“不敢,不敢。”大宗就制止了他,说:“你如果愿意,跟着我干吧。”韩奕讪讪一笑,说:“我怕自己没那个本事。”大宗一看韩奕略有推脱,就说:“以后若是想来,随时欢迎你。”

  这时候,韩奕就看见小九走了过来。她穿着深绿色的长外套,脚上是棕色的长筒靴,整个人显得极为憔悴,瘦削的脸上表情淡漠。看见韩奕的时候,她只是略微向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多余的眼神。她走过来,大宗搂过她的肩膀,他们一同坐在韩奕的对面。

  大宗一一向小九介绍着周围的人。小九只是淡淡地看着,并不说话。介绍韩奕的时候,她却别过头去看大厅周围。韩奕隐约觉得小九对他存有某种怨恨,他觉得十分有必要对她解释一下后来的事情,但小九并没有给他机会,她站起来,向众人告别,然后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包间。

  大厅的周围坐着各色人等。不知哪儿来的小姐分散在这些人的中间,他们互相嬉闹着,空气里一片嘈杂。被苏武请来的同乡的女子都被安排在小包间里。互不干扰。

  开席后,苏武请大宗给大家讲话,大宗站起来,先喝了一杯啤酒,他说了几句客套话,声音洪亮淳厚。最后只强调说谁以后有困难就只管找他。大家随即鼓掌,心里都暖暖的。之后,大宗向大家介绍了一下他身边的两个中年人。

  大宗称他们为赵老板和黄老板。他对他们十分谦恭。大宗请他们两个为大家讲几句话。但那个姓黄的老板却摆摆手。大宗只好不再勉强。姓黄的老板一招手,台下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小伙子跑上去,附耳下来,黄老板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两句。

  只见那小伙子就从随身的手提包里取出五沓百元的钞票,交给大宗,又向大宗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个姓赵的老板也如法炮制,交给了大宗三沓钱。随后,他们站起来,敬了大家一杯酒,就离开了。在这个过程中,大家都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们,大厅里安静极了。

  那两个老板走后,大宗就宣布:“发压岁钱了。”大家像是从梦中猛然醒转一样,顿时欢呼起来,大宗把钱交给苏武和小指,就让大家尽情地吃喝。大厅里瞬间变得热闹起来,有人跑过来抢钱,苏武和小指就一边躲闪着,一边极力喊:“别抢,都有份。”

  韩奕看着大宗,突然有种担心,虽然他对大宗的能耐有所耳闻,可终究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觉得大宗看起来有点黑社会的味道,但他没敢向别人说。只是自顾自地喝酒。

  酒席后来还是有点混乱,大家把身在异乡的孤独困苦尽情发泄在这个暂时安逸的空间,他们有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装好刚刚分到的钱,开始大口喝酒,说着大话,跳舞,唱歌,吼着秦腔,在饭桌间打闹。

  韩奕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高兴,也不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裘少安和大伙融在了一起,喝着酒,抽着烟,大声地叫着。韩奕迷惑起来,他不明白这些人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颓废,好像是压抑久了,有着特别冲动的破坏欲望,他们想毁坏身边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苦,他们相互倾诉,抱头痛哭,眼里闪着泪花,随便拉住一个人的手就开始进行无休止地骂狗日的生活。

  韩奕被伤感的氛围感染了,渐渐也忘却了自己的担心和困惑,他也进入了自己营造的苦闷之中——她又一次想到了小然,想着她可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埋头睡觉或是去外边看电影;或者,她正依偎在某个男人的怀里,吃着零食,也像模像样地过着节日;再或者,她也许和自己一样,参加这样噪杂的聚会。韩奕不知道小然是否也会像他一样想他?也不知道她是否会为她曾经做出的决定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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