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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四章阳间:看不见的爱人
瑞秋和令正恋爱六年,分分合合、吵吵好好也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这一次好像有点儿失控。
当瑞秋走进咖啡馆、冷着脸提出分手的时候,令正一愣,竟是若有所思,好像真打算好好考虑这个建议似的。时间一下子就停滞了,瑞秋几乎要哭出来,后悔莫及,真是怕令正思索之后当真说一句“那好吧”。
那只是几秒钟的停顿,可是于瑞秋就好像过了半辈子那么长,她和令正从相识至今的所有片段都一下子在沉默中过完了,曾经那么充实而真实的往事因为这几秒钟的空白而变得毫无价值。
最终令正没有同意分手,可是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紧张得忙不迭地去哄她劝她,而只是表现出倦怠和茫然,浑浑噩噩地说了句:“瑞秋,别闹了。”
他这样说了,瑞秋更加恼火,却也真的不敢再闹。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有些小脾气,却不会乱冲动,她看得出来,如果自己再火上浇油,她和令正这一次很可能就真的完了。而她还没有想好,虽然她嘴里说“令正我们分手吧”,但那只是一个引子,意思是要他哄她,给他一个坦白和忏悔的机会,从而结束他们之间看不见的恩怨,停止这段日子里的冷战。
所有的恋人在拍拖时的一个重要节目就是误会、闹意见、赔罪求和、和好如初,这个吵架的过程其实是个好好交流和沟通的捷径,如果两个人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那么吵一吵也是好的。两个人的本性和思想在情投意合时只想着求同存异,闹一点儿小小的矛盾却可能会见出真心。如果可以将吵架的时间和尺度把握得好,感情不但不会因为闹一点儿小意见而疏远,反而只会更好、更融洽。
瑞秋很懂得如何调整吵架的时间表和热度计,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和对方温柔地谈判,而在什么时候则要放下身段去大吵一架,给自己一个发泄的理由,也给对方一个表现大男人的宽容和大度的机会——丈夫就是这样炼成的。都说“丈夫丈夫,丈量之夫”,然而丈量的尺度是由女人决定的,只有松松紧紧,才可以对那个丈量的地盘不断地开疆拓土。
然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的疆土正在寸寸流失,为着一个看不见的女人——不仅是无颜眼睛看不见他们,而且他们现在也看不见无颜,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然而他们却在为了她冷战、疏远,甚至面临分手。
多么荒谬!
瑞秋决定去探访过钟爷爷。
小时候,钟爷爷曾经是瑞秋心目中的神——一个博学的教授,一个慈祥的长者,一个从不犯错的正人君子,一个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扭转乾坤、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者。
钟自明之前,瑞秋从没见过比他更高尚、更高贵、有更高权威和层次的人。
瑞秋的家在棚户区,上学时要经过一个菜市场,去无颜的家则要经过一个肉市场。瑞秋穿着干净的毛衣披着干净的头发从那里经过,总染上一身的气味。
她常常带着这样的气味来到钟家,无颜总是先闻到生肉气味再听到瑞秋的脚步。瑞秋的脚步很轻,笑容很开朗,但总是略显疲惫——肉市场的气味不仅沾染在她的毛衣和头发上,也往往染坏了她的表情和笑容。
钟自明有些怜惜这女孩子,而且感谢她对孙女的陪伴,他不想她身上的气味沾染到自己的孙女,于是婉转地提出她可以住在他们的家里,和无颜做伴。他的措词温和而婉转,即使对着一个小姑娘也彬彬有礼,就像是对着一位小姐在邀舞。瑞秋欣喜地答应了,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过再回答。
她回家说了,她的父母也一口答应下来,并且也很欣喜——在钟家有吃有住,吃好住好,有什么理由拒绝?自然瑞家也不缺吃穿,也不指望占一点儿吃穿的便宜,但是钟家是大户,同钟家的小姐交朋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而且女儿一天天大起来,姐弟俩再挤住一个房间多少有些不方便,她肯搬出去最好,她的下铺可以让给弟弟睡,弟弟的上铺可以堆杂物。
瑞秋有一点儿惊愕,问:“那么我回来的时候住哪里?”
母亲答:“还住你自己的床,弟弟睡客厅沙发。”
那是没打算让她回来长住了,如果是歇脚还可以。瑞秋因此明白了父母的意思,她什么都没说,收拾简单的衣物当夜便搬了出去,一路穿过肉市场,带着一身一头的生肉气味来到钟家。
钟自明听她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原以为总要考虑几天再准备几天,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搬来,但是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意思,而是很欢迎地请她进来,带她参观新房间,亲切地说还没有好好布置,因为要等她来了以后,按照她的意思再布置。她有什么意见,尽可以说给管家吴奶奶听,吴奶奶会帮她办齐需要的一切。
钟家非常体贴,瑞秋在那一刻差点儿落泪,忽然觉得有点儿落难的味道。
那以后她和无颜一起喊钟自明“爷爷”。钟爷爷安排她和无颜一起升学,总是上最好的学校,选最好的班级,她们坐同桌,上学放学都一起,形影不离。
瑞秋心里的感觉其实很复杂,坐着钟家的汽车出出进进,自觉也像是钟家二小姐了;可是跟在无颜身边指指点点,又觉得自己有些像丫环。
说起来无颜是有些鸽子身段麻雀舌的,因为渴望表达与交流,便不免聒噪,早早晚晚地叽叽喳喳;瑞秋却是麻雀的姿势鸽子的眼,小家子气里透着一种温柔。两人在人前,总是无颜在说瑞秋在笑;背着人,却都是瑞秋说给无颜听,教她世道与人际。
瑞秋是那种看上去温顺随和,骨子里争强好胜的女孩子;无颜却是表面执拗,芯子里全是委曲求全。两个人一个是低眉顺眼有问必答,不管给什么都说好都说谢谢,另一个是满心感恩无论对方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是心怀大志不达目的势不罢休,越是出身低就越要往高处看,另一个是明知道音高弦易断也要挣一个曲高和寡,万事不肯将就。虽然随和不是同一种随和,傲气也不是同一种傲气,然而歪打正着,殊途同归的,看上去仍然是一对严丝合缝的好朋友,便是亲姐妹也没有她们亲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她们的友谊看上去是牢不可破,即使有了令正这件事也仍然不受影响。这出于她们两方面的努力:无颜是压抑着自己的心事佯装无情,瑞秋则是藏着这秘密扮作无知——两人又一次殊途同归歪打正着地合了拍,将一段原本可能就此破裂的友情齐心协力地给挽救了。
细想起来,她们之间几乎没有吵过架,这一点不大像平常的小姐妹,因为女孩子的友谊总是少不了小心眼小花招来做插曲的。可是她们两个人都那么随和又那么骄傲,都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苛求完美,竟然连吵架的机会也没有给过对方。也许是有一次——大四的时候瑞秋找了份兼职,第一次拿到工资就说要请无颜吃饭。无颜笑:“说赚钱那么辛苦也不省着点儿花,干吗要浪费在吃饭上。”
瑞秋却认真地说:“我早就想着要请你吃饭,不但要吃饭,还要帮你买衣裳做礼物呢,这钱怎么花都浪费就是请你吃饭不浪费,做什么都可以省惟独给你买衣服这件事不能省,谁叫我吃你穿你这么多年呢?”
无颜起先还笑嘻嘻地听着,以为瑞秋是在说有多在乎她看重她,她们的友谊有多珍贵,但是听到末一句就笑不出来了。这才知道瑞秋和她做朋友心里其实是有委屈的。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那件衣裳无颜收起来很少穿,那以后有一段日子她们疏远了许多,说笑都有点儿僵,假假的,透着客气。不久瑞秋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令正同居。
与令正同居是瑞秋一直在计划的,但是单选这个时候去做,多少有一点儿做给无颜看的意思,是报复也是炫耀。
后来她们自然是和好了,彼此对这件事都不提起,就好像没发生过、或者发生了也不记得一样。
那是她们惟一的一次闹别扭,不知算不算,因为甚至没有过一句彼此攻击的话。
是瑞秋先低的头,瑞秋先回学校去找无颜的。她原以为无颜没了她一定会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不料最后却是自己先支持不住了,她居然已经不习惯没有无颜这样一个人让她来包办一切,她发现原来自己很喜欢照顾别人……和控制别人。
后来就毕业了。开始她还和无颜保持着每周通一次电话的习惯,互道平安,但很少提到令正,也许她话里话外都有他的影子,但是不说穿,无颜也不问起。又过一年,就连电话也断了,无颜这个人渐渐退出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片柠檬黄的树叶,被夹在岁月的书里,压在记忆的底层。
对于无颜暗恋令正,瑞秋一直有点儿胜利的窃喜,但是并没有恶意。她知道无颜不开心,却没想过她会有多伤心,并且因为无颜把感情埋得太深太久,瑞秋开始是装着不知道,后来便习惯成自然——真的忽略了。
瑞秋想她们两个都知道,自己会同令正结婚的,而无颜,将会做她的伴娘。她想将来无颜还会遇上别的爱人,并且终将嫁人,到那时她们两个都老了,做了人家的太太、人家的母亲,还是好朋友,会聚在一起说说往事,到那时也许会从头来说这件事,当成一件笑话来讲,顺便感慨青春的易逝。
然而,无颜爱令正爱得这样深却是瑞秋也没有想到的。瑞秋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不懂得感情,谁对谁有意思,她们总是最早的洞觉者,观察入微,并且颇会玩弄一些恋爱的技巧和小花招;但是她们多半不会懂得太深刻和强烈的感情,以为那只是小说和电影里的事,如果发生在身边,则会视而不见,以为平常。
暗恋这回事,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发生一两次的吧?但是怎么会有人暗恋另一个人达六年之久?
瑞秋自己是不会的,便认定别人也不会。
但是无颜竟会为了令正去死!
死亡。这是怎样的代价?一个人怎么可以爱另一个人到如此义无反顾?!
瑞秋眼见无颜倒在令正怀中阖上眼睛的时候就在想:完了,无颜死了,无颜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尽管她睁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那怎么行……
她这样纷繁杂乱地想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从小到大和无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时候都分外清晰地浮上心头。初中一年级时她们就认识了,她第一次和一个瞎子做同学,充满好奇,开朗的本性使她很想接近无颜,善良的心地则让她愿意帮助无颜。后来,她们做了朋友,她听说无颜住在那个著名的钟家花园,又惊讶又羡慕,因此常常地去找无颜玩,不久便住了进去。
她是因为无颜才认识了钟爷爷,才住进了钟家的别墅、坐上了钟家的汽车——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私家轿车,后来她一路顺风地升高中、上大学、念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都是因为无颜——甚至是因为无颜她才认识了令正……
原来无颜在她生命中占据的分量这样重,重至无以承载,以至于她不能不时时刻刻地想着她、怀念她。
瑞秋想着钟无颜,令正也想着钟无颜。可是他不对她说出来,她便也不向他提起。
两个人的想念如果可以彼此倾诉也许就是一种安慰,但是两人都忍着,那就不仅是两份想念和伤感,还极有可能滋生出别的情绪,诸如失望、寂寞、猜疑,甚至嫉恨。
瑞秋开始想自己是不是爱错了令正。
其实她和令正的结合也许不是那么完美的。大学时,令正是公认的白马王子,品学兼优,女生眼中的头号校草,她同他在一起颇有面子,一心只想着抓紧他;然而毕了业,两个人真在一起了,便都有种尘埃落定此生休矣的感觉。又加之双方父母都见了面,令正父母对她的态度是毕恭毕敬的,很明显自认为两家结亲那是高攀了,瑞秋便也自觉屈就,不知不觉开始挑剔起来,时时指责令正生活细节上的弱智之处,诸如领带配色不协调、皮鞋保养不适当、点菜不懂经济可口荤素搭配等等,兴致来时便故意用些上海俚语来取笑他,说他“明明是农民出身,倒有些小开脾气,真是戚门陆氏”等等。
令正知道“小开”指的是老板的儿子,瑞秋的意思是说他乱花钱,至于“戚门陆氏”当为何解,却就不明白了。瑞秋便笑,说:“戚和七谐音,陆和六谐音,七加六可不就是十三点吗?这是咱们老上海的切口,你哪里会晓得呢?”令正并不恼她说自己是“十三点”,然而瑞秋说到老上海时的那种自矜的口吻,却令他有些不满起来。
他讨厌瑞秋总是有意无意地使用旧上海切口,动辄便甩出些诸如“三点水”、“飞机头”、“老克腊”、“搀侬瞎子”这些莫明其妙的词语来打趣他,明欺他听不懂,故意同他摆“华容道”。
说起来令正其实是有些村俗的,瑞秋则有一些市俗。令正的村俗是自己知道,并且努力在洗掉的;瑞秋的市俗却是不自知,并且有意无意张扬的。瑞秋有一些时下青年共有的概念混淆,以为市俗就是都市,就像她们从来都分不清时髦与时尚一样。
上海女孩子,尤其平民家庭里的长女都是天生的经济学家和美食家,对于生活的质量有种本能的亲近与熟稔,对于流行则有着未卜先知的天分和推波助澜的本领。她们过日子不是靠经验而是靠直觉,那一种精明和巧妙是外乡人穷尽一生的努力与学习也望尘莫及的。
瑞秋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但毕竟是土生土长的上海本地人,颇有些上海人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城市优越感,眼睛长在额头上,行动说话总觉得隐隐的得意,却不知在得意些什么。而且她想自己毕竟是在钟家花园里长大的女孩子,即使她并不是正牌的钟小姐,可她的眼界是不同的,她见识过真正的世面,见识过真正的上流社会。
她那些旧时代的上海切口与典故就是来自钟自明的真传。钟自明和老仆人吴奶奶对话时,常常会用到一些老切口,比如评价某人来路不正,他就会简短地说“这个人是邱路角”;骂学生不听说,就说“这些小抖乱,又懒又脱滑,全是一只袜”;又比如他要对吴奶奶很认真地讲话了,开场白就会是“闲话一句”。
瑞秋打小儿耳濡目染惯了的,知道在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时髦青年都喜欢在讲闲话时夹上一两句切口,就像今天的年轻人喜欢在中文里夹英文单词一样,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她很喜欢听钟爷爷说切口,觉得那里面有一种简洁爽利的味道。她还很喜欢听钟爷爷讲那些旧上海的风情和典故,像“小霸王庄”的来历和“吃讲茶”的习俗啦,老当铺老钱庄老裁缝的笑话啦,甚至舞场里的“火山”轶事。
怀旧风刮起来的时候,她敏感地意识到,与上海的风花雪月同时流行的,还不仅仅是“红房子西餐厅”、“双妹唛香烟”这些个简单标签,还应该会有些更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角落山姆”、“邱路角”、“一只袜”这些个有趣又有鲜明时代背景特色的词语。
钟家花园于她来说就好像是精神家园一样,有种宗教的味道,是她的底气、她的信仰,以及她信仰的支撑。同时,还是她悲伤时的避风港、软弱时的加油站。
她避开令正,托言是回娘家看看,其实是去了钟家花园。
十几年过去,钟家花园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样子,说是花园,可是不见一朵花,全是草和树,郁郁葱葱,因为要方便无颜散步。花都是从外面买了来栽在盆里、插在瓶里,甚至吊在半空的,满室生香。花园里有水池也有喷泉,最醒目的是喷泉中央的塑像,据说那是照着无颜外婆的样子塑的,是钟爷爷的亲手杰作。
无颜的外婆因此在瑞秋心中留下一个冷美人的概念,石膏般完美而神秘,小时候她每次经过那水池,都想拿把锤将它砸碎,看看石膏中心是什么。
客厅后面是下人的房间,楼上则住着钟爷爷和无颜,还有客房——自己在那里度过了整个少女时代,几乎成为钟家的一分子。
许是为着无颜的眼睛,小楼里的布置很少改变,每件东西都各有其位,按部就班,但也许是因为钟爷爷本性严谨,因为这里就连时间也停滞了——即使是为着无颜,也犯不着让它一年四季不改装扮吧?
钟自明根本是讨厌生活中的一切改变,他习惯了秩序,习惯了规律,做人做事都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他是如何来面对无颜撞车这一意外的呢?
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悲伤,因为他的表情也是难得改变的,永远是那么慈爱,那么威严,那么彬彬有礼——可以将这样三种情绪同时表现在态度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钟自明一直控制得很好。就好比现在,他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瑞秋,一如十年前看着孙女的小伙伴、那个扎小辫的黄毛丫头,温和地问她:“是小瑞秋啊,你好久不来了,过得好吗?”
他是一个这样可敬可信的长者,瑞秋眼中立刻流下泪来,叫一声“钟爷爷”,哽咽难言。她是在父母面前也难得哭泣的,最近因为跟令正斗心机更是不肯在他面前哭,现在却忽然软弱下来,泪水涟涟地挂了一面。
钟家已经换了一位年轻的保姆,姓陈,并不认得瑞秋,但是见状也猜到这位瑞秋小姐身份特殊了,殷勤地绞了毛巾来给她擦脸,又倒一杯热茶放在手边案上,便静悄悄退了下去。这一点和以前那位吴奶奶不同,那一位最是多话,总是把自己看成钟家的半个主子,把无颜看成外孙女儿,而瑞秋则是要占自家孙女便宜的小赤佬。吴奶奶看瑞秋的眼神如若防贼,虽然奉东家的命也小心服侍着,可是动作永远慢半拍,沏的茶也总是半温不凉、漂着茶叶末子的。
因为这样一想,思路被岔开去,瑞秋便忘了哭,反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以前那位吴奶奶哪里去了?”
“无颜的事叫她很伤心,病了,我便给她一笔钱,打发她告老还乡去了。”钟爷爷很温和地说,“其实吴奶奶这么老了,早就服侍不动了,可是她看着钟家两辈人长大,很有感情。尤其颜儿又是那么个情形,她老是不放心把无颜交给别人,说什么都要做到颜儿嫁人,原先还老是说笑要跟着颜儿做陪嫁老妈子呢,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钟爷爷,无颜现在……在哪里?”
“怎么你不知道么?”
“自从无颜被送进医院,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钟伯母说是要接她去美国治疗,是真的?”
钟自明盯着瑞秋的眼睛,看得很深,道:“瑞秋,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说呢?”
瑞秋身上一阵发凉,直觉告诉她无颜是死了。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知道钟自明已经不会说得更多,而自己则无法承受更多。
无颜大概是死了。那么钟伯母为什么要撒谎说带她回美国了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无颜在临死之前留了话,不许他们泄露她死的真相,因为怕令正自责——无颜,直到咽气的一刻都在替令正着想。
这样的爱不是瑞秋可以理解、可以付出、可以承当的,那么,令正可以吗?
如果令正知道无颜是这样地爱他,那么他还会像以前那样爱自己吗?
钟爷爷亲自送她出花园。经过水池时,瑞秋又看见了那尊石膏雕像,忽然脱口问出:“钟爷爷,你这样怀念钟奶奶,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吗?”
这句话问得相当无理,而且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钟自明却听懂了,并没有跟这个小姑娘计较,他很认真地回答她:“这不仅仅是一尊塑像,这就是她。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陪了我一辈子,并将一直陪伴我,直到我死。”
瑞秋低下头,感到绝望——这就是死亡的力量了。没有人可以与死人竞争。活色生香固然好,可是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与不足,一旦化为雕像,却可以成神成佛,叫人顶礼膜拜。
无颜就像那尊塑像,以不容忽视的姿态伫立在令正的心里,他不可能忘记她的,谁会忘记一个爱自己爱到死去的女子呢?
“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倘若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来爱你。”
无颜用灵魂来爱,于是她得到了令正的灵魂;而自己与令正同床共枕,却只得到他的身体。
她好像与无颜在打一场裴令正争夺战,她得到令正的身体,而无颜赢得了令正的灵魂。倘使两个令正不可分,那么她便也和无颜不可分。今生今世,只要她一直和令正在一起,也就是永远和无颜在一起。
她注定要输给无颜了。无颜是连生命都做了抵押来背水一战,以全面退出的姿势来入场,用化为无形来弥天盖地,她有什么机会赢她?
同一个死人竞争,让瑞秋觉得有种绝望的寒意。
越是因为无颜不在,天地间越是充满了无颜的影子。那时候她喜欢替无颜买黄色的衣裳,深深浅浅,或明或暗,或绸或缎,或流苏或皱褶,都是黄色。屋子的四壁是白色的,家具也是白色,但无颜是鲜艳的黄;客厅的壁纸是暗红深紫的,红木和紫檀的家具都深沉而凝重,但无颜的衣裳是明快的黄;花园里的树是绿的,草也是绿的,无颜穿行其间,却是一身流丽的黄……
林子中忽然黄影一闪,瑞秋脱口呼出:“无颜!”再一定睛,却仍然是连绵苍翠的绿,哪里有无颜呢?
瑞秋的泪涌出来,不禁捂住了脸。钟自明轻轻叹息,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温和地说:“思念让人充实,可是也让人哀伤,所以我每年都会给自己放一个假,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到处去走走、看看,让自己轻松一些。”
“我知道。”瑞秋破啼为笑,“小时候,我和无颜住在这里,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旅游,每次走的时候都会跟我说‘瑞秋,照顾无颜’。而回来的时候,您都会给我们带礼物……钟爷爷,谢谢您从小到大这样照顾我。”
“最近我又要走了,瑞士那边有学院邀请我过去讲学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还是会给你带礼物的。”钟自明温和地笑,“小瑞秋,我看待你就像无颜一样。别给自己太多压力,该放假的时候,就让自己走开一段日子。”
放假?走开?瑞秋若有所思,她是为了寻找答案才来钟家花园的,不仅是寻找无颜生死的真相,也是寻找自己和令正的感情结局。然而这次探访却叫她觉得更加迷茫了,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的不确定,或者说,是这么的不敢确定。其实爱与不爱又有什么所谓呢?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呢?自己和令正在不在一起又能怎样呢?
无颜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成为她与令正多大的困扰,如今她很可能是死了,却栩栩如生地站立在他们中间,就好像家中客厅里一样重要的摆设似的,卧室里最醒目的一面壁挂似的,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注意她、怀念她、思索她,而忽略了就在身边肌肤相亲的彼此。也许她真应该离开令正,至少是离开一段日子,给自己放个假。
钟爷爷的话里仿佛有深意,钟爷爷每一句话都是智慧而且深刻的,瑞秋低下头擦眼泪,一边说:“钟爷爷,谢谢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您什么时候动身?或者您走前,我来给您送行,就像以前我和无颜为您做的那样。”
“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不只是送行,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没想到钟自明的回答会是这样。瑞秋有些怔忡,一时仿佛听不清楚,仰起头看着钟自明,神情略略发呆。
钟自明笑了,拍拍瑞秋的头发,哄孩子似的说:“瑞秋,瑞士,挺有缘的呢。瑞士的邀请函上注明是可以带一名助手的,如果你不嫌照顾老头子太麻烦,我们不妨一起走,说不定我还有力气再滑最后一次雪。”
第五章阴间:教你如何去还阳
六十年前的故事讲完了,六十年后的新鬼依然干渴难当。
无颜陪老鬼散步在黄泉岸边,看到隔岸有很多裸着上身的男人——也许不能算男人,因为它们的性别已经很不分明。它们瘦骨嶙峋,毛发全无,被鬼差用火红的铁钳子夹着,放在火上反复煎烤,煎了正面煎反面,一丝不苟,发出“滋滋”的响声。
——据说,只有被煎过的鬼,才可以脱胎换骨,转世投生。
那些煎鬼的鬼,自身也都被煎过了似的,干得一丝肉也不剩,只有一层皮裹着累累可数的肋骨,那层皮甚至也不确定,看起来更像一匹布。血肉都是前生的记忆,有着喜怒哀乐的意味,只有“榨”干净了,才可以做个清清爽爽的鬼,可以执事当差,无牵无挂。
无颜问老鬼:“这里怎么到处都是小鬼?阎王呢?阎王在哪里?”
二郎哂笑:“世人都说死是去‘见阎王’了,岂知有几个小鬼能见得到阎王?还不是白白到地狱打个转,受些轮回之苦,便又匆匆赶去投胎做人、做猪、做狗、做猪狗不如的什么去了。想见阎王,那得修行,得有那福分才行。我来地狱六十多年,也只见过阎王两面,还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托了多少鬼情。人分三教九流,鬼也是一样。阴间是阳间的继续,众生不平等,众鬼还不是阶级分明,有判官有鬼卒,有牛头马面,有黑白无常,就是小鬼,也还分有职司的无职司的,那没有职司的,还分老鬼和新鬼,会做鬼的和不会做鬼的——比方我,就算是老鬼中的老鬼了,已经阴事通明、鬼情练达、很懂得做鬼的道理了;而你,就是个新鬼,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提防,这样莽莽撞撞懵懵懂懂地闯了来,还不要吃亏吗?”
“做鬼也有恁多规矩?”无颜蹙眉,“我生前就不大会做人,死了,大概也不会做鬼……随便了,死都不怕,还怕活过来不成?”
老鬼更加不屑地笑起来,道:“先别说壮胆子的话,你要不信,我带你参观参观,看你是不是还这么百无禁忌。”
无颜有些害怕,虽然没到过地狱,可是关于那些割鼻剜舌的传说可没少听说,刚才已经见识过煎鬼了,更惨绝人寰的情景她可未必有胆承受。瞎了二十几年,好容易看得见了,无颜可不想一睁眼就只看到些青面獠牙、血肉横飞,因此,她敷衍着:“等我先喝一碗孟婆汤,再跟你参观吧。”
“孟婆汤不能喝。”二郎喝断。
“孟婆汤不能喝?”无颜又渴又急,“我很渴,我真的很渴呀。你不让我喝孟婆汤,那喝什么?”
“喝了孟婆汤,你就什么都忘了,关于生前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恨都将烟消云散。是的,你可以去投胎,可以经过轮回、转世还阳,可是你再不是钟无颜,你的过去,将变得毫无意义。你的死,也就变得没有价值。”
“我的死,本来也没有价值。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从此,我将不再痛苦绝望,也不用再等待了。”无颜黯然神伤,她看着老鬼,既有同病相怜的同情,又有些自愧不如的好奇,“你在这里等了六十年,不投胎,也不喝水,那不是很寂寞?”
“不,怎么会寂寞?我很忙的。”老鬼认真地说,“我要忙着学习,还得忙着思考,忙极了。”
“学习?难道地府里也有大学的吗?有没有什么部门颁你一张地狱文凭?还是小鬼也要靠文凭找工作?”
“鬼当然有工作。”老鬼对无颜的嬉笑态度颇为不满,更加正色地说,“不过鬼不需要文凭——文凭是什么?”
“文凭就是学历证明。”
“学历又是什么?”
无颜这时候想起来,这是一只死于六十年前的鬼魂,而且是戏子鬼,他的生活圈子里,大概是没有学历与文凭的概念的。于是她言简意赅地解释:“学历就是你的受教育程度,是念到了小学、中学,还是大学。你们那会儿有留学生吧?就是出洋留学的人,那就是学历了。他们从国外回来,总要混一张文凭,用来表示他们的学习成绩。”
老鬼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远方,若有所思。然后,他说:“你外公就是有学历的人,他出过洋留过学,他一定会有文凭那玩意儿。”
无颜不想他想起伤心事,打断他道:“那么地府里没有学校,也没有学历的了,你在学习什么呢?”
“学习关于地狱的知识,思考死亡的问题。”老鬼高深莫测地回答。
无颜被他过度认真的态度弄得有点儿啼笑皆非,问:“那你思考到一些什么呢?”
“关于死亡,我想,死亡其实是一种方式,人的死亡方式代表了他的生存方式,换言之,一个人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他的死亡方式。”
无颜渐渐收起笑容,开始思考道:“那么你认为我的死亡是什么方式?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你?你的死亡是一种假象:表面是意外,实则是自杀。”
“不,我并没有想过自杀……”
“也许当时你并没这么想,但是你的潜意识选择了要这么做,你的内心渴望毁灭,用毁灭自己来毁灭世界,拒绝你所不愿意面对的,这就是一种自杀——是你的死亡方式,也是你的生存方式。”
无颜只觉心里像被重锤敲了一记似的,怦然震动。是这样吗?老鬼的话说中了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肯承认的心事。“一再爱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梦中,即便转身也不能忘记,你是天边最远的那颗星。”她得不到令正,等不到令正,却又忘不掉令正,于是自欺欺人,于是守株待兔,于是作茧自缚。“谁的爱情不曾流泪,谁的痴心不会伤心,如果大声喊出你的名字,会不会惊飞了飘忽的流云……”
自杀,原来她的死是一种自杀。她不想看到令正和瑞秋在一起,她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失败与绝望,她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惊飞了天边飘忽的流云,于是,她用死来回避这个事实,她的死,其实是一种自杀!
老鬼二郎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愈发循循善诱:“喝过孟婆汤,你可以不再渴望和痛苦;但是不喝孟婆汤,你却可以拥有灵魂。”
“灵魂?”无颜蹙眉,“根据课本上学到的知识,灵魂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说法,其实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那我们是什么?”二郎对课本知识嗤之以鼻,接着侃侃而谈,“如果没有灵魂,一个人的生前便是虚无,死后也是虚无,生命便是两段虚无中的一小段实体,也只能是虚无——那么生命的意义何在呢?”
“但这只是一种主观看法吧?没有人真正见过灵魂,它不像肉体那样可见可触,而只是一种想像。”
“没见过的就不存在吗?”老鬼呵呵地笑起来,“钟无颜,你在生前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你却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一切;现在你终于睁开眼睛,看到地狱和鬼魂了,你却说它们是虚构的。”
“但是这里只有你和我,也许你和我也只是一个梦、一个虚构,因为你我是没有经过科学验证的。没有一种科学理论承认我们的客观存在,所以,这仍然是一种主观想法,是吗?”无颜同老鬼辩论起来。她在生前一直是个伶牙俐齿的好辩才,参加过多届全国大学生辩论赛都罕有对手,没有想到,竟然在地狱里遇到了一个。
老鬼游荡地府六十年,参透生死玄机,讨论起灵魂学,那真是滔滔不绝,振振有辞,而且他所使用的技巧,完全是大学生辩论赛上的调调儿,充满了设问与反问、以及大量气势恢宏的排比句:“什么是性格?什么是思想?什么是情绪?这些都是不可触摸而客观存在的东西。那么灵魂为什么不是客观而是主观呢?理智不能控制情感,行为不可摒除记忆,命令也不能禁止欲望,这是为什么?灵魂!因为人是有灵魂的,生前灵肉一体,死后灵魂则自由。死亡并不代表消失,就像生命也不完全代表存在一样。”
“如果你的说法成立,人生前为人,死后为鬼,世界便不能循环,生死也无法更替,那么,人世间岂非充满了这些看不到的灵魂?”
“也未必。有些人在生前也没有独立的灵魂,死后便只好连灵魂一并死去,他们的灵魂不足以脱离肉体而存在。”老鬼颇为自矜,“而且,肉体的生命是有期限的,灵魂也一样,也不是永远不灭的。人有寿夭,鬼有强弱,它们大多存不了太久。但是我的想念和欲望太强烈了,它们让我的灵魂支撑了六十年,已经很累了。而我还将继续支撑下去,直到大限来临。”
无颜有些默然,六十年的等待,只为了一个爱的答案。而爱与死亡,难道不是一样的虚无吗?也许二郎的话是对的,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鬼魂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和爱情一样的东西,你看不见,但是只要你相信,它就存在。无颜在心里默默地苦笑了一下,难怪人们要说“婚姻如坟墓”呢。
“现在,你还要喝孟婆汤吗?”老鬼二郎问,“大多数人都宁可为了一碗孟婆汤把灵魂出卖了。但是你,你是钟无颜,你有这么强烈的爱和恨,你真的要忘记一切吗?”
“或者,我根本不应该记得那一切。”无颜叹息,“你和我外婆,至少轰轰烈烈地爱过,甚至计划私奔,你等她,总还是值得的;而我,根本就是一场单恋,即使我记得那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自杀一次了,这不就说明我已经决定停止爱他了吗?那又何必保留着爱的记忆?”
“不对。你选择死亡,不是因为想要停止爱情,或已经决定不再爱他,恰恰相反,是因为爱得太深、太强烈,强烈到无从表示,于是以死亡的形式来延续和升华,这是对死亡形式的另一个层面的解释,或许比自杀的说法显得稍微积极些。”
“哗,真是你想怎么说都行啊。”无颜简直要对老鬼的善辩顶礼膜拜了,“怎么这么快你就变了说法?”
老鬼呵呵笑着,指点无颜看对面那个正往奈何桥上索汤喝的新鬼,那只鬼还很年轻,一头长发,满脸烟容,走路如游魂,没等煎过已经像下了油锅的样子,一望可知是因吸毒致死。老鬼说:“活着的人以吸毒来忘记痛苦,死去的人借孟婆汤安慰饥渴。其实都一样。吸毒的人在吸毒的时候会以为自己上了天堂,但是周围的人却看着他说‘啊,这个人在地狱里’。这说明什么呢?对我这个真正在地狱里生活了六十年的老鬼来说,他还在人间——这就是辩证。所以说,任何事都可以从两方面解释,包括爱情和死亡。”
无颜已经对二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远远地望着奈何桥,望着桥上的孟婆,望着孟婆手中的汤盏,看一个又一个的新鬼失魂落魄地走来,向她讨一盏汤,一仰而尽,再失魂落魄地走开。她看到一对殉情的恋人,上奈何桥都要手牵着手,然而喝过一碗孟婆汤后却各行各路,形同生人。
不,她不要这样的残忍,她不要忘记令正,即使他带给她的痛苦远大于快乐,但痛楚于她也是难得的痛楚。人们不会因为多刺就放弃玫瑰,又为什么要因为疼痛而拒绝爱情,或者是爱情的记忆呢?
都说盖棺定论,都说一死百了,原来还不尽然,还有选择——在喝一碗孟婆汤和不喝那碗孟婆汤之间。
要不要忘记?要不要结束?无颜有些犹豫。她是不甘心忘记令正的,除了令正,她生前好像也没有特别值得记忆的事情;可是记着他又怎样呢?她已经死了,他们不结束也得结束,没发生也只好放弃,不由她选。
“可以选,可以改变。”老鬼就好像听到她的心声,诱惑她,“如果你按照我说的话去做,你可以再活一次,可以有希望跟令正在一起。”
跟令正在一起?无颜生前想也没敢想过,难道死后可以奢望吗?难道死亡可以比生存有更大的权力和能量?她难以置信,然而却燃起希望之火,她目光炯炯地看着老鬼,等他细说——
“地狱里有地狱的规矩,就好像奈何桥、孟婆汤、煎鬼,还有轮回,这些都是规矩。规矩教每一个鬼应该忘记前生、脱胎换骨、转世为人。但是所有的规矩都会有例外,这例外则是一些特殊的规矩,比如拥有前世记忆的再生人,两世姻缘,或者还魂夜,都是针对特殊的鬼制定的一些特殊规矩,如果你掌握了这些规则,你就可以在最大限度内穿越阴阳两界,掌握自己的生死,不过,仍然有限度。”
无颜越听越迷茫,然而迷茫之中仿佛有一线光明射入,她知道她正在接近那光明的核心,那将是决定她生死意义的一个大秘密,如果她知道了那秘密,她的生命将会因此而不同——然而,她的生命难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当她冲向车轮的刹那。
二郎说,那是一种自杀,同时又是爱的升华,她的意念超越了死亡本身,因此如果她拒绝一碗孟婆汤,她便将拥有灵魂,而她的灵魂,会具有某种能力,超越生死与阴阳界。
无颜有些懂得了,她看着二郎说:“那么我该怎么做?”
“第一,不喝孟婆汤,决不忘记任何事,不忘记生命的每分每秒、点点滴滴;第二,非但如此,你还要回去拾起你前生所有的脚印,珍藏它们,将它们当作礼物奉献给阎王,以作为不喝孟婆汤的补偿——要么忘记所有的一切,要么承担所有的一切,这就是地狱的规矩;第三,当你完成使命重新回到地狱的时候,必须带回你所爱的人的灵魂,那么你们就可以一道重生,在来世相聚,完成今生的心愿,这便是传说里的再生缘。”
再生缘?无颜悠然神往。她可以和令正结一场再生缘,在来世终于比翼双飞吗?
“但是,我该怎么才能回到人世间去拾那些脚印呢?”
“你今年几岁?”
“什么?”无颜一愣。
“你今年几岁?”老鬼再问一次。
无颜只得回答:“二十五岁,怎么?”
“那么你会有二十五天时间。”二郎解释,“我会替你打通所有关卡,让你回到人间,但你只有二十五天时间,每天代表一年,从你的二十五岁倒数,逆水行舟,回到你出生的日子,把你的死后与生前连接起来;而在这个过程中,你必须得到裴令正的爱,并带他的灵魂一起回到地府,那样,你们便可以一同转世重生,并保有今世的记忆。”
“真的?我真的可以回去人间?我可以再见令正?哦,我可以真正地看见令正了!”无颜兴奋起来,又有些紧张和不确定,“回到人间后,我仍然可以看见吗?我会不会又变成一个瞎子?”
“选择权在你。”老鬼微笑,“这里又牵涉到一个规矩,你并不是随时随地可以回去,而要等待契机:只有当一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女孩突然丧生,而裴令正恰好经过其间,你才可以趁她阳气未散的片刻还阳,并及时出现在裴令正面前。如果这女孩是不盲的,那你便不会盲。”
“那有多难!”无颜惊呼,“一个人一辈子都未必会恰好碰到另一个人意外丧生,而且我也不想有另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因我而死。”
“但这就是规矩,也是为什么人间会有‘替死鬼’的说法的由来。很多鬼魂为了还阳,就想办法害人,好借他的阳气。”二郎看着无颜,“但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所以,我们只有等待,听天由命,如果你该回去,自然会有人死得其时。”
又是等待,也许,这就是命运了,无颜又一次感到绝望。绝望,也是自己的命运吧?她看着老鬼说:“对不起,我不想还阳。”
“什么?”老鬼又惊又怒,他费了这半天唇舌,又是辩论又是诱导又是讲解规矩,难道全是白搭?
然而无颜很坚决道:“如果我听你的,很可能会像你一样,等足六十年却仍然什么也等不到。或者不用六十年,令正和瑞秋都已不在人世,那我也不用等了,还是要孤零零地喝了孟婆汤去投胎。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决定放弃。而且如果再生缘的代价是让令正青年辞世,那我就是谋杀。我宁可不要灵魂,不要记忆,而只要一碗孟婆汤。”
阴风飒然,泉声呜咽,幽灵的磷光飘荡,那些是犯了错的游魂。游魂失去了投生的机会,又无力重返阳间,只得化为一点星火执著地游荡,直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天。
“那么在你喝孟婆汤之前,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好不好?”老鬼二郎长叹一声,请求着,“我已经等了小翠六十年了,好容易等来了你,总要多聊一会儿吧?如果你喝了孟婆汤,就把什么都忘了,那我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这是一个公平的提议,也是一个令人不忍拒绝的请求。无颜点点头,尽量有问必答:“你最想知道什么呢?我外婆吗?她在我出生以前就失踪了。”
关于外婆的记忆,是一尊冰冷的石膏像。她就伫立在钟家花园的水池里,立了半个多世纪,任风吹雨打,自青春长驻。
瑞秋对无颜描绘过石膏外婆的形象,然而怎么听都不像一个真人;吴奶奶曾偷偷地给无颜说过一些关于外婆的传闻,都是她在钟家服侍多年零零碎碎听来或者猜测的,没有多少可信度,因为连她也没有见过外婆。
外公就不同,在无颜的心目中外公是无所不能的神,他威严、庄重,著作等身,永不出错。是他让她可以在正常人的学校里一直读下去,一直升学,直到考上大学,直到大学毕业的。偶尔他也会对无颜聊几句关于外婆的旧事,说她是美丽优雅的大家闺秀,还给她读过一首外婆的诗:“处处听风雨,夜夜总关情。蜡炬心不死,滴泪待天明。”这大概就是外婆给无颜留下的最实在的纪念了。
“处处听风雨,夜夜总关情。蜡炬心不死,滴泪待天明。”
老鬼重复着,震荡不已,小翠的这首诗是为他写的吗?写在他们分离的日子里?她思念他而至彻夜不眠吗?
无颜不理会他,无奈地看一眼奈何桥边孟婆手中那碗致命的汤水,咽下渴望,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她一天天地长大,从毛绒绒小囡长成水灵灵少女,长成大姑娘,上大学,找工作,但是外公并不见得老,他还和她记忆中的一样,还是那么帅,那么潇洒,从容而有风度。
他就是有那种威严,可以把时间也拴得住,只许他来支配它们,不许它们来改变他。
如果她愿意,他甚至还可以让她继续读研,甚至攻博,可惜她晚生了那么多年,不然说不定他就可以做她的导师。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只要她愿意,他仍然可以为她找最好的导师,给她最好的教育,只要她愿意。
但是无颜却不愿意再读下去了,她不是不喜欢读书,正相反,她简直太喜欢上学了,因为她喜欢用成绩单来证明自己可以做到和明眼人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好。不过既然要做一个普通人,那么她更渴望工作,自给自足,自力更生。她想花她自己赚的每一分钱,完全凭自己的能力生存。
外公为她介绍了许多工作,很多条件优厚,环境轻松,但是她拒绝了,说好了要靠自己,她怎么都要让自己来安排自己一回。她真的为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盲人学校当老师。
盲人学校的老师也都是明眼人,但是她去应征的时候,校长和教导主任就差没有起立敬礼了——有什么比让一个盲人老师来教导盲人更可以鼓励他们成材的呢?他们好像忽然发现了盲人教育的新领域,并且敏感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学校的一大新闻点,说不定会引起媒体的关注,带来师资力量以外的利益。
不需要经验,不需要考核,只要她站在这里,手持一张常规大学的毕业文凭,仅凭这个就足够了。文凭,在人间是会说话的。
“你是一个好老师吗?”老鬼问。他渐渐专心,听得出了神。
“我是个好老师。”无颜答,“学生们都很尊重我,喜欢我。”
“你给他们上课的时候,也会给他们讲故事吗?”
“是的,我给他们讲书本上的故事,也讲我自己的故事,鼓励他们说,盲眼人也可以做得很好,比明眼人更好。”
“那么你死了,他们会哭吗?”
“他们会哭得很伤心。”无颜也有一点儿伤心,想哭。是啊,她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那些学生呢?她死了,那些学生怎么办?他们一直很尊敬她、喜欢她,把她当作榜样,可是她竟然自杀,这是什么榜样?
无颜真切地忏悔起来,看着桥下的黄泉久久不说话。也许她真的该回去一次,也许她回去的意义不仅止于令正,也许她生存的意义并不像她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单薄。
但是老鬼想听故事,这会儿不想讨论生存与死亡,他催促她说:“你做了老师后,又见过裴令正没有?”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裴令正。”无颜黯然地答道。
曾经,她一直想看见令正,深爱一个人,却不能知道他的长相,那不成了网恋或笔友?
无颜曾经问过瑞秋:“瑞秋,令正长得什么样子?”
“令正哦,他好英俊、好帅,头发不长不短,又很温柔……”瑞秋说着说着便渐渐离题,而且声音里充满笑意,仿佛湖面的涟漪漾啊漾地要溢出去。
于是,无颜知道瑞秋也喜欢令正。
无颜是早已打定主意不要同瑞秋争的了,但是她不能不同自己争。她的争的方式却不是进取,而是等待。她的等待也不是得到,而是绝望……
老鬼说得对,她的死是一种自杀,是逃避。不仅仅她的死是在逃避,其实她生前也一直在逃避着,从她知道瑞秋也爱上了令正那一刻起,她就在努力地回避这个事实,她躲着令正,也盼着令正。
“裴令正!”忽然,老鬼指着黄泉叫道,“那个男孩子,是不是裴令正?”
黄泉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温柔清亮,涟漪里有不确定的男人的倒影,那是一个英俊的年轻的男人,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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