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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六章阳间:雪孩子与少女云
令正走在地铁站里。地铁通道,是否最接近黄泉的地方?
他在这一刻想到了无颜,不知原因,只是想到她。恍惚觉得,这一刻,她也在想着他,在呼唤他,他分明地感受到她的气息,觉得离她是如此接近,仿佛脱口就会叫出她的名字,而当他一旦叫出,她就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就好像,“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依稀记得那年冬天,他已经毕业,瑞秋和无颜读大四,寒假时去北京实习,他趁了周末去看她们。是个下雪天,上海学生没见过真正的雪,十分兴奋,都忘了冷,拥在操场上堆雪人、打雪仗。他和瑞秋也在其中。无颜观战,不,或者应该说是“听”战。她远远地站在操场的角落里,听着男生女生在跑来跑去,嬉笑怒骂。她也一样微笑着,分享他们的快乐与自由。
她那样孤独地站在操场的边缘,形影相吊,却毫不自伤,笑容如春天般和煦。他偶然回头,看到她的笑容,又感动又钦佩,忍不住走过去,将一个团好的雪球塞在她手中,叫道:“来,打我!”说罢转身便跑,一边挥手叫着:“看你打不打得中?”话音未落,只见无颜一扬手,那雪球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准确地砸在他的胸前,他中弹,夸张地大叫:“哇,我死了。”仰面便倒。
无颜笑着拍手,跑过来拉起他,叫着:“打中你了!打疼了吗?”她笑得那样畅快,那样灿烂。他看着她,为那个笑容而喜悦,而迷惑。如今想来,那一刻,在他的心中,对她真的只有同情和赞赏吗?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昵与爱慕?
那一天,他教无颜堆雪人,先做身子,再做头。无颜团着雪球,笑着,说:“好冰。”令正也笑,说:“是很冰,冰清玉洁。”无颜便说:“冰雪聪明。”令正又说:“冰肌玉骨。”无颜接下去:“冷若冰霜。”令正再接下去:“冰魄寒光。”无颜说:“一片冰心在玉壶。”令正便说:“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颜说:“冰刀霜剑严相逼。”令正便说:“碾冰为土玉为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从成语到唐诗,从纳兰词到《红楼梦》,内容是在说冰说雪,语气却是如火如荼。无颜玩得很尽兴,令正的心里也十分快活,好像回到小时候,在乡下,和小伙伴们一起在田野里掏蟋蟀捉青蛙,心头暖融融,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妙语如珠,口齿和脑筋都比往时来得灵活便捷,恨不得在雪地上打滚撒野的那种快乐。和瑞秋在一起时也快乐,但和这种是不一样的,和瑞秋在一起,要小心地猜测她喜欢什么、要想着法儿逗她欢心,但是和无颜在一起,他只要做回他自己,把自己完全解放开来,就可以很高兴、也很让无颜高兴了。无颜之于他,有点儿像旧相识甚至是乡亲,有点儿像邻家女孩甚至是妹妹,有点儿像多年老友甚至是知己,有点儿像儿时玩伴甚至是哥们儿,有点儿像生死之交甚至是——他自己。
在令正的人生中,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她好像是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自己的另一半,与她谈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压力和隔阂,没有男生和女生交往时必然的生涩和顾虑,有的只是温和的快乐,轻盈的笑容,以及饱满的青春。如果令正当时可以静下心想一想,理智地分析一下自己的情感,也许他就会明白无颜才是他最恰当的爱人,而在他心里,其实也早已印下了她的影子。然而令正天生是这样一个乐观单纯的人,他先入为主地选中了瑞秋,便只相信他所知道的感情,而从没有想过要去挖掘什么潜意识。至于和无颜在一起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寻常的快乐,令正给自己的解释是:助人为乐。
堆着雪人,令正给无颜讲了一个雪孩子的故事,说是雪孩子隔着窗子看到屋里的壁炉,以及炉中那温暖明亮的火焰,觉得无比欢喜羡慕。她爱上了那火焰,只想离它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于是雪孩子走进了屋子,她感觉自己整个融化了,变得很软,很虚弱,可是她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她不顾一切,只想拥抱那火炉,她化成了水,在炉壁上烤干了,变成一阵气体升起。然而她的灵魂,将在跳跃的火焰里重生,完成一个爱的故事。
无颜听着,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半晌,她说:“又是一朵少女云。”令正不解,问:“什么是少女云?”于是,无颜也给令正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从前有一个少女,跟母亲一起住在海岛上,那是一个孤岛,只住着她们母女两个人。然而有一天,海上驶来一只船,载来了一个英俊的少年。女孩看着那少年系缆岸边,心动神驰,只觉得这很好、很美,看得呆了过去。少年看到了那清丽的女孩子,也觉得她很美,他牵着她的手,一同拾贝壳,听海浪,看月亮升起。但是母亲的喊声响起来了,那是每天黄昏都会响起的声音,是叫女孩回去吃饭了。女孩回到家里,彻夜不眠,一直想着那个少年,想着明天又可以与他相聚,一起听潮、看月。然而她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母亲紧锁了房门,竟然将她软禁了。母亲在门外说,不可以爱上男人,不可以交付一颗心,那样,下场会很惨的。女孩哭了又哭,求了又求,母亲只是不为心动。女孩每天守着窗子,看着天边的云彩飘来荡去,痴痴地想:如果我能变成一片云就好了,如果我能变成一片云,就可以自由地飞出去寻找那英俊的少年了。这样子过了许久,一夜女孩醒来,却发现房门开着。难道母亲不再拘禁她了吗?女孩奋起所有的力量,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来到海滩,这才发现少年的船已经开走了。大海茫茫,哪里看得到帆船的影子?女孩伤心极了,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眼泪哭干了,眼里流出血来,血也流干了,她忽然变得很轻,变成了一片云,飞起在天空。少女云飘飘荡荡,孤独地寻找,热切地盼望,寻找着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
无颜说到这里停下来,默默地抚摸着雪人的脸,令正听得出了神,急着问:“少女云找到那少年了吗?”无颜说:“找到了,可是那少年已经不认得她了。”
少女云经过一片草原的上空时,看到那少年在草原上踽踽独行。她欢喜极了,心都要炸开来,可是她无法与那少年相遇。少女云哭了,于是化成一阵雨,飞洒而下,轻轻地拥抱着那少年,依依地环抱着他,轻吻着他,呼唤着他,告诉他说:“知道吗?我找得你好苦,好苦,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吗?”可是少年听不懂云的语言,他匆匆地跑到一棵树下,抖着衣襟说:“好讨厌的一阵雨,把我的衣服都淋湿了。”云的心再一次碎了,她一生中曾经为少年两度粉身碎骨,一次从少女变成云,一次从云变为雨,然而少年,却两度辜负了她。于是,她第三次粉身碎骨,委落尘埃,消散于无形……
“她消失了?”令正有些震荡,这是一个纯少女式的过于柔媚的故事,柔媚而感伤,很没男子气,但是,却很深地震动了他。他是真的关注那故事的主人公,那朵痴情的少女云。他像一个相信童话的小孩那样热切地追问着,“后来呢?少女云就这样消失了?”
无颜轻叹:“也许不是消失,而是像你的雪孩子一样,化成气体,完成了爱的轮回吧。”
故事讲完,雪人也堆好了,有头有身子,有鼻子有眼,令正还大度地把自己的帽子借给雪人戴。无颜抚摸着那雪人的脸,说:“她好看吗?她有名字吗?”令正说:“当然,她是一个美丽的雪人,应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无颜微笑,正想说什么,瑞秋却插话进来:“那么,她该叫什么名字呢?瑞秋?还是无颜?”她的声音很开朗,可是面容却凛冽,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无颜,那神情几乎是怨毒的。
令正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从那一刻开始,他意识到瑞秋对无颜的友情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应该还有着更深层更复杂的含义。但是他的心性里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向善,只要认定了某个人某件事,便一厢情愿地把她看得完美,即使有些微的不如意,也都会自动自觉地找个理由替对方开释,以保持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和至高地位。瑞秋始终是他心头最重要的那个人,他对她的迁就和宽容几乎已经成了生活指南那样约定俗成的习惯。看到雪人时瑞秋那噙在嘴角的刻薄冷笑虽然令他不安,然而他想这也许是女孩子们的本能,再友善的朋友,也是不愿意分享来自情侣的关爱的吧?他想这件事是他的错,他不该光顾着陪伴无颜而忽略了瑞秋,他的注意力是应该时时刻刻放在瑞秋身上的。
那以后,瑞秋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三人行的局面,令正自然不会主动争取,加之工作忙,瑞秋又已经搬出宿舍与他同居,他几乎很少看到无颜。毕业了,就更没有机会见面,直到两年后在校友会上邂逅……
令正叹息。有地铁进站了,人们依次上车,而他呆呆地看着,不知为什么,脚下只是动不得,眼睁睁地看着车停了又开动,就那样从眼前开了过去。他错过了那辆车。
他看着地铁,想起的却是人生中错过的一辆又一辆的十九路公车,那一年那一天,他从校友酒会中追出来,追到十九路站牌下,不管不顾地拉住无颜,抱住无颜,那不管不顾的一个拥抱,拉开了一场哀婉顽艳的生死恋的序幕。无颜告诉他:“今天是星期五,现在是五点钟,这里是十九路车站,以后,每个星期五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从此,星期五便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无尽的等待,无边的烦恼,他的理智与情感在纠缠,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在这纠缠与挣扎中,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无颜。
他为她烦恼得越深,他对她的爱也越强烈。然而他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插曲,一场误会,他命令自己要赶紧解决它、结束它,这才导演了和瑞秋同时出现在无颜面前的悲惨瞬间。当无颜义无反顾地奔向车轮的时候,他的心也同时被撞得粉碎。他抱着无颜,感觉到她的生命在自己的怀中点滴流失,他就要抓不住她的身影,留不住她的声音。她对他说:“我恨这个无用的躯壳,如果它不能使我靠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继续爱你。”
然而,她如何再与他相爱?她的灵魂又在哪里飘流?她可是化成了一朵少女云,行走在他命运的上空?
无颜奔跑而跌倒的情形一次次在他脑海里重演,而每重复一次,便是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上再刺一刀。
一个又一个的星期五,他守在“绮梦”里,等在“绮梦”里,渴望再见一次无颜。如果生命可以重来,给他再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走出“绮梦”,一直走到无颜面前,拉着她的手,与她面对面,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无颜,我也同样地爱你,让我们相爱,直到海枯石烂。”
可不可以,让他再一次见到无颜,让他无怨无悔地与她相爱一场?如果是那样,他会不会像雪孩子挨近壁炉那样,化成一阵气体?而无颜,已经为他奔向车轮化作少女云,那还会不会再一次为他从云变为雨?
每一次从“绮梦”回家,他都觉得愧疚,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当他的心如此强烈地呼唤无颜的时候,他的身体,如何再与瑞秋水乳交融?他想她想得这样苦,以致于要紧紧地抱住另一个人来帮助遗忘。可是,那非但不能平复伤痕,反而是双重的愧疚——他辜负了无颜,也对不起瑞秋。
我愿意用我的灵魂继续爱你。可以吗?可不可以让灵魂爱着无颜,而将身体与瑞秋厮守?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如何使自己的灵肉分开,瑞秋已经先于他作了决定。她再一次,认认真真、明明白白地对他提出分手。
是个星期五的晚上,他从“绮梦”回来,疲惫而落寞,瑞秋则刚从钟家花园回来,莫明地兴奋,充满了计划与憧憬——计划分手,憧憬瑞士。瑞秋站在窗前,没有开灯,月光透过镂花的窗纱疏影横斜地映在她的脸上,瑞秋高瞻远瞩地说:“分手以后,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我打算先住在钟家,直到出国。钟爷爷一直视我如孙女儿,他说无颜走后,屋子空荡荡的,他很寂寞,希望我能搬过去陪陪他;我在那儿住了那么多年,也习惯了,他们还留着我的房间呢。钟爷爷说,从瑞士回来,我仍可以住在钟家,一直到我出嫁。”
她已经什么都计划好了,井井有条,合情合理,住进温柔富贵乡,向往脂粉繁华地,大好前途,风光无限。说到“他们还留着我的房间”的时候,她的口吻里几乎有种昂扬的意味,颇为自得的。显然她并不为终于分手而伤心,相反,分手于她仿佛脱缰,有种还她自由的意义,她几乎是迫不及待要飞出这屋子,飞进钟家,飞去瑞士。
令正漠然地听着瑞秋的计划,仿佛在听一个不相关的人说着不相关的事,只觉得陌生而遥远,一时想不明白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满心里都是无颜,而面前的瑞秋,此刻在他的意识里则是无颜的朋友,他想无颜不在了,无颜的朋友却要住到她的家中取代她的位置,这多奇怪?!然后又隔了好久,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这朋友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自己的爱人。而现在,这爱人在与自己谈判分手。
奇就奇在,他也并不感到伤心,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甚至有些佩服瑞秋,因为她是这么果断、清醒、有条不紊。他从她的身上照出了自己的彷徨、软弱、优柔寡断。
是他的错。如果他能早一点儿认清自己的心,早早地决定心之所向,也许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一场悲剧,三个伤心人,然而错的,只是他自己。他理清思路,平静地告诉她:“那么,祝你一路顺风。你付过的房款我会很快打进你账户里,至于这房子里的一切,凡是你需要的,都可以带走。”
分手如离婚,但是他们处理得非常理智且平和。瑞秋是个自私的女人,却不会无理取闹,她做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分寸和方式,让人家挑不出错,也让自己吃不了亏的。对于这次分手的财产处理,她自己没有出面,却授权弟弟,找了个她和令正都不在家的时间,带着搬家公司来了一趟,看中什么搬什么,直接搬回娘家去就好,她自己反正要搬去钟家住的,不要这些旧家具了。结果,弟弟的决定十分干脆:一样不留。
很公平。令正想,反正那些东西都是瑞秋买的,即使不是她的钱,也是她的主意、她的眼光。对于这个房子,他从来都没有过立场,惟一的原则就是听瑞秋的。因为,他曾经以为她将会成为他的妻,成为这房子的女主人。现在她搬走了,放弃了女主人的身份,却带走了女主人的眼光,当然没错。
要说瑞秋对这房子也的确贡献卓著。她和大多数精明缜密心思久远的上海女孩子一样,是从懂事起就开始在为自己默默地准备着嫁妆的,新郎还没有选定,婚礼的形式倒是在脑海里操演许多回的,甚至连新房的布置也一早都有答案、成竹在胸,只等天时地利人和来完成它。房址是瑞秋选的,令正只在签合同那天来过一次,付了订金,其余概不过问,连装修也是瑞秋一手操办,房中的一桌一椅都是瑞秋的心思,如今瑞秋要走,只带走了家具却没把房子一起搬了,已经很宽容。
令正想,也许这房子会寂寞的,它会比自己更久地记住瑞秋——玫瑰花在瓶中静静地腐烂,薰衣草自动自觉地开成了干花。令正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想念如杂草般疯长,愈发怀念无颜。他想一个女人和一个女人是多么的不同啊,有人在分手时毫不在意六年的感情却只惦着拿走共有的一切;而另一个,则不求结果不问代价地爱着他等着他直到捐出生命。而他,错过了那个真正爱他的人,却与另一个携手六年之久——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蠢的人吗?
从那一刻起,他就在到处寻找着无颜。
瑞秋出国了,钟自明也出国了,他不但彻底失去了无颜的消息,甚至失去了所有与无颜有关系的人的消息。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毫无顾忌无时无刻地思念无颜,幻想无颜,体味无颜,而再不必觉得自己对不起谁。他的心完全属于他自己,属于无颜。
又一列地铁进站了,人群缓缓地在向车门聚拢,等待停车。忽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通道:“有人跳下去了!”地铁发出火山爆发那样的咆哮,几乎刺破人的耳膜。人潮迅速聚拢,拥向肇事地点,令正浑浑噩噩地被人流推着向前,突然之间,有个奇怪的念头一闪:那跳轨的人,可能是无颜!
无颜?令正浑身一惊,如被冰雪,他疯了般的向前挤着,无数杂念涌上心间,无颜撞车的瞬间像电影中镜头叠放那般一次又一次在眼前重复着、叠映着,不,他不能让无颜再死一次,他要去救她!
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幻觉了。自从无颜失踪,他便一直生活在半梦半醒之间,每一次看到有车经过,他就会觉得难以抑制的心悸,害怕无颜忽然从对面冲出,跌倒在车轮下。人群里只要看到柠檬黄的衣裳,他便认定那是无颜,说什么都要跑上前面对面地看一眼才死心。走在街上,总是忍不住回头再回头,张望再张望,觉得无颜随时会出现。有时睡在梦里,也会觉得无颜好似来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轻轻叹息。
他差不多已经认定无颜是死了,因此才可以入梦。他甚至偷偷在夜里给无颜烧过纸。灰蝴蝶在火光中飞起,他看着它们,只觉得心也像那纸蝶般飞起,化烟化灰。
此恨何时已?他不由长长叹息,轻轻地念起一阕词: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他反复吟咏,满心哀伤。然后猛地意识到这是纳兰性德哀悼亡妻的《金缕曲》。难道在内心深处,他竟将无颜看作了他的爱人?“钗钿约,竟抛弃。”他和无颜,并没有钗钿之约、夫妻之份,他们有的,只是那绝望的星期五的等待,那永远是一个人的约会。“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无颜,无颜,既然不能缘订今生,可有心来世结盟?
那天夜里他梦见了无颜,眉目依稀,衣袂飘摇,但那的确是无颜,她在轻轻地呼唤他:“令正,令正。”一声又一声。令正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耳边一直听到细细叹息声,凄恻缠绵得难以言喻。
次日醒来,便有些头昏脚软。走出门,是个晴天,明晃晃的大太阳照下来,在这样的清晨,令人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邻家的阳台上本来栖歇着几只灰白鸽子,见他来,都扑楞楞飞起,逗起一天鸽哨。那空灵的哨声响过楼宇,引得令正仰首遥望。他想:如果无颜在天有灵,也许她真的会化作一朵少女云,那么,就会听到鸽子的哨音了吧?如果是那样,此时,他们便一起在听鸽子飞翔,总算也是有一些交流的了。
他看着天上的云,不知哪一朵承载着无颜多情的灵魂。如果这一刻有云变作雨,他一定不会躲,不会避雨,而会心甘情愿地站在雨地里,与无颜酣畅淋漓地相爱。
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步行去地铁站,上班时间并不固定,他不必很赶时间,因此便显得有些无聊,又有些呆头呆脑,不免和人群碰碰撞撞。街道拥挤而冷清,巷陌横陈,杂乱得令人绝望。这是没有了无颜,也没有了瑞秋,上海于他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已经生活了七年的城市突然变得陌生了,而且变得格外的大,大而空旷。这里本来就不是他的地方,既不是他的根,也不是他的脉,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第一次来到上海时的举目无亲。
然而那时候他是一个崭新的大学生,充满着憧憬和兴奋的。现在则不同,他在上海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他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异乡人,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未能归根,却误坠他乡。
正是玉兰花开的季节,空气里有依稀的花香,但是被潮热的太阳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冲得淡了,而且有些异味。他有些想念家乡的玉兰花树,还有流过门前的小河以及河里的蛙鸣,也许应该回乡一次,去那里找回他失落的魂。
转了个弯,地铁站口出现在面前,有两个人在那里吵架,是一男一女,又哭又骂,有几句对白绕个弯儿飘进令正的耳朵里,那男的似乎有些理亏心虚,可是口气是硬的,他说:“你无权干涉我的交往,我和谁在一起你管不着。”女的便哭,好像还扑上去厮打了几下,还口说:“你没良心,你要是对不起我,我就死给你看。”男的便说:“要死死远点儿,你吓唬谁?”女的说:“我偏要死在你面前,死了做鬼都跟着你,让你不得安宁。”说的是闽西话,很明显是异乡来上海淘生活的一对小夫妻,分明同病相怜,却偏不肯相濡以沫。
许多人围上去观看,男的忽然放弃本乡语言,说了一句上海话:“你不要搅七拈三的拎不清啦。”惹得围观的人哄笑起来,这男人分明是表明自己其实在上海已经待得很久,并不是新来的异乡人。
这使令正想起了瑞秋,瑞秋也是这般的喜欢在说话里夹缠俚语,卖弄老上海资格。他没有理会那对痴男怨女,只径自地走过去,顺着惯性拾阶而下,脑海里犹自盘旋着《金缕曲》的词句:“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这首《金缕曲》道尽了他的衷肠,简直就好像为他和无颜写的一样。
忽然,耳边听得细细的一声叹息,竟仿佛无颜的声音。“无颜。”令正脱口而出,四顾茫然,人影绰绰,却哪有无颜的清姿秀丽?无颜,无颜,斯日斯时,你在哪里呢?人为什么总是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难得?上帝又为什么不能宽容,给悔过的人再一次机会?
“有人跳轨啦!”一声尖叫响彻站台,地铁发出疯狂的嘶鸣,人群如潮向着出事地点涌去。“还怕两人都命薄。”那跳下地铁轨道只求一死的薄命女,是谁?他浑身绷紧,心头发冷,努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们,挣扎着,跌撞地,短短几步路,仿佛千山万水阻隔,他好像永远也挤不到人前去。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他:“令正!裴令正!”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柠檬黄的身影在人群之外向他挥手——是无颜,对他呼唤的,竟是俏生生的无颜,许久以来生死未卜的钟无颜!
第七章打破阴阳界,还魂到人间
无颜重新回到人世间是在一个晚上。她抬起头就看见弯弯的月亮,是上弦月,将圆未满,朦朦胧胧的月色并不是很好,却也足以令无颜惊心动魄。
她知道这就是月亮,没有人告诉她这是月亮,但她知道这就是月亮,皎洁的,高远的,带着釉白釉蓝的光,从黑丝绒般深厚的夜幕里落下,悲天悯人地,仿佛要同无颜说话。
无颜仰着头,盯着月亮看了很久,然后开始细数月亮旁边的星。
那么多的星星,那么多的星星,每一颗都有光,它们依靠光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无颜又想流泪,可是流不出,她的眼睛终于可以看见了,可是她没有了眼泪。以前她在天黑的时候上床,夜尽天明,她却仍然醒在另一片黑暗里。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只有无尽黑夜没有白昼,而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黑夜也不尽然是黑暗。
她跪在月光里祈祷:“月亮啊月亮,我并没有奢望可以和令正有完美姻缘,我更没有野心要伤害令正的性命,我只求可以得回阳身,用这双看得见的眼睛和他相聚几日,让我好好地爱他,并得到他哪怕是一分钟真心的爱情。到那时,我纵然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
在黄泉的倒影里第一次看到令正模糊的影子时她就决定——还阳。二郎说:“你可以在黄泉里看到令正的影子,就证明你和他前缘未了,还会重逢。你与他,注定了会有一场姻缘。”
在地狱里孤独六十年,老鬼真的学到了很多知识,他趁着新鬼报到、判官审案时偷偷潜入判官府,在生死簿上查到近日将有一个少女于地铁站卧轨自尽,而裴令正将适时经过那里——这是无颜还阳的最好时机。
“到时候,我会向判官求二十五天假,陪你一起到人间走一回,助你成功。”二郎这样承诺无颜,也鼓励无颜,并不厌其烦地叮嘱着,“记住,你只有二十五天时间,而且,从你入世第一天起就将进入倒计时,你每天都会减少‘一岁’,所以,你必须在裴令正发现真相前让他爱上你,换言之,你真正的机会只有三五天而已。”
无颜问老鬼:“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因为你是小翠的孙女儿。”老鬼说,“我帮你,是为了要你帮我的忙,回人间去找小翠。”
“你找了六十多年都没找到,我到哪里找去?”
老鬼叹息:“这六十年里,我只有每年七月十四鬼门关开的那几天才可以到阳间走一遭,可我是个鬼,有好多地方去不得,比如你们家花园我就进不去,大门和墙上到处都藏着符咒,绘刻在雕檐上和门环上——钟自明好像很敬鬼神的样子,布置房子时全按着易经八卦的路数来,是钻研过风水禁忌的。他的地方,我进不去,我只能到苏州河凭吊几日,马上就得回来,连你外婆的影子也见不到。我是个鬼,虽然能在阳间走,可是没个人形,又不能到处问人,找也是白找,说到底,只有等。所以,如果我想知道小翠的下落,就必须帮你还阳,如果你不帮我,我永远都不能瞑目……”
无颜听得几乎落泪。永不瞑目。二郎在世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经死了六十多年,他和小翠的相爱只有短短数月,却用一生一世来纪念还不够,还将搭上灵魂,永不瞑目。
——生命虚弱宛如蛛丝。小翠生前一直喜欢这样说,她不住地重复着“生命虚弱如蛛丝”,或许这便是二郎鬼一直要苦苦思考死亡为何物的起源。
她不懂得生命,他不了解死亡;她在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想生命像什么,他在死后殚精竭虑地追究死亡的意义。他在阴间六十年,不喝水、不投胎、不寂寞,一直忙于学习和思考,学习地狱知识是为了可以找到她,思考死亡真味是为了与她同归,他的生生死死都是为她……
无颜没有眼泪,可是她很想哭,一个人一生中如果能遇到另一个人,肯这样地对自己、为自己,生命该有多么充盈?!
她忽然对生命的意义有所觉醒,那就是爱。有爱的生命便不空虚。小翠说生命虚弱如蛛丝,她感慨的不是生命,而是爱。她活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里,可是没有爱;她的物质与交际都极其丰富,可是没有爱,于是她空虚消瘦——生命虚弱如蛛丝。
无颜有些明白了。她也曾真正地爱过,但是却没有得到过,因此她的生命也是空虚的,她的死亡更没有意义。她应该回去的,亲眼看到令正,与他相逢相爱,既然她曾经爱他至可以弃命,那么为什么不以灵魂为抵押,再爱一次?
少女可以为爱化作云,自然也可以从云变作雨,纵使粉身碎骨,纵使委落成尘,纵使魂飞魄散,纵使永不超生——她愿意!她决定接受二郎的安排,回到人间,为了自己,也为了二郎。无论如何,再试一次。
从那一刻起,无颜决定悉心学习还魂的知识,再做一次好学生,聆听老鬼的授课,听他分解生死有命,寿夭在天,还有轮回报应,沧海桑田——
“一年一度,我往人间跑了六十几趟,眼看着乾坤变换,一场一场的大运动,接着一场一场的大改革,又是一场一场的大庆典,很多戏楼都拆了,却多了许多电影院;跳舞场也都不一样了,换了个名堂叫歌厅;我去过城隍庙戏楼,大变样儿了,我还记得当年在城隍庙戏楼唱《三岔口》的排场,哗——那才叫威风呢,上层八角攒尖顶,下层歇山式,面阔三间,楼分二层,前檐额枋上一对雕花灯笼,斗拱前匾额高悬,上书‘一曲升平’。我师父说那还不是城隍庙戏楼最鼎盛的时候,从前明永乐建楼的时候,那规模才叫大,从永乐到清道光,上海城隍庙的庙基一再扩大,仪门建戏台,每到庙会,人山人海。香火鼎盛,人气旺,戏味也厚,可惜道光、咸丰年间四次火焚,复又重建,到了民国,又连着两次被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其实不只是上海的城隍庙戏楼,话说明太祖当年下令封全国城镇城隍神爵位,于是各地兴建城隍庙,比着看谁更壮观,有庙就有会,有会就有戏,有戏就有戏楼,有戏楼就少不了我们这些走南闯北的戏班子,像浙江嵊州城隍庙戏台呀,河南郑州长城隍庙戏台呀,还有陕西韩城城隍庙戏台,西安城隍庙过路式戏台,那都是我当年唱过的,那排场大着呢……”
老鬼一旦话当年就收不住闸,从戏台到曲目,从行头到砌末,从生旦净丑到唱做念打,从西皮流水到蟒帔褶靠,从光绪十三绝说到四大名旦,又从京剧说到昆曲,无颜只好打断他道:“我答应你,回人间去帮你找我外婆。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也是个鬼,还没你有本事呢,又怎么可以到处去呢?”
“你是个新鬼,阳气还没完全散尽,我找几个鬼伙来帮你做些功课,还来得及把散落的阳气聚齐。过两天是我拜把兄弟当值,到时候他偷偷放我们出鬼门关去,到了阳间,只等那个女孩子在地铁站卧轨自杀,她往下一跳你就赶紧还阳,就可以把她的阳气全部带走,这样你的阳气加上她的阳气,就足以帮你聚形成人。等你做了人,自然就可以到处走,就跟你生前一样,或者说,就像你从没死过那样。”
无颜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是她跳的时候取走她的阳气,不可以等她死后再交易吗?她的灵魂反正是要经过这里的,我们和她说明后再借她的阳气,会不会比较有礼貌些?”
“不可以。”老鬼断然道,“如果她真正死透了,阳气就会散,你就不能拥有最完整最新鲜的气息了。你知道跳楼自杀的那些人吧?好多人都是还没落地就已经死了,死于意念,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自以为必死,所以意念就让人没等摔到地上就死在半空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决定去死的时候,他的阳气也就开始发散,当他跳下,就有鬼魂守在旁边等着把他的阳气收走。所以,不管他跳没跳下去,落没落地,只要他开始跳,他就死定了。”
无颜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自己撞向十九路公交车时,是否也有一个鬼在等着还阳呢?还有,自己即使还阳成人,可是自己的肉体早已火化成灰,纵有再多的阳气,试问气息又怎能代替血肉之躯呢?
老鬼仿佛知道无颜要问什么,不等她问出口已经开始回答:“不是每个人的意志都很坚定,也不是所有的鬼都想还阳,规矩太多,代价太大,大多数人做了鬼以后,都会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老老实实地喝了孟婆汤过桥去,就好像大多数人也还是循规蹈矩的一样,特立独行的永远是个别人、个别鬼。有些人会死里逃生,拼的是人的意志坚强还是鬼的意志坚强了。不过,即使人的意志再薄弱,由于他是灵肉合一的,他的力量总是大过鬼;而鬼的意志再强大,因为徒有其神没有其形,仍然处于弱势,所谓邪不压正。所以只有当人自己放弃生命,不想活的时候,鬼的力量才可以发挥。而且鬼要想更强大,必须借助许多外在条件和因素,像那个决定卧轨自杀的女孩子就是条件之一,当鬼魂借助一些条件和方式使人受到困扰,人们就称这种现象为‘闹鬼’。”
“这么说,我的还阳也是一种闹鬼了?”无颜忍不住苦笑,“但我怎能骗过人的眼睛?难道他们感觉不到我是一个鬼而不是真的人吗?”
老鬼胸有成竹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假做真时真亦假,其实万事万物都只是一个假象,灵魂是假象,肉体也是假象,假象之得以存在,借助感觉,而感觉,就是最大的假象。有人以为爱某个人,其实不爱;这就是感觉的假象。海市蜃楼是假象,梦是假象,可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到底哪个才是假象?依我说,也许都是假象。同样的,人们握手时感觉到肉体的存在,看见时就以为具像的反映,其实,都是假象……”
无颜有些明白了,打断老鬼说:“不必讲得那么深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不论我是不是一个血肉之躯,只要裴令正以及所有阳间的人感觉我是一个真人,那我就是人了,是这样吗?”
“可以这么说。总之任何一种理论的是与否都取决于两个方面,只要两方面达成共识,真理就产生了。”
二郎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而同时又擅于部署计划。一切都如他预算的那样,是夜子时,他的鬼兄弟当班,循情枉法,玩忽职守,私开鬼门关放他们溜出地狱——打破阴阳界,还魂到人间!
自然,鬼门大开之际,放走的可不止是他们两个,总有一干不甘心不情愿的新旧冤魂也都伺机逃逸,作乱人间,而那些“闹鬼”的事件,却不是二郎和无颜可以阻止的。
他们是在夜里子时回魂的。无颜随着二郎一路飘飘悠悠地来至地面,一时还不能聚形。她看着月色如水,心中百感交集,她回来了,又回到了这个极熟悉又陌生的人间,她离开不过才数月,却已如同隔世,而且,她终于看得见这个世界了,是用眼睛,而不仅仅凭感觉。她还将亲眼看到令正……
哦,看到令正!可是,该去哪儿找令正呢?
老鬼携着无颜直奔了钟氏花园而去——尽管是回家,可对于刚刚可以用眼来看的无颜来说,老鬼对路径反而比她更加熟悉。
二郎御风而行,低低唱道:“问扁舟何处恰才归?叹飘流常在万重波里。当日个浪翻千丈高,今日个风息一帆迟……”一曲《北新水令》不待唱完,钟氏花园已在眼前。
无颜终于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家。月光下,那紫红的墙、黯绿的瓦、熟铁的栅栏、黄铜的门环,以及逸出墙院的树冠与隐隐清香……都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温馨。
她围着花园的墙打转儿,做了鬼,身轻如燕,片刻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她的家,令她又熟悉又陌生,又亲切又恐怖——她竟然进不去。
二郎指点给她看建筑的种种布置:门楣的雕花里用朱砂点染,以桃木为符,铜虎为环,围墙遍饰麒麟凤凰等吉兽,不仅如此,估计内院水木布置亦必依照五行八卦格,少不了镇宅驱邪之物,敬鬼神而远之。
无颜点头道:“我外公的确精于周易,很多讲究的,什么院里不能种桑、槐、榕、杏啦,镜子不许对着床啦之类。我从小就生活在各种禁忌中,家里阳历阴历一直同时使用,像是正月初一不能动针线,初三不能洗头,初七不能剪发,清明要吃冷盘,立冬则不能吃冷食,冬至要吃饺子……许许多多我也记不大清了,但是吴奶奶会替我们记着。她和外公一样,都很迷信这些。”
其实外公的讲究与规矩还不仅仅在这些个风水禁忌上,即便是生活常习也都有许多大道理。单是一个吃饭,就有“倦时勿食”、“过午不食”、“烦闷时勿食”、“不饮空心茶,不食黄昏饭”等种种细则,力求将无颜调教成一个淑女——不料在这样严格的教条下长大的无颜竟会是一个自杀身亡的吉赛尔,不但做了鬼,还要做死后还魂的再生人,大概也算是对钟自明的一项巨大挑战了。
二郎向往地望着院墙,怅然说:“这里我只进去过一次——就是小翠喝醉了,我送她回来的那次。里面真是富丽堂皇呀。我去过好多大富人家唱堂会,也不是没见识,但是你外公布置堂屋的手法别有一种风格,富贵中见风雅,竟是比画里的都好看。可是,我只见了客厅,没进到里面,我一直都想知道小翠的房间是怎么布置的,她住在北京最贵的酒店里都一直抱怨不舒服,说想自己的房间,想房间里的摆设。我跟她说等将来我们安定下来,自己有了房子,一定照她原来的房间一样布置,可是我问起她屋里都有些什么,她却怎么都不肯说,只是自己默默出神。我就猜那屋子一定非常精致难得,她不肯说给我听,必是知道凭我的物力达不到,不想说出来叫我为难,可是我真的想满足她,还她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卧房,连做梦都想。”说着,二朗又伤心起来。
无颜听得辛酸,想尽了方法要安慰老鬼,努力回忆着讲些院内的布置细节给他听,可惜都是只有形状没有色彩的,而外婆的房间,更是连形状的记忆也没有。无颜解释:“外婆的屋子在楼上,向右拐角处,说是有落地窗户,可以看见园景——整栋建筑里最好的一间。不过,我从来没有进去过,那屋子长年锁着,听说自从外婆失踪后,外公就将那道门锁了,除了他自己偶尔进去坐坐以外,从来都不放人进去,连吴奶奶都没有进去过。”
二郎反而高兴:“那就是说,屋里的摆设一直没变过?将来你进去了,可一定要看仔细,回来告诉我。”
“我进去?”
“是呀,等你还魂后就可以进去了。到那时,你就和凡人一样,拥有血肉之躯,你一定要替我仔仔细细地搜查整座花园,寻找蛛丝马迹,打听小翠的下落,等不到她,我就是魂飞魄散也不能心安啊。”
无颜黯然点头。他们又在花园墙外转了转,眼看天色将明,不敢恋栈,也是怕错过了投生时机,一老一少两只鬼紧跟着飘至地铁站,守株待兔。
天一点儿一点儿地亮了,地铁站里的人真是多如过江之鲫,都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那么忙的人——有衣冠楚楚妆容严谨的白领,也有拖着巨大黑胶袋的小商贩,有抱着孩子一边哄一边骂的母亲,也有表情严肃略带不耐烦的学生,甚至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地铁站口吵架……
无颜在人群中仔细地辨认着,生怕错过了令正。对面相逢,她能够认出他来吗?她不能不兴奋,也不能不哀伤,她就要看到令正了,而重逢即意味着诀别,亦同时意味着绝灭。
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所有的人,只觉得每一个人都很特别,都是一道风景。即使那个哭着嚷着的吵架女子吧,虽然粗鲁些,可也是一个活活泼泼的人呀。她和那个男子扭打在一起,状若疯狂地又哭又骂:“我不活了,我跟你拼命。”——那是一个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的女孩子。但是无颜想:也许她本来面目并不是这样狼狈的,只是吵架和愤怒使她失去了从容的美丽。
忽然一声脆响,那对纠缠的男女蓦地分开了。无颜看见那个女孩捂着右边被男子打了一巴掌的脸,眼神错愕而绝望,竟然忘了愤怒似的。
无颜也被他这一掌打得有些动怒,怎么可以打女人?不管怎么说,他们曾经相爱过,他怎么可以动手打她?她忍不住促狭心起,飘上前对着那男子的脸吹了一口冷气。男人一凛,莫明其妙打了个喷嚏。他有些吃惊,茫然地抬头四望。
无颜在心里暗笑,也跟着他到处乱望,一回头,在人群中看见了令正。她猛地一惊,她并不认得他,可是她知道,这是令正,这就是令正。
令正的背影衬在长而清冷的通道里,显得忧伤而沧桑,这景象是她所熟悉的,她在地狱的黄泉倒影里见过的,她在黄泉里看到他的影子,正是这样,正是此地。那么,这就是她最终与他重逢的地方,也就是她要还阳再生的地方了吗?
她再顾不得那女孩,身子一转,随清风飘进了站台。她不惜一切代价,重返人间,不过是为了亲眼看令正一眼,再和他相聚几日。为了这个,她不喝孟婆汤来保留灵魂和记忆,愿意拾起自己所有的脚印来换取二十五天的生存。现在,她回来了,她终于看见他了!
哦,令正!他是多么英俊,多么帅气,多么令人心仪啊!他的短短的头发、短短的胡茬、他的微微蹙着的眉、紧紧闭着的唇、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顾,都是那么牵动着她。她跟随着他,依恋着他,忽前忽后,如影随形,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欢喜才好。
“令正,令正。”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见。他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她就像那朵少女云,而他就像草原上的少年,听不懂云的语言。
从前,她在世的时候,是一个瞎子,她听着他,跟着他,那时,他看得见她,她看不见他;现在,她成了一只鬼,终于与他隔世重逢,终于能看见他了,他却看不见她。她和他,难道注定要这样地错过,一次又一次?
无颜这时候忽然犹豫起来,如果她不还阳呢?如果她不还阳会怎样?还阳,她会和令正有二十五天的相聚;然而不还阳,作为一只鬼,一只游荡在人间的鬼魂,也许她的时限会更久长些。她可以一直跟随令正,刻不相离。老鬼可以在阴间存在六十多年,她呢?可不可以这样陪伴令正到老?
一个削瘦的女子穿过无颜的身体木然地走向地铁轨道,她面色苍白,神情哀恸,沉重地挪动着她的脚步,周身都笼罩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正是刚才在地铁口与男友争吵的那个少女。
无颜忽然意识过来,这就是那个替身了,那个即将卧轨自尽的伤心人,原来她的死亡是如此轻易并且不值。无颜想,自己也许该阻止她,自尽的人死后是要进枉死地狱,被关进枉死城里,在出城之前、轮回之前、投胎之前、重生之前,还要再受很多罪,那可是比活着要难受辛苦许多。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呼啸,地铁进站了,拥挤的人群缓缓向站前移去,那少女忽然腾身而起,义无反顾地跳下车轨,无颜大惊,叫她:“不要!”
与此同时,老鬼倏地上前,在无颜背后猛地一推,急喝:“快去!”
第八章倒数第二十五天:绮梦成真
“无颜?”令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亭亭玉立在人群之外的,那柠檬黄的俏生生的身影,真的是无颜吗?
人群滔滔地涌向肇事地点,簇拥着他,碰撞着他,而他却用力地推开那些人,向相反方向冲去,朝无颜奔跑过来,急切叫道:“无颜,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确定了,那是无颜,那真的是无颜。不是幻觉,不是想像,是他真的见到无颜了,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无颜。他几乎落泪,紧紧地握住无颜的手,兴奋得不可置信,至于语无伦次,“无颜,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到处找你!”接着,他发现了更大的惊喜,“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是的,我能看见你了!”无颜欣喜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着那么丰富的感情。她刚刚看得见,还没有学会让眼睛说谎,尽管生前她百般掩藏自己的感情,然而此刻,她的眼睛却出卖了她。
令正在那双多情的眼眸中醉倒,只觉欢喜如狂潮般排山倒海而来,太多的惊喜,太多的意外,让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地铁站有人自杀!无颜出现了!无颜没有死!无颜看得见了!无颜和他在一起——面对面!
“无颜,你看得见了,看得见了!”他喊着,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对自己重复一个荒谬的谎言,好骗自己相信。
无颜微笑,她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欢喜,和不同的哀伤。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快乐,为了这得见天日,为了这久别重逢,然而她的眼神里,那欢乐底下,却总有挥之不去的哀感伤绝——那是死亡的阴影,她只有二十五天!而二十五天后,她将带着令正的灵魂,同归地府。如果做得到,她便要杀了他;如果做不到,她则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那地狱的规矩,那不喝孟婆汤的决定,那终于可以亲眼看到令正、再次与令正携手的代价!
她看着他,深情地近乎贪婪地看着他,像要把他的影子钉在眼睛里、印进脑海里、珍藏在心底,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魂飞魄散,在她灵肉的每一片碎屑、每一缕烟丝里珍藏的,依然是令正的影像、令正的气息。
“令正,”她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哽咽着,“我终于看到了你的样子。”
“无颜,你好吗?”令正握着无颜的手,心中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你到哪里去了?你的眼睛治好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
“我知道。谢谢你,令正。”无颜温柔地微笑,温柔地回答,双眼濡湿,泪光盈盈,“我妈妈接我去美国疗伤,幸亏那一撞,我的眼睛竟然复明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谎言。然而它是个好消息,而人们总是乐于相信好消息的。令正完全没有怀疑,他立刻接受了这个荒谬绝伦又美好无比的说法,说:“真的?你的伤全好了,眼睛也好了,太神奇了!”
他想起来,以前好像在报上也看过类似的报导的,说是某人失明多年,突然间的一撞或者一摔,把脑子里某团淤血块给撞开了,结果眼睛就看得见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植物人都有南柯梦醒一朝重生的,何况复明?好运降临在好朋友的身上,令正觉得由衷欣喜。他并不曾察觉,在他们对望的瞬间,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发生了。
“无颜,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庆祝你的得见光明,还有我们的重逢。”
“去哪里呢?”
“你决定。”
“‘绮梦’。”无颜说,“我们去绮梦咖啡馆。”
令正愣了一愣,问:“‘绮梦’,为什么?”
无颜的笑容黯了一黯,轻轻说:“我们分手前的最后一面,是在十九路车站,现在又见面了,如果在原地开始,是不是更有意义些呢?”其实,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回到阳世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拾起她前生的最后一个脚印,而那重叠杂沓的足迹,是印在十九路车牌下的无尽的等待。
她在那里守候了太久,等待得太长,现在,她终于要回到那里,等到她的结果了。有泪从心底涌出,可是她哭不出来,她望着令正,痴痴地望着他道:“我先去,然后,你乘十九路车来,在那里下车,让我等到你,好不好?”
让我等到你。
令正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整个人都化成一阵烟,仿佛风一吹便将散开。身为一个男人,如何能承担这样的深情?他有一种感觉,无颜仿佛转世重生,来指责他前世的薄情与辜负,而他,必须还她的情、她的债。他义无反顾、义不容辞地要满足她所有的要求,遵从她所有的意志。
让我等到你,好不好?好!怎么能不好?我一定会让你等到我,我一定要让你等到我,我必须让你等到我!无颜已经等了他太久了,每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五点钟,当他坐在“绮梦”里看着对面的无颜,他多么想立时三刻离开那座位,走出咖啡馆,走到对面,握着无颜,抱着无颜,说,你看,我来了。
但是他没有。他真是残忍,真是冷酷,真是愚蠢。他一次又一次地让她空等,以为只有冷漠才代表善良,只有辜负无颜才对得起瑞秋。
然而他和瑞秋,最终仍是分手。
他越来越频繁地去“绮梦”呆坐,不再限于每个星期五,也不限于黄昏五点钟,而是一有时间就去。他有种感觉,如果一直这样等下去,也许他就会等到她。他想无颜等了他那么久,现在他要把一切等待都还给她,如果他的等待等同于她的等待,也许他就能等到她,也就等于让她等到了他。
现在,他终于等到她了。而她对他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就是:去“绮梦”。
她说:“我会在十九路站牌下等你,让我等到你,好吗?”
好。当然好。她将等到他,当她的等待有了结果,也就是让他自己的等待有了结果。
令正坐在十九路车上,心想,每行一步路就是在向无颜接近一分,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赴无颜的约会了。他终于可以让无颜等到他,让她的愿望成真,也让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他想她等了他多久啊,而他又等了她多久啊,简直就像那首《枉凝眉》的歌里唱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
公交车走得太慢了,不住地塞车、启动、突突冒气,令正变得焦躁,而且恐慌,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真的会安全抵达车站吗?无颜真的会在那里等他吗?他会不会错过这场约会?
刚才地铁站里的一切变得恍然若梦,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刚才的一切是真实的发生还是自己的幻觉?如果抵达目的地,下车,无颜却不在那里该怎么办?他会不会再次失去她的踪影,她的消息?
他几乎要窒息了,如果车到站,而他看不到她,他一定会疯掉的。到这时他才明白,一个人期待另一个人时是多么痛苦,多么难过。
短短的两站车程,几乎走尽裴令正的一生,他在那两站路里为自己作了一个决定,一个承诺:他要用尽所有的爱去善待无颜,如果可以让他重新遇到她,他一定会将她抓紧,再也不让自己与她分开。其实,刚才在地铁站,他握住无颜手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双手,才是自己要相携相握走过一生的手。当他握着她的手,那双手好像本来就长在那里似的,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比翼连枝水乳交融的熟稔。他不该放开她的,他不能再放开她!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进站了,远远地,令正已经看到无颜柠檬黄的身影立在站牌下,他几乎要欢呼跪倒,感谢上帝,让他终于见到她。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幅画,仿佛一尊雕像。她在那里等了多久?几个世纪?几次人生?他怎么可以来得这样迟?
令正有种深深的忏悔,自己多么蠢啊!为什么要到今天,在失去之后再得到,才知道自己真正爱的人应该是无颜?他真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走过了太多的弯路。他几乎是从车上冲下来、急不可待地冲到无颜面前的,一把将她抱在怀中,抱得那么紧那么紧,仿佛怕有人把她从他怀中夺走似的,眼泪从他的眼中涌出来,他几乎哽咽着发誓:“无颜,再也不要离开我!”
无颜的耳边似乎听到一声叹息,那是来自自己的心底,也许是来自老鬼二郎。她看不到二郎,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在自己身边,但是他们都明白,她成功了。
她真的得到了令正的爱——在她回到人世的第一天第一站。她没有白来!
她再也不是有心无力的少女云,她终于可以看见他、听见他,也同时让他可以看见她、听见她了!
“黑咖啡免奶免糖,是吗?”令正了解地问,并招来服务员叫了两杯曼特宁。
无颜恍惚地坐在咖啡座里,仍不能相信自己的美梦已然成真。她不曾奢望,真的可以有这样一天,她和他,面对面地坐在“绮梦”里,享受一杯纯正的曼特宁黑咖啡。
咖啡的苦香是她熟悉的,咖啡的面目却是初见,原来不仅仅是黑,还要黑得透亮,真像是夜色。海格雷骨瓷的杯子也是初见,外公从英国留学归来,一直都保持着喝英式下午茶的习惯,家里所有的茶杯与咖啡杯具都是骨瓷,她早就知道它们“薄如纸,声如罄”,但如今才真正领略它的“白如玉,明如镜”。
不仅仅咖啡与咖啡杯,人生的每一点每一滴,也都是初次相识——“绮梦”明亮的玻璃窗、吧台上倒吊着的杯子、桌布上的印花,还有自己的柠檬黄的衣裙……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衣裳是柠檬的黄,却不知道原来柠檬黄就是这样的。
她等不及咖啡凉下来,举起骨瓷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说:“请再来一杯。”
令正惊愕地看着她,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无颜喝咖啡,根本他对咖啡的钟爱就是受到无颜的影响。可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无颜这样毫不斯文地“牛饮”,她那样子,就像是几辈子没喝过水似的。而以前瑞秋曾经说过,无颜几乎是只喝咖啡不喝水的。
但是无颜实在是太渴了。
她没有喝那碗孟婆汤,为了还魂,为了重逢,她走了那么久的路,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直到现在,才终于喝到一杯咖啡。她怎么能不渴望呢?而且,一下子看到那么多的色彩,她真有些目不暇接、手足无措呢。
就在等第二杯咖啡磨煮上桌的当儿,无颜已经又接连干掉了几杯水。然后,在第二杯咖啡送上来的时候,她终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可以静下来好好品尝了——重逢,到这会儿才有了一点儿从容的意味。
隔着窗子,对面的十九路车站牌下,是自己伫守了一生的地方。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无颜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令正,他将陪伴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开始新的尝试。
只可惜,只有二十五天,甚至更短。
“瑞秋,好吗?”无颜终于艰难地问出口。即使只是一个拥有二十五天生命的还魂鬼,她也仍旧不能回避这二十五天里的现实。
“我们分手了。”令正答,接着惊讶地反问,“你不知道吗?她跟你外公一起出国了。”
“她跟我外公?”无颜愣了愣,不知道对这个分手的消息应该觉得庆幸还是震惊,接着她意识到,当前最要紧是自圆其说,“哦,我刚从美国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家,就遇见你了。”
一句谎言出口,接下来往往需要成千上百个谎话来圆满它。幸好令正不是一个较真的人,只要给了他一个解释,他多半便不会再往深里去想:比如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铁站?又怎么会一件行李都没有?况且无颜即使身在美国,和自己的外公也会保持电话联络的吧,怎么会连回国这样的大事都没有提前告知?
然而他太快乐了。快乐的人多半单纯而盲目轻信的。他简单地告诉无颜:“钟教授要去瑞士讲学,邀请了瑞秋做他的助手。大概要几个月后才回来。瑞秋在走之前,决定跟我分手。”
无颜茫然地听着,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令正跟瑞秋分手,瑞秋和外公出国,自己跟令正重逢,令正终于向自己示爱……
她空洞地微笑道:“是的,瑞士。外公一直很喜欢瑞士,他说那是一个中立的国度,那里的人对感情很平淡,但是会一夫一妻白头偕老,婚姻稳定,就像钟表那样忠诚。他们每天喝热巧克力,然后上班,优哉游哉,自得其乐……”然后她渐渐想到这也许是件好事,这样,她就不必面对外公和瑞秋了。尤其是外公,她是不可以面对他的,他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死亡真相的,才不会相信什么疗伤归来的鬼话。
天意。也许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要成全自己的这一段两世情缘,是天意将外公和瑞秋遣走,不教他们打扰自己的还魂,以及和令正短暂的相聚。
二十五天,她将有二十五天的时间和令正在一起,只是他们两个,没有人打扰。只有二十五天,或者更短。
她仰头喝干了那杯咖啡,笑容清晰起来,说:“令正,我有一个请求,你能答应我吗?”
“当然。”令正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管无颜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说好的,他决定以后只对无颜说“好”,决不让她再伤心失望。接着,他才想起来问,“什么事?”
“我这次回来,只是暂时,很快还要离开。”无颜低声叹息,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在这几天里,你能多陪陪我吗?”
“你还要离开?”令正大惊,“你要去哪儿?”
“过几天再告诉你好吗?在这几天里,我希望你能多一点儿时间陪我,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也许,只有一星期。”
她的时间,将以每天等于一年的时间向回追溯,她的样子,将一天比一天年轻,开始或许还不觉得,但是一星期后,她会回到十八岁。到那时,谎言一定瞒不住,而如果令正知道了她是一只鬼,还会愿意和她在一起吗?
无颜凄然欲泣,这场以灵魂为押金的豪赌,使不喝孟婆汤换来的重逢蒙上了浓郁的阴影。此刻越快乐,分手就越伤心,那是一场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悲剧,然而大幕一旦拉开,就只得演下去,她竟然不能要求退场。
“令正,你会多一点儿时间陪我吗?”
“当然。我工作后从没休过假,这次可以向公司拿个大假,你要我陪多长时间我就陪多长时间。”
其实令正心里更想说的话是:我愿意陪你一生一世,永不分开。可是这样赤裸裸的表白,在初见面时总有些说不出口。而无颜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这预言仿佛兜头一盆冷水,令他有些茫然失措。刚才,他已经对她说过了“无颜,再也不要离开我!”而她没有回答,却只是要求“多一点儿时间陪我”,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她已经不再爱他了?或者,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爱他了吗?
令正的心里有一点儿郁闷,却不好再问下去,只是无声地喝掉杯中渐冷的咖啡,好苦。
无颜终于走进了钟家花园。
是陈嫂开的门。她虽然不认识无颜,可是看过她的照片,听过她的大名,也知道她的身份,却偏偏不知道她车祸死去的事实。老主人出国,偌大的钟家花园只剩下她一个人照料,虽然轻闲,却很不是滋味,看到小主人回来,而且是这样年轻漂亮又随和的一位小姐,打心眼儿里高兴,那殷勤劲儿倒不全是装出来的。
“怎么来之前也不先打个电话?也好让我多做作些准备,好歹给小姐接个风,现在这样子,可真是叫小姐笑话了。”她一叠声地招呼着,又要忙着欢迎小姐,又要忙着自责自艾,又要忙着招呼客人——令正送无颜回来,并且被盛情邀请留宿——自然是住在客房——也就是瑞秋以前的房间,是否有些讽刺的意味呢?
“这位是裴先生,我的同学。”无颜介绍着,接过茶来一气喝干,只这一会儿功夫,她好像又变得很渴。然而便是这样,也还没忘了叮嘱陈嫂,“如果外公来电话,先别告诉他我回来了,免得他惦记我,急着回来,难得出去一次,让外公好好在瑞士多玩些日子吧。”
“小姐真是孝顺呀。”陈嫂乐颠颠地应道。沏了茶又去弄点心,不知道该怎样巴结才好。老主人已经风烛残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小主人才是正牌主子——自己真正的衣食所归。如果她对自己的表现满意,说不定这钟家就是自己安身立命之处了,不见那位前任吴奶奶的风光退休吗?钟家对下人分明是很宽宏大方的,离了这里,到哪儿再去找这么好的东家?
然而无颜并不习惯别人过分热情的服侍,吴奶奶打小儿就把她看成自家人,对她说话并不客气,三分像对小姐,七分倒像是对孙女儿。尤其现在,令正就站在旁边,这就更让她觉得窘,好像自己在摆排场耍威风似的。她只有比陈嫂更加客气地笑着,打发她:“陈嫂,把茶水放在这里就好了,您先回去歇着吧。要您帮忙的时候,我自会去麻烦您的。”一口一个“您”,又是“帮忙”又是“麻烦”,几乎没把主仆身份颠倒来做。
令正暗自好笑,只袖着手背过身去看四壁的挂轴。都是些古代的珍品,他虽不很懂,也知道每一幅都价值不菲。然而他最关注的,还是客厅正壁上的一张结婚照——男人穿礼服,女人披婚纱,两人手上的钻戒很大很醒目。那照片如果上了色,也就和今天的婚纱照差不多,可在那时却是身份的象征——寻常人家没什么机会拥有的。
自己和瑞秋也是早早就照过婚纱照的。其实他们早就是未婚夫妻,只差没有领证。然而结婚就像是两个人在赛跑,虽然同时起步,可是很难同时抵达终点。期间,一方中途退场也有可能,还有的跑到一半摔了一跤便赖着不起来,让另一半拉他扶他等他,毕竟一生那么漫长,要多大的耐心和什么样的毅力才可以坚持到底啊?!也有终于跑到尾的,可是已经气喘吁吁、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回头看着一圈圈的跑道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跑,跑到终点又有什么意义。很少人可以领奖,可以自己为自己庆祝、骄傲,并以为圆满。瑞秋是刚刚起步就喊累,跑到隔壁跑道上去了;而自己,则已经站在另一条起跑线上,牵住了无颜的手。他和无颜,有机会跑到终点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嫂已经退了出去。而无颜,也终于喝够了水,放下手中的杯子,屏息地站在令正身后,也在打量着那幅照片。
她知道这就是外公和外婆了,也就是钟自明和小翠。即使只是黑白照片,而且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六十年,画中女子的眼神依然妙曼,仿佛可以穿透半个多世纪的沧桑一直望到今天,望进人的心里去。那可真是一双妙目,拥有这样美丽眼睛的人,才不枉了叫做美女。
这美女和钟自明曾经一同站在婚姻的起跑线上,披了婚纱,拍了照片,生了女儿,却又爱上了武生二郎。于是她跑着跑着就跑离了原跑道,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谁也找不到她。钟自明没有了伴侣,却仍然一个人坚持着要把后面的路跑完——他一直没有再婚,仍然戴着他们的结婚钻戒,自从在红地毯上起跑后就没有停止。也许他就要到终点了,会有奖品等他拿吗?自己好想和令正牵手奔跑,一同起步,比翼双飞,随花飞到天尽头。可是她却只有二十五天,二十五天后她就要独自跑开去,把他一个人孤单单地丢在跑道上。叫她怎么忍心?如果可以握住他的手,再不松开,直到终点,就算让她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们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四目交投,泫然以对。无颜看着令正,忽然很正色地说:“令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再次失踪,你一定,要好好地爱自己。”
令正心中一震,只觉得被重物撞击那样的疼痛,他不明白无颜为什么会在这难得的重逢时刻说出这样的话来,几乎有些交待遗言的意味。这时候他才发觉,这次见面后,无颜和以前好像有些不同了。不只是她眼睛看得见那么简单,她的言语态度都改变了许多,仿佛经历了很多事,几乎是生死那样的大事。
他看着无颜站在那张古老的结婚照下面,又一次有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这重逢、这场景、这对白,都是这样地恍惚,像一个梦、一场魇。他忍不住上前握住无颜的手,凭着这真实的握手来确定这真实的重逢。
“无颜,我们不会再分开的。”
“令正,我是说,如果我离开……”
“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的。”他猛地抱住她,用嘴唇堵住她未说完的话。
他们拥吻在一起,唇紧紧地贴着,吻得那样深切,那样绵密,连天地也为之色变。她在他的怀中发着抖,她抖得越激烈,他吻得越热烈,他不会再放开她的,不会再离开她的,他想他会和她在一起,他们将结婚、生子,白头偕老,一生一世。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再让自己错过她了。
在这个晚上,他们彼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可是他们的心却是相通的,想到了一处去。
如果一个人一生中能有这样的一刻,和另一个人完全心领神会,息息相通,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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