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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出埃及记

  被罗清平打电话的声音吵醒之后,罗宋宋翻了个身,呆滞地望向墙上的双子座壁灯。

  她揉了揉眼睛,然后开始活动右手。握紧,放开,握紧,放开,依次弯曲手指,作出各种数字手势。

  这是习惯动作,也是必做功课。每天刚醒来时她的右手都僵硬如同一块铁饼,慢慢活动开才能将一天对付过去。

  双子座壁灯就像一条风干的鱼,挂在墙上数十年如一日。下面放着宋玲昨天刚刚搬进来的台式电脑,正好卡在她的梳妆台前面——没关系。反正她甚少有对镜贴花黄的心思。

  电脑当然不是给她使用。只是罗清平和宋玲的书房刚刚配了一台最先进的四核,这台报废了。

  再大的房子,也放不下宋玲越积越多的废弃家具,她又什么都不肯扔——罗宋宋栖身的阁楼就成了废品集中区,可以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逼仄。

  罗宋宋昨天睡得不太好,噩梦连连,现在仍然不太清醒。不如用被子蒙住头酝酿睡意,或者那时罗清平能打完电话,她就可以再睡一会。但宋玲已经起来了,正在做卫生。如果她心情碰巧糟糕,恐怕会找罗宋宋出气。

  二十多年来,宋玲那两片嘴唇上下一碰,依然还能让女儿不战而栗。

  如果把房门锁上,换片刻安宁……但这在罗家是大不敬的行为。罗宋宋胸部发育迟缓,十四岁才开始有涨痛变大的迹象。一次洗完澡后,宋玲把拼命挣扎的女儿赤裸裸地拉到客厅,让自己的妈妈,罗宋宋的外婆莫馥君视察外孙女的胸部。

  “终于长起来一点。”

  罗宋宋永远记得宋玲的语气,充满了骄傲,自豪,嫌弃和厌恶这些矛盾的情绪,简直逼得她要发疯。

  莫馥君大骂女儿:“你这做的什么事!宋宋,把衣服穿上。”

  青春期的罗宋宋因为这件事情很羞愤,自己不知道护住胸部就更羞愤了;但罗家从来不知道沟通为何物,她翻来覆去只会怒吼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宋玲当然不理小姑娘的任性,了解人体构造是必修课程,她觉得这种羞耻心很多余。

  “看一下又如何!有了四两肉,就矫情起来了!”

  但罗宋宋不这样认为。而且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她受够了每次生理期宋玲给她钱买卫生巾时的那种嫌恶眼神,而全身****站在那里任由宋玲对她的胸部指指点点已经到了极限。她头一次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掀了钢琴盖子就开始弹《出埃及记》,下死力击打琴键,在音乐中她能变成钢铁意志的摩西,劈开红海,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不用担心罗清平的耳光什么时候就会扇过来,不用担心宋玲会在饭桌上突然迸出一句她日记本里的密语……

  “罗宋宋!把门打开!”

  敲门越来越急,旋律越来越快,罗宋宋知道父亲的怒吼意味着什么,音节全乱了套;轰地一声,罗清平砸开房门,劈头先赏两耳光,然后一记窝心脚把她踹到地上去。

  “你干什么?嗯?发脾气?嗯?很厉害嘛!嗯?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嘛!嗯?还敢不敢造反了?嗯?说话!”

  罗清平蹲在罗宋宋面前,每嗯一声就用力地扇她一耳光,极富节奏感,又快又狠。蜷缩在墙角的罗宋宋不能哭,哭只会招来更多的耳光和“你还有脸哭”的讥讽;不能躲,躲只会让罗清平啧叹“嘿,还敢躲老子”,然后本着较量的态度继续更快速更用力地扇她。罗宋宋被打得嘴角淌血,方才快意恩仇的感觉全没了,只凭着本能的求生意识,机械地不断重复。

  “我不敢造反,我不敢造反……我练琴,练琴,我好好练琴,不惹爸爸妈妈生气。”

  这是挨打后的标准回应,非如此,罗清平不会放过她。

  “谁赚钱养家?是我!谁送你练琴?是我!从今天开始,在家里不许锁门,再叫我看见——”

  他恶狠狠地做了个打耳光的手势,吓得罗宋宋一颤;一直在旁观战的宋玲这时候才过来挡,软绵绵地说了一句。

  “行了。够了。”

  然后给她拿一条热滚滚的毛巾来敷脸,罗宋宋见过邻居家的小范姐姐,两颊有婴儿肥,挨了巴掌,指印半天消不掉。这一点上她很幸运,脸瘦,没肉,打得再狠也不过是红肿一点,宋玲边拧毛巾边笑。

  “脸颊红彤彤的,还好看些呢。”

  从此以后,罗宋宋在家里,哪怕上厕所,也不可以锁门,只能虚掩着,门外如果有脚步声,她就弄点动静出来,免得尴尬。她总觉得已经做到让罗清平无可挑剔,但他还是能找到揍她的借口;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忍到极限,但原来还可以继续忍下去——她不是不想走,是翅膀早已被剪断,飞出去也活不了。

  这就是她在旁人看来光鲜亮丽的大家闺秀生活。

  “我是罗清平啊。我找孟先生……”

  原来是打到孟家。看来这个电话会打很久。

  罗宋宋从床头抽了一本杂志来翻。她住的阁楼半个天花板倾斜着,床摆在最角落的地方,起身的时候不注意会碰到天花板。

  但这种布局让她觉得很安全。倾斜的天花板上有块圆形的窗户,她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打开。窗户外面有露台,罗清平就正站在那里打电话。

  “哎呀,您还没起床啊?……对,入学的事情都办好了……”

  罗清平听力不好,打起电话来像隔着两个山头在吼,罗宋宋左边耳朵是罗清平打电话的声音,右边耳朵是宋玲吸尘的声音,她正在打扫罗宋宋门前的走廊,吸尘器撞得栏杆咣咣直响。

  罗宋宋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八点整。

  “对,学校方面完全没有问题……玛丽一定会喜欢新环境……这我还要提前祝贺你新婚之喜呀,哈哈哈哈……”

  罗宋宋刚才还在想这个孟先生是孟门七将中的哪一杰,原来是孟觉的五哥孟金刚。

  孟金刚是一边过年一边离的婚。其实可以做得更漂亮些,但新娘子詹莎莎怕肚子大了穿婚纱不好看,闹得很凶。

  从和谐出发,孟金刚要把和前妻苏云生的女儿苏玛丽扔到北京的贵族中学去读书,那里师资一流,全封闭军事化管理,北京地区以外的入学名额有限之余,培养费也是天价。孟家的这种事情一般都交给在教育系统还有些能力的罗清平办理。

  “直接过去就可以了……什么都不需要……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哈哈哈哈……”

  罗清平挂断了电话又开始拨另外一个号码;这时候罗宋宋已经将右手活动开,摸摸索索地穿好衣服,赶紧给孟觉发短信。

  通讯录里零零散散不到十来个人的电话,其中大多半还是当年大学同学的手机号码,但十个有九个已经是空号;昔日的本科室友有几人虽然常在生物系碰见,但也变成陌路。

  “你知道玛丽要去北京的事情吗?”

  短信很快回来。

  “最近没回去,不知道家里的动向。”

  罗宋宋梳好头发,孟觉又发过来一条短信。

  “我待会和玛丽过来找你。你带她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内衣。”

  孟觉的大哥孟金贵刚刚接手明丰药业的时候,在格陵市南面的长寿山上圈了二十亩地,一心想建高级别墅群做做地产生意;偏巧赶上孟觉出生,孟国泰一心要将全家人拢在一起,索性举家迁入,每个儿子住一栋,自产自销——你要说他豪气也可以,说他糊涂也可以,他本来就是个随性的人。

  罗宋宋第一次见到苏玛丽,是大三那年,孟觉在篮球赛中伤了脚,打上石膏三个月没有去上学,罗宋宋向高年级的许达师兄借了《生物化学》的笔记,搭很久的公车到孟家小区,结果看见一个背双肩包的细脖子小姑娘,手长脚长,一脸稚气,在孟觉门口徘徊,一副渴望进去又不敢敲门的样子。

  罗宋宋看她和其他孟家的女孩子一样,长了个美人尖,推断她也是姓孟,于是上前敲门。

  “孟觉,开门。”

  孟觉一开门,看见罗宋宋身后还站着苏玛丽。

  “玛丽?”

  “小叔叔。”她扭着手,“我……”

  孟觉哦一声。

  “上楼写作业去。”

  她很乖很熟练,一进门自己换拖鞋,冲到二楼书房去写作业。罗宋宋把笔记本拿出来给孟觉抄。许达虽然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笔记做得相当细致,用了红,蓝,黑三种颜色将不同的内容重点勾勒出来。因为只能借一个周末,他们俩埋头猛抄,楼上也很安静。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苏玛丽蹬蹬蹬地跑下来:“小叔叔,我有一张卷子要签字。”

  一张语文卷子只有七十二分。作文题目是《我的一家》,她只写了两三句话。

  孟觉真是合格的小家长,细细看了一遍,又和苏玛丽交谈了一番,才签上自己的名字:“教语文的还是詹老师?我看她水平也一般。下次家长会我会提意见。”

  苏玛丽喔一声:“詹老师昨天来家访,她说我应该多看书……小叔叔,我想做手术变成男孩子。你看我长得也挺高的,脚也很长!”

  她把脚丫子举起来给罗宋宋看。罗宋宋惊诧不已,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变性手术?!

  孟觉仍然埋头猛抄笔记:“做男孩子每天要打足十个小时游戏,好辛苦。”

  苏玛丽和罗宋宋齐齐盯住他。

  “不能天天洗袜子,要捂一身汗充男人味。看见漂亮姑娘要吹口哨猜底裤颜色——罗宋宋,你不在此列,不用捂得那么紧——对,还极有可能从出生起就和丑小鸭做朋友,看久了还觉得挺顺眼。总而言之,男孩子又邋遢又猥琐又倒霉,你做不来。”

  苏玛丽踌躇道:“可是爸爸总说孟家没有儿子送终……”

  送终?送什么终?不过孟家的规矩,生儿子送股份,生女儿没有。苏玛丽名下只有两百万的信托基金,为此,孟金刚一直耿耿于怀。

  孟觉一边抄笔记一边冷笑:“他可以尝试有丝分裂或者单性繁殖嘛!”

  明丰药业的孟国泰曾经有过四个老婆,给他生了七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孟觉还没有结婚,其余六男全都生的女儿,也没见谁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尤其是老大孟金贵的独女孟薇,十八岁到苏黎世实习,二十一岁进董事局,表现得好,自然有股份分,一切靠实力说话,谁也不敢小觑你。

  其实孟金刚不说,亲兄弟们也都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冷眼旁观,看他什么时候会闹出个笑话来。果不其然,就在去年年底,格陵第一小学的语文老师詹莎莎未婚先孕,经手者竟然是学生家长孟金刚。

  找人算了命,说是麒麟送子,照了超声波,有******。孟金刚喜得跟什么似的,对方要钱给钱,要车给车,要房给房,要名分他也只是犹豫了一两天,就和苏云上律师楼了。这事办的快,孟家还来不及反弹,就已经成了定局。

  以前苏云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偶尔照顾照顾女儿,而现在的苏玛丽也就和孤儿差不多了。

  回了孟觉的短信之后,罗宋宋走出房门,在栏杆那里往楼下客厅看,罗清平悄悄朝正在拖地的宋玲走去,将她拦腰一抱;罗宋宋脑袋里轰地一声,下意识地蹲低了身体,一步步地朝房间里挪。

  为人子女,最尴尬的就是这一刻。偏偏罗清平和宋玲的对白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来特别清楚。

  “宋宋在楼上!”

  “她睡着呢……你不满足我,我可就到外面找别人了。”

  “一大早的别烦我……滚蛋!”

  宋玲突兀地拔高了声音。紧接着是罗清平的低声咒骂。

  “臭婊子。”

  他去厨房找吃的;罗宋宋听见母亲咳嗽了一声,继续拖地。

  她轻轻下楼去卫生间梳洗。

  说起来她的内衣也该换新的了,现在换着穿的两件还是前年买的,已经软塌塌。她胸脯生得好看,小巧坚挺,腰肢纤细,一丝赘肉也无,从锁骨到脚踝,曲线曼妙,实在是造物主的杰作。

  宋玲跟进卫生间来,手里还拿着几件内衣。

  “这几条奶罩你拿去穿。”她往洗脸台上一扔,“别太讲究!”

  “喔。”

  因为只得到了一个拟声词,宋玲仔细分析着罗宋宋的脸色:“你有什么不高兴的?怎么了?穿我的旧衣服你不乐意?”

  罗宋宋赶紧解释:“我没有。”

  宋玲拔高声音:“不就是四两肉?你的有多宝贝啊,嗯?”

  “一大早吵什么吵!”罗清平也探头进来,“罗宋宋,今天晚上音乐会的票拿来。”

  他们两个明显现在心情都不好,罗宋宋心想,这可不妙。

  因为没有得到即时回复,宋玲已经瞪起了眼睛:“怎么?你还打算去啊?你丢人丢得不够啊!”

  罗宋宋硬着头皮回答:“我确实不打算去剧院,但票也已经卖了。”

  “卖了?”宋玲手一摊,“钱呢?钱呢!好啊,罗清平,你看看,你女儿又学会存私房钱了。”

  罗清平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你给我说清楚!”

  大学刚毕业时罗宋宋找到一份外地工作,企图离家出走,被一直暗中监视她的宋玲揭发,罗清平不仅没收了她的小金库,还把她揍了个半死,判她剥夺经济权利终身。而宋玲给她找到了在实验室打杂的工作之后,一直控制着她的工资卡,每周一发五十元钱的生活费。

  罗宋宋全身的皮肤都在发抖:“我没有存私房钱。汤园园说她没有带钱,下次见面再给我。”

  “哪个汤园园?”罗清平一巴掌重重拍到罗宋宋脑袋上,“你****啊?下次见面,还有见面的时候吗?”

  罗宋宋扶着洗手台:“我确定过她是你的学生才卖给她。”

  “她怎么知道你卖票?我同意了吗,你就把票卖了?好你个二道贩子,你是不是要造反?”

  罗清平大怒,上来就是一脚把罗宋宋踹向浴缸。罗宋宋顺势滑下去,看起来好像被踢倒,其实是借力缓冲了一下。她从未学过功夫,这一招沾衣十八跌,不过是熟能生巧。

  “你这个废物!废物!”罗清平又上来补了两脚,力气之大,似乎踹的不是自己的亲女儿,而是仇敌,“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智晓亮大富大贵了,但看来并没有忘记他们这帮当初只会给他制造麻烦,甚至造谣他是外星人、机器人的琴友。音乐会门票寄到家里来的当晚,为免麻烦,她赶紧献给罗清平。罗清平扇了她两耳光:“你有脸收,我还没脸去呢!”

  宋玲拿过票看了一眼:“你好意思就去呗——还不如卖了得点钱,听说智晓亮的音乐会还挺火。哼,笑死人了,罗宋宋,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省得丢人现眼。”

  现在翻脸不认帐。收票不对,不收票也不对,卖票不对,不卖票也不对。去音乐会不对,不去音乐会也不对。

  踹了几脚后罗清平稍稍平息了火气:“妈的,钱院士的外孙女想去,现在已经买不到票。”

  “孟觉也不想去,托我把票处理掉。他那张我还没有卖。”

  听到孟觉的名字,罗清平没有继续下手揍她。罗宋宋忍着疼去房间把票拿下来,罗清平已经准备好了钱。

  “这里是二千整,崭崭新的票子。你交给孟觉,就说我谢谢他把音乐会的票转给我。该说的话说得好听一些!”罗清平晃着钞票,“不该说的话,嘴巴闭紧一点!”

  “是。”

  这些年来,孟觉这个名字就是护身符,替她挡了不知多少血光之灾。

  这个时候对讲机响起来,宋玲去接。

  “罗宋宋,孟觉和苏玛丽在楼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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