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对面不相逢(1)

　　看见一瞬间如遭雷击泪流满面的我，那个与浅苍面容相似的玉样男子黑眸一闪，微微挑起黛色清眉，探究地望向我的眼睛……

　　四目相对。

　　月光下，那双耀眼黑眸，仿佛望穿了前世今生所有的错过与哀愁。

　　对上他陌生目光的一瞬，仿佛有什么刺入心底，我几乎不能呼吸。

　　“亦凝姐姐，你去哪了？二哥到处找你呢……八哥？”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男声，走过来拽起我的袖子，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倏地一愣，说“八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八阿哥吉祥！”

　　十四身后的随从纷纷行礼。

　　八阿哥……

　　八阿哥！

　　我浑身一震，怔怔地望向十四身后的随从，目光落到十四身上，猛地握住他的肩膀，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语无伦次地说，“你身后的人叫他什么？你叫他什么？你是谁？你是十四阿哥？”

　　十四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此时完全被一脸泪痕神色激动的我吓住，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啊亦凝姐姐，我跟二哥在回京的路上隐瞒了真实身份，其实二哥今天就打算告诉你的……他只是怕太子的身份会让你不自在。”十四以为我是气他们没有以诚相待，急急解释道。殊不知，真正令我震惊的眼前这个男子。

　　我苦笑，软软地跌在地上。想想自己还真是笨呢，原本早该猜到的。仁公子叫他十四，他叫他二哥……胤礽，仁公子，再加上他们举手投足间的尊贵之气……我知道他们非富即贵，却没有想到居然会贵到这种程度。

　　八阿哥……

　　稍微有点历史常识的人应该都知道他是谁。

　　康熙年间，九龙夺嫡，四阿哥雍正的死对头，人称八贤王，才华出众，曾经一度深受康熙宠爱。生母良妃出身微贱，与康熙相遇在辛者库。他的出身一直是旁人指责的把柄。雍正即位后，他和他的“八爷党”，即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各个深受迫害，结局凄惨。

　　浅苍……

　　我死都没有想到，这个拥有与浅苍同样容颜的男子竟然会是八阿哥胤禩。而与我一路回京的仁公子和那个半大孩子，竟分别是历史上众说纷纭的被康熙两立两废的太子胤礽和康熙末年最有望争储的抚远大将军，雍正同父同母的兄弟，十四阿哥胤祯。

　　这一刻，我真的怔住了。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遇见一个跟浅苍一模一样的人……一瞬间震惊与心痛的感觉，只有我自己能懂。这张脸无声地提醒着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一个梦境，他是真实存在的。——存在于我有关于现代的记忆里，也存在于此时，这个九龙夺嫡的乱世红尘。

　　他是八阿哥，未来君主雍正的死敌。这个瞬间，我忽然想起与浅苍一起去伽蓝寺时所经历的一切……那位老僧，鹤发童颜，竟然一语成谶。

　　作为一个早已经知道结局的看戏人，我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看着与浅苍相似面容的他，在今后的岁月中经历人世间最悲惨的一瞬。扶着十四肩膀的双手无力的垂下来，无意识地望向八阿哥，只见他眼眸中那抹探询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湖水一样平静深远的目光，月光一般清澈柔软。他安静地回望着我，无波的眼光中看不出一丝心绪。

　　“亦凝姐姐，你怎么了？”十四急忙扶起我，似是被我这个样子吓傻了，伸出略显稚嫩的手掌来为我擦眼泪，说，“太子真不是故意骗你的，他很在乎你的！”

　　听到太子二字，八阿哥湖水一样的目光好像瞬间掠过一丝什么。走过来微笑着对十四说，“刚才多喝了几杯，来这里醒醒酒气。我先回去了。”说完淡然地瞥了我一眼，姿态娴雅地转身离去。

　　浅苍……

　　胤禩。

　　那个晚上我心乱如麻，整个人都木木的。十四见我身体不适，直接将我送回了总督府。我握着颈上的月华石，一夜未眠。想回现代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随便从墙上摔下来就能穿越时空，那世上也不会有人摔死了。我能来到这儿，根本就是一场天时地利的传奇，要想回去，归根到底要靠命运的安排。也许我一辈子都回不去了，这个想法让我绝望。

　　那个杀千刀的黑衣人还不知道给我吃了什么毒药，以后他最好别落在我手里。他既知道我是凌月兮，便一定是江湖中人，又让我去天地会找他……不用说，肯定是天地会的人了。其实天地会在文学作品中一向是比较正面的组织，真没想到他们也会用这种下三烂的事情。不过我现在可是满族高官家的表小姐，大家立场不同，也许也怪不得他。

　　“小姐，太子来看你了。”清晨，侍女小红端着一盆水进来，表情有些急切，说，“小姐快起来梳洗吧，听说那个客人来头很大，老爷亲自出门迎接的呢！”

　　我一夜没合眼，不免有些恍惚，懒懒挥挥手，说，“不用梳洗了，你让他在前堂候着，我这就出去。”

　　“可是小姐……”小红看着略显颓废的我，面露难色，说，“老爷陪着那位贵客呢，小姐这样出去，老爷可是会怪你失礼的……”

　　他身份尊贵，倒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我无奈，草草洗脸梳头换衣服，心情复杂地朝前堂走去。

　　“太子殿下，官道的线路已经确定了，朝廷的驿站也会在下个月择日动工。落成之后，京城的交通会更加便利。”

　　“嗯，富察大人办事，父皇自是放心。近年连连水患，漕运受阻，开官道乃是当务之急……”

　　我走到门口，听到他们在谈公事，心念一动，下意识的停住脚步。政府开辟官道之后，周边的地价必定上涨，若是能先旁人一步得知官道的途径，一买一卖，大把赚银子简直轻而易举。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虽然我不会放弃努力回到现代，可是仍然有可能这辈子都要留在古代。现在虽然贵为总督府的表小姐，可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吃闲饭的，没有半点自主权可言。太子和十四现在虽然对我不错，不过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子又怎会轻易把区区一个女子放在眼里，何况我半点儿也不想卷入他们的生活，不想卷入那些无谓的宫廷斗争。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要想活得有底气些，就要想办法自己赚银子。

　　心念及此，我轻轻推门而入，礼貌地微笑，朝正座福了福，恭敬地说，“亦凝给太子殿下和姑父请安。”

　　“嗯。”太子见我如此平静，微微有些怔忡。也许因为我知道了他尊贵无比的太子身份，表情中掠过一丝得意。仿佛很满意我现在这种恭敬的态度。

　　“太子殿下，老夫还有事在身，就让亦凝替我来招呼你吧。老臣先行告退。”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姑父想必是个老油条，有意让太子和我单独相处。转头拍拍我的手臂，说，“亦凝啊，可别怠慢了太子殿下。”

　　“是，姑父。”我垂头，一幅乖巧听话的样子。

　　姑父满意地走出房门。我抬头望向太子，径自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给自己斟了杯茶，又帮他把茶水填满，没有说话。

　　“听十四弟说，昨晚你哭了？”太子抿了口茶，轻描淡写地问。

　　“……宫里的海棠花开得很美，如斯美景，总会让人想人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事情。”我斜眼看他，淡淡地回答。想来这话也算是我的心声。

　　看见我淡漠的眼神，太子眼中迅速掠过一丝不悦，伸手捏过我的下巴，说，“脸色这么憔悴，昨晚没合眼么？”

　　“门外的猫叫得凄厉，吵得我睡不着。”我往后一躲，挣开他的手，信口胡诹道。我绝对不能告诉他我哭与八阿哥有关，那样做无疑是在火上浇油。现在是康熙四十二年，谁都知道，早期争储争得最激烈的就是太子和八阿哥这两股势力，此时真正的赢家四阿哥尚与太子交好，韬光养晦，后发制人。

　　而且当我叫他仁公子的时候就发现，他这个人的性格有些极端，时而温和时而霸道。而且无时无刻不给人一种强势的感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阴错阳差地救了他，他便赠我扇坠，不想欠我人情。后来在蓬莱镇相遇，当我要把他送的扇坠送人的时候，他又大发脾气，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总之一句话，他这个人，少惹为妙。

　　“苏亦凝，说实话！”太子厉声说，目光一闪，直直地看住我。“昨晚原想在宴会上告诉你我的身份，可是你却无故失踪。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气我骗了你，还是……”

　　“还是我的身份，让你有所顾忌……”他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一丝温柔又夹带着一点点羞涩的神态。“我是当今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你不应该开心么？”他马上恢复成往日高贵凛然的表情。

　　“知道了仁公子的真实身份，有机会攀附权贵，亦凝当然开心了。”我笑着说，“可是做朋友贵乎以诚相待，平等相处，你我从此身份悬殊，恐怕……恐怕不能再向以前那样了。”说到这里，我不禁心下一黯。其实一路上仁公子待我不薄，一想到此刻高贵惯了的他迟早会被废掉，我就有一点难过。

　　“哼，攀附权贵？苏亦凝，若真是这样，我反倒好过些。”太子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背着手说，“你方才倒茶都是先倒给自己，我没有赐座你便坐下……你的恭敬都是装出来的，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我一愣。由康熙亲手带大的太子果然不是白给的，阅人无数，见微知著。这个斗败了的太子都尚有如此心机，那八阿哥和四阿哥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呢？恐怕更是胸怀九曲，心深似海。想到这里，我不禁浑身一冷。

　　“我在南方游历久了，回到京城，整日呆在这座四方的小院子里，难免有些气闷，不是冲着你的。”我扯出一个笑容，站起来扯了扯他的袖子，说，“我只是怕……怕我在路上那么捉弄你跟十四，你们两个日后会跟我秋后算账……不过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在亦凝眼中，你都是那个平易近人的仁公子。”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可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照现在的年份来看，太子爷还能红个好几年，我现在要是得罪了他，那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何况我既然决定要自己赚银子，日后也少不得要他帮忙。

　　“就知道你不是那种甘心被人关在府上的女子。皇阿玛最近要考我们骑射，八贝勒邀了众皇子聚在一起骑马，你要不要一起去？”听到我抱怨无聊，口气软下来，太子面色缓和，唇边浮现一抹笑意。

　　八贝勒……

　　差点忘记了，八阿哥十七岁时就被封为年纪最小的贝勒。现在二十几岁的样子，应该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

　　我急忙点头说好。心中弥漫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既想见到他，又怕自己见了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可是真的很想见到他。

　　莫名的，想见那个拥有与浅苍相似面容的，玉一般温文俊雅的男子……

　　盛夏的郊外，空气中泛着浓郁的青草香。我跟在太子身后走进围场，原本气氛热闹轻松的会场立时安静下来，众人急忙赶过来给太子请安，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不想狐假虎威地沾了他的光。哪知这一退，却撞进了后面走来的人怀里，一种春风般温和淡雅的气息迎面而来，我回头，正对上一双澄澈幽深的眼眸。

　　浅苍……

　　八阿哥。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蓦地看到他的脸，我还是重重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张我无比熟悉却又陌生遥远的脸庞，连呼吸都停止。

　　他看着一瞬间眼神复杂目光盈水的我，微微一怔。

　　“咳。”耳边传来太子不悦的咳声，我这才猛的恍过神来。急忙从他的怀抱中闪身出来，低着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太子驾临，臣弟有失远迎。”八阿哥似是不以为忤，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礼貌地对太子说。

　　“八弟客气了，你派帖子给我，我怎么能不来呢。”太子看起来也是温文有礼的样子，看他的目光中却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傲慢感觉。

　　这时，旁边的小厮走上前，面朝八阿哥躬身说，“回八爷，四爷差小的来回话，十三阿哥病了，他今儿不能过来了，还请八爷多包含。”

　　“嗯。你让四爷放心照顾十三，以后有机会再聚。”八阿哥微扬唇角，温和地说。

　　原来四阿哥没有来。说实话我还真想亲眼看看这个冷面狠辣的四阿哥长什么样子，以目前所见来看，爱新觉罗家的子孙长相都不错，估计他也不会差吧。史书中记载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交好，看来事实果然如此……

　　“二哥，今儿既是我们哥几个私下聚会，我也就不讲那么多繁文缛节了。咱们很久没一起骑马了，今儿二哥就陪十弟赛一场，如何？”正在我低头走神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爽朗又粗犷的声音，只见一个身材微胖的锦衣男子笑呵呵地朝这边走来，人未至，声先到。

　　十弟……想必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草包，“八爷党”十阿哥了。

　　“好。今日我们不顾礼数，但求尽兴。”太子颇有些意气风发地扬了扬眉，回头对我说，“亦凝，你先到帐篷里等我，一会我去找你。”

　　见到太子这么温柔的跟我说话，一时间，在场所有少爷小姐的目光都集中在原本没人注意的我身上，惊讶，探询，还夹杂某些嫉妒……我后脑立刻布满黑线，在这多是非的地方我可一点都不想引人瞩目。朝太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太子和十阿哥在很多人簇拥下朝马场走去，人群很快就散了，想必这以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家各玩各的。我独自朝帐篷走去，眼角却瞥见八阿哥俊朗的身影正朝与马场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牵过小厮手中的白马，姿态娴雅地翻身上马，一个人朝幽深的树林行去。

　　我看着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随手从路过的小厮手中接过一匹马，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微风拂过脸颊，他行的不是很快，不愧是有名的温润公子，连骑马的姿态的温文俊朗。风掠起他浅碧色的长袍，衣袂翻飞，路旁两侧的海棠花瓣簌簌落下，浓郁的青草香混合着淡雅的花香，沁人心肺。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是盲目地跟在他身后，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脑中反复回响着浅苍的名字……

　　浅苍，浅苍。

　　就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我的马忽然受了惊，发疯一样扬起前蹄，猝不及防地将我掀了下去，我摔在地上，后背撞在一块石头上，硌得生疼，呻吟一声，一时间起不了身。

　　八阿哥闻声回头，看见摔在地上的我，微微一愣，策马过来。

　　“你没事吧？”他俯身扶起我，轻轻捏起我的手臂察看着。

　　“……我，我没事……”半靠在他怀里，我有种眩晕的感觉，最后一个字尚没有完全爆破，眼角瞥过他的肩膀，我的瞳仁骤然睁大……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的尖叫和八阿哥轻微的呻吟声同时响起。

　　只听“嗤”的一声，一条带花纹的蛇飞快地从他肩膀上滑过，留下一个细小而尖深的伤口，泛着黑色的血汩汩地涌出来……八阿哥立时面色苍白，额头删出晶莹的汗珠。看他这个样子，我的心猛的一疼，遭了，想必刚才我的马就是中了蛇毒才会疼得发狂跑掉，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皇子又怎么受得了……我咬咬牙，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顾不得害怕，抽出他身上的佩剑上前两步，一把将咬伤他的那条蛇劈成两截……

　　一边扶他靠在路边的海棠树上，轻轻撕开他的衣服，只见他肩膀上的伤口上一阵灼热，周围泛着紫斑，有浆状的血从伤口渗出……八阿哥虚弱地闭起眼睛，脸色愈加苍白，我心中一阵焦急，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想也没想就抱住他，俯身轻允他的伤口，大片眼泪洒落在他背上……八阿哥身子微微一震，一双黑眸略带诧异地望向我。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肩膀还麻么？”吸出毒血之后，我望向八阿哥，蹙着眉问，只见他面色稍缓，可是看起来仍然很虚弱。

　　八阿哥看着面色急切的我，微微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心中又是一急，有很多蛇毒见血封喉，即使很快吸出了也仍然会有一些毒素渗透到血液里。情急之下，脑中忽然想起我曾在CCTV7看过的一个节目，那期采访一个研究蛇的老专家，他说被毒蛇咬到后用火把细针烧红，烙进伤口里就能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