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苏生石的消亡（2）

　　天黑下来，苏武和小指返回乌石。他们本想到自己的租房里先换件衣服，然后出去吃碗面，再好好睡上一觉。虽然歌厅没有了，但对苏武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这么多年，他都是在这样的沉沉浮浮中过来的，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大不了还回家去招工。

　　歌厅倒了，就好比他在某个公司里干活，突然老板说公司要关门了，那无非就是卷起铺盖另觅他处而已，而要在乌石这样的地方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对苏武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对付这种场面，他自有办法。

　　可当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近三十六度歌厅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了一群人，他们围在门口看着什么，周围的十几个人或站或蹲，抽着烟，四下里窥探着。苏武隐隐感到事态不妙，等再近些，他就看见了那是一群山东人，前些日子，因为他们中的两个在歌厅喝酒闹事，被苏武叫人扔出了歌厅，看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于是，他们只好绕过了歌厅，从斜旁的小路绕进了租房的楼梯。苏武的房子在四楼，他和小指同住。这是苏武按照大宗的意思租的房子。

　　当时，他包下了这栋房子的四五两层，住满了跟着大宗要干大事的小混混，他们整天在这儿喝着啤酒，打麻将，看碟片，和外面的女人在楼道里做爱。笑声总是响彻楼道。大家都喊苏武叫苏哥。尽量在苏武面前显出一定的谦卑来，只要苏武一挥手，他们就都竖着耳朵听他的训示。

　　可如今，已是人去楼空，楼道里安静极了。苏武拿钥匙开门，却发现已经换锁了。他愤怒地对着们踢了几脚，门开了，从门口探出一个妖艳的女子的脸。她冲着苏武的脸大吼：“神经病啊你！”她显然不认识苏武。苏武刚要发火，小指就一步跨过去，对着墙上狠狠踩了一脚。

　　女子一声尖叫。紧接着出来五个手执砍刀的家伙。其中一个大个子率先出来，刚要大骂，可当他看见苏武的时候，却又立刻赔上笑脸：“哎呀，这不是苏哥吗？”

　　苏武冷笑着。小指已经大吼：“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们的房子里撒野？”

　　“撒野？”大个子哈哈大笑起来。

　　小指刚要上前去揍他，被苏武拦住了。大个子好不容易停住了笑，说：“这儿已经换人了，该是我们的天下了。”

　　“你们还逞什么能，轮到我们坐庄了。”从大个子身后挤出一个瘦猴，呲牙咧嘴地说。

　　小指被他们得意忘形的嘴脸激怒了，趁他们不注意，跳起来就向大个子身上踢出一脚，紧接着一拳砸过去，刚好砸在他的鼻子上，一时间，鼻子开花，鼻血直往下流。大个子疼得哇哇大叫，低头去捂鼻子。身后的人一窝蜂地涌上来。

　　小指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大个子手里的砍刀，抵在他的肚子上。大个子吓得腿直打哆嗦，鼻血流得更多了。其余的人看着小指，都不敢轻举妄动。小指和苏武押着大个子，慢慢退下了楼梯。等到了下面的马路上，小指命令大个子叫他们的人退进楼梯口。然后和苏武一使眼色，推开大个子，一起向翠微公园方向的暗路上跑去。

　　两个人一口气跑出了乌石，停在高速公路口，坐下来歇气。小指说：“苏哥，我们今晚去三元镇吧，那里还有我们之前的弟兄。”

　　苏武看了看偌大的乌石，说：“那些人已经指望不上了。”

　　“那该怎么办？”

　　苏武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整个乌石，包括三元镇已经在一夜之间改天换地了。他们成了所有人的敌人。他真不知道能到哪儿去。

　　小指在片刻的安静之后，突然说：“我们不如去珠海吧。”

　　苏武抬头看他，满心好奇。小指说：“大宗哥不也是在珠海闯出来的天下吗？也许，我们也能在哪儿闯出我们自己的天下。”苏武一下子明白了小指的意思。他从小指的眼神里看出了当年大宗的影子，小指正像他刚来乌石时的意气奋发。他还对乌石充满着希望。

　　苏武说：“我想回家了。”

　　苏武以回家招工为由拒绝了小指。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他的心里一阵发紧。

　　乌石的天空出现了少有的动荡不安。像是惊蛰过后，蛇鼠虫蝇从某个时刻开始一齐涌现出来的场面。“苏生石”派从三十六度歌厅被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曾经带领他们走过一段辉煌的大宗和苏武也各自有了不同的宿命。

　　但当他们瞬间消失在乌石之后，却给这个派别的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他们一下子就成了一群无头苍蝇，在乌石的街道上不知所措。安徽人和湖南人一夜之间就占据了乌石的大片地盘，他们开始互相较量，他们都想能够像大宗一样让整个乌石安静下来。

　　“苏生石”的人已经成了众矢之的。那些曾经被他们压抑久了的人都纷纷找他们算账，于是，一个个都为自己的前途发愁。有人早早离开了乌石，去了别的地方。有胆子稍大的，悄悄进了某个不被人注意的工厂，躲在里面，与外界隔绝。

　　也有人屈膝投降了，倒向了别的派别。也有人已经厌倦了乌石的生活，四五年的时光已经把他们从一个个毛头小孩变成了大人。他们觉得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应该为自己和整个家庭负责了，他们把最后的青春遗留在这里，一切已经释然。

　　在三十六度关门的时间里，韩奕变得盲目而无所事事。寻找小然的事突然变得遥遥无期了。每个夜晚，他除了在乌石的大街上四处浪荡之外，并没有明晰的方向。有时候，他也和所有的“苏生石”一样绝望。

　　有关大宗的传说在乌石的大街小巷闹得沸沸扬扬，众说不一。但韩奕觉得这和他无关。他已经和这个城市一样陷入了一片寂静的混沌之中。

　　夜里，韩奕躺在床垫上，看着熟睡的胡小亮，竟然觉得恍如隔世。他感觉自己正在努力走过一条黑黑的漫长的下水道，前方似乎已经有了光亮，却又那么遥远。小然的影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晃荡，而等他走近，她却嬉笑着逃走了。

　　凌晨一点，裘少安突然回来了。衣衫褴褛，有刚刚被人殴打过的痕迹。外面正下着雨，他的浑身湿透了。一进门，就找吃的。韩奕慌忙找了几件干净的衣服给他，就下楼去外面的超市里买了几桶方便面。

　　裘少安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了三桶康师傅，才略微缓过劲来。他径直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额头上的伤口泛着青光。他慢慢抽着烟，说：“狗日的，差点要了我的命。”

　　“什么人干的？”

　　“我估计是桃源的那帮龟孙子。”裘少安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桃源派”是湖南人的一个小分支，罗玉松和陈子妮就是桃源的。

　　“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我和他们赌牌，手气特别好。赢了他们。可谁能想到，等大宗被抓了以后，他们却翻脸不认账，硬说老子抽老千，逼着老子还钱。老子哪有什么钱？”裘少安情绪有些激动。向着墙上狠狠击了三掌，大骂：“狗日的。”

　　“会不会是罗玉松找人干的？”韩奕有些担心。

　　“……”裘少安抬眼看了看韩奕，闭上眼不说话，他的嘴角莫名地颤动了一下。

　　韩奕隐隐觉得他没有说实话。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良久，裘少安才说：“还能怎么办。‘苏生石’已经死了。”他的脸上瞬息遍布了时光沧桑的痕迹。

　　那个晚上，裘少安和韩奕说了整整一夜的话。裘少安向韩奕回忆了他在乌石将近五年的生活里让他记忆深刻的片段，无非和打架斗殴，骗人赚钱以及与不同的各色女子做爱有关。

　　但韩奕头一回听到了裘少安最为真实的一面，因为他的讲述中唯一例外地没有掺杂故弄玄虚的成分，他极尽真实地诉说了他在乌石的生活，是和一本正经上班的打工者截然不同的生活，也是和打打闹闹的大宗完全不同的生活。

　　但尽管不同，却有着太多的乌石的印记——韩奕从他的讲述中总能看到似曾相识的感觉。裘少安身上发生过的事韩奕几乎都不同程度的听过或是见过。他误以为，乌石的生活原本就是一种不断地重复。

　　直至天色微明的时候，裘少安才迷迷糊糊睡去。韩奕回忆着裘少安的话，一直醒到天亮，草草起来和胡小亮去上班。

　　晚上回来。韩奕发现整个房子焕然一新。门窗有被擦过的痕迹，丢弃在房子各处的衣服及杂物都回到了应有的位置，房子突然变得宽展了许多。韩奕惊讶地看着房子里的变化，感觉突然缺少了什么。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裘少安的行李包不见了，他之前零散乱放着的东西也不见了。

　　床上放着一张纸条，是写给韩奕的。他说：我要去新疆了，你多保重。多注意罗玉松，也许会对你不利。至于小然，就不要再找了，她不值得你这样做。有空去看看小九，她现在仍然住在你先前为她租的房子里，过得不好，她其实挺喜欢你。对了，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请你原谅我，上次打你的人是大宗安排的，是我跟踪你向他告的密。别记恨我。

　　看着裘少安潦草的字，韩奕心里五味杂陈。那个凝结在他心底的疑团终于有了谜底，可这一切却似乎都已经迅速地消逝了，那些曾经的错误而今追究起来已经失去了意义。

　　也许，他们今后将不再相逢。韩奕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