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烽火桃源佳人幽(1)

　　【第四篇 三生石】

　　碧云天，黄叶地。起秋风了，吹得满山的落叶飞舞，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连本来的蓝天都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林子里更是一片萧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二哥，咱们快回去吧，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了，这秋天的雨又湿又没个尽头，咱们还是快回寨子里，把炕烧得暖暖的，再温个酒，我陪你喝两杯。”一个略有些单薄的清秀少年，骑着马，急急地追着前面一位正在挽弓射雁的将军。

　　“远寒，你总是这样，文气得像个女孩子，这些日子我闷坏了，当然要出来打打猎散散心。你啊，劝我回去喝酒是假的，想在我箭下多救些小兔子小狐狸是真的。唉，你心太软，不像是做大事的男儿。”前面那个穿着甲胄的将军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这时，一道银白的影子嗖地穿过树林，他立即策马追去了。

　　后面的少年忙追上去叫道：“是只小狐狸，二哥，你箭下留情啊！”

　　前面的将军没有理会，依旧紧紧地追了上去，追了一段，忽然间又拉住疆绳让马停了下来。

　　只见前面的小狐狸不小心把腿卡在了两根树枝之间动弹不得，正用战栗而乞求的目光注视着他。

　　将军犹豫了，虽然打猎是男人的天性，但是在对方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杀戮，不是英雄所为。前面的小狐狸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又低低地唤了几声，似乎通人性一般，在向他低声地乞求。

　　他走上前去，掰断树枝，小心地把小狐狸捧了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快把它放了！”

　　将军有些不屑地一笑：“我不会杀这只狐狸的，我从不杀没有反抗能力的敌人。说着，他撕下一块衣襟，小心地帮小狐狸包好受伤的后腿，然后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像是命中注定的劫难，一切的美丽与痛苦，就这样轰然启动。

　　他看到的是一张绝美的脸，绝美得不像人间的女子。她穿着紫色的罗裙，乌黑的眼瞳静如古井，皮肤苍白得如冰般剔透。

　　她本来冷冷的目光，在看到他仔细地捧着小狐狸的时候，似乎有了一丝改变，渐渐地有了些温柔的神色。

　　她向他道谢，接过小狐狸，说道：“这是我家养的小狐，贪玩跑了出来，谢谢将军箭下留情了。”说着，便转身要走。

　　这时候，气喘吁吁的清秀少年追了上来，大叫道：“二哥，你可别伤了它啊。”忽然间，他看到了这名女子，也一下子呆住了，过了许久，才讪讪地道：“姑娘，我叫萧远寒，这是我二哥萧近山，他伤了你的狐狸没？”这萧索的树林，似乎也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

　　紫衣女子笑着摇了摇头，抱着小狐狸便往回走。

　　戎装将军在她身后喝道：“站住，你不许走！”

　　紫衣女子回过头，带着轻蔑的神色看着他：“怎么，你还想拦着我？深山老林里为难一个女子，是大丈夫所为吗？”

　　“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子？你不是敌人的探子，便是妖魔鬼怪！”

　　清秀少年看到自己的二哥有几分怒气，忙上前求情道：“二哥，你别吓坏了人家姑娘，说不定她是山下村子里的呢。”

　　“远寒，你阅历浅薄，这时节，又是两军交战之地，哪有良家女子有胆子上山？”将军厉声道。

　　面前的女子却还是一笑，淡淡地说道：“将军好见识，我就是狐妖，你又能拿我怎样？”说完，还是转身要走。

　　后面的将军策马拦在她跟前，朗声道：“姑娘既然如此坦荡，又没有奸恶之事撞于我手，我可以不为难你，只是你终为异类，望你勿做伤天害理、危害人间的事，不然下次再撞见，我定不饶你！”

　　紫衣女子看了看他一本正经的脸，忍不住嫣然一笑：“好大的口气，就你一个小小的凡人，还说不饶我，你有什么本事奈何得了我？”说完，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朗眉星目，一股不怒自威的浩然之气，不由得又接着说了句：“看样子将军是汉人吧，与其管我的闲事，不如管管这次和满洲军队的作战吧，满人兵强马壮，有入主中原之象啊。”

　　将军听了这话，竖起剑眉，怒道：“汉人才是天下正主，你一小小狐妖，哪懂得天道！”

　　紫衣女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带着小狐狸远去了。空留下满地萧索的落叶，和兀自发呆的将军与少年。

　　一个月后，战场。

　　天空乌沉沉的，当中似乎还有一丝血色，被大地映红的血色。

　　地上到处都是血，倒地的战马，肢体残缺满身血污的尸体。厮杀声还是此起彼伏，只是这一个时辰，声音明显已经弱了许多。

　　一匹快马停在了主将大帐前，跳下一个瘦弱的身影，快步闪入大帐，急急地没等走到主帅面前，就大声叫道：“二哥，二哥，快撤，前面的弟兄挡不住了！敌人就快杀过来了，你快走吧！”

　　这个焦急的少年是萧远寒，而他口中所喊的二哥当然就是萧近山。

　　只见萧近山一脸凝重地问道：“远寒，你说什么？前面的三万人马全军覆没了？”

　　“没全军覆没，但也差不多了，死伤大半！顶多还有半个时辰，二哥，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走？丢了三万兄弟，我就自己走了？我还有脸回去见他们的亲人吗？今日，哪怕死，我也要和这些兄弟死在一起！”萧近山一拍桌子，怒喝道！

　　萧远寒忙劝道：“二哥，你不能死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萧近山没理他，只是吩咐左右：“把我的枪取来。”

　　这时，一旁的一位老将闪了出来，劝道：“近山，远寒说得对，你不能死，要死，也是我们这些老骨头去死。你还年轻，路还长，这大明的江山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来守，你们快走，我来断后！”

　　一旁的萧远寒急得脸更白了，他听了听动静，催促道：“二哥，万成老将军说得对啊，你快走吧，再过半个时辰就全完了，我们就都走不了了。你平时做事果断决绝，怎么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倒犹豫了呢？”

　　万成老将军不由分说，径直去帐外牵了马，把萧近山急急地推到马前，大喊道：“近山，你快走，我断后！你若是有半点犹豫，断送了你的命，你就是对不起我这把老骨头！”

　　说着，也披上铠甲，牵过自己的马，快速跃上，急急地抽了一鞭子，快速向喊杀声最密的地方冲去。

　　“不！万成将军，我去！”萧近山对着他远去的背影绝望地大喊，却被一旁的萧远寒紧紧拉住：“二哥，你不能去，快走！”

　　萧近山的眼里像是要滴出血来，却无可奈何。喊杀声渐渐近了，萧远寒一直催着他上马，可是他不甘心，三万人就这么的没了，这个营寨若是丢了，大明的北门户可就危险了。如此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这个主帅又有何面目独活！

　　乘着萧远寒不注意，萧近山忽地也跨上了他的战马，向喊杀声最重的地方冲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汉军士兵已经寥寥无几了，剩下的几百人几乎人人挂彩，满面血污，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看到主帅也杀了进来，人人都精神一振，一个老兵朗声大笑：“哈哈，萧将军果然是好男儿，我就知道这个时候你不会丢下我们独自逃走的，如果汉人个个像你一样，哪轮得到这些夷蛮在此撒野！今天，谁要想夺这个营寨，就从我们身上踏过去！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后退半步！”

　　萧近山听了，不禁豪气冲天，他紧紧握着枪，下令道：“今天谁也不准后退半步，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二十年后还是一条汉子，继续守卫这汉人的天下！”说完，便大叫一声，冲进了敌军阵中。

　　不知过了多久，萧近山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只记得不断有人拥过来，大刀、长矛、红缨枪、流星锤、狼牙棒，各种武器带着曾经主人的鲜血，一一在他的枪下跌落，渐渐冰冷。手已经挥舞到没有任何知觉，只是习惯性地舞动着，永不停息。周围的声音渐渐轻了，四面八方涌来的似乎都是满语，他一点儿也不懂的满语，像是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好像汉军的嘶喊声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没了，他最后的记忆是万成老将军替他挡了一支暗箭，血溅了他一身，染红了他的战甲，也将万成老将军花白的胡子染得鲜红。这位老将军用最后的力气冲着他大喊道：“近山，你快走！”然后，便被后面涌上的乱军砍成了血肉模糊的数段。

　　至此之后，萧近山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一片空白，只是习惯性地挥舞着手上的枪，杀着不断涌过来的敌人。他甚至有种疲惫的感觉，恨不得自己可以倒下，被杀了，就能永远地安静了，这个世界所有残忍的战争，就能离他远去了。

　　渐渐地，萧近山觉得自己的动作越来越缓慢，座下的马也明显慢了下来。忽然间，马腿一软，他摔了下来。在着地的那个瞬间，他突然有种解脱的愉悦，一切都结束了吗？

　　可是，这真的是一种结束，还是另一个劫难的开始？

　　当萧近山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模模糊糊有一个紫色的身影。

　　当他的视线渐渐清晰的时候，一张绝美的容颜也渐渐浮现出来，乌黑而清澈的眸子里波澜不惊，看到他醒来也没半点诧异的神色，只是端过来一碗浓稠的药，淡淡地说了句：“趁热喝了吧，你也能早些好。”

　　“我……我还活着？”萧近山恍若在梦中，过了许久，他才想起眼前的女子是谁，正是一个月前在林子里猎狐时遇见的紫衣女子。

　　“我是紫蝶，你也还活着。”紫蝶似乎看出了萧远山心中所想，说着便把药碗送到他嘴边。

　　“我不喝！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偏偏是我活着？其他人呢？”萧近山想起了战场上的那一幕，厉声问道。

　　“你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人的一生那么短暂，本就应该珍惜，你却还如此求死，真是不知好歹！”紫蝶轻蔑地说。

　　“也许在你们眼中，我们的生命短暂得不屑一顾，但是我们有想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理想。士为知己者死，国土不存，将士尽丧，我又如何能独活？”说到最后，萧近山已经有些歇斯底里。

　　过了许久，紫蝶也没有言语，最后叹息一声，劝道：“唉，在你的立场是国土沦丧之耻，可是对于女真人，却是一种民族荣耀。你这辈子是汉人，下辈子说不定就是满人了呢。那时，你肯定觉得今天的事是莫大的喜庆。如今你又何必为了这些世俗的立场，世俗的伦理，轻贱自己的生命呢？”

　　萧近山听了，默默不语，只是接过紫蝶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流进他的嘴里，苦到心里，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涌上了心头。

　　紫蝶见他喝了药，脸上微微有了些笑意，又安慰道：“你好好歇着，尽快养好伤，一个月后，你弟弟就来接你了。”

　　“什么？远寒一个月后来接我？”萧近山诧异地问道。

　　“是啊，你们全军就剩下两个人，你重伤，他扶着你的时候，正好遇上了下山的我，便把你安顿在了我这，自己回了关内，要尽快把这儿失守的消息传过去，组织第二道防线。”

　　“唉，远寒这些年倒是老练了不少。”萧近山的脸色好转了一些，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问了句：“是谁把我救回来的？”

　　“你弟弟啊，千军万马里救你出来不容易，为了这个，你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命。”说完，紫蝶收拾好药碗出去了，转身的时候，萧远寒依稀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微微有了些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