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隔帘听，楼上残灯伴晓霜(1)

　　皇甫清宇恍然从梦中惊醒一般，看着夕颜苍白如纸的脸色，忙的探上她的脉搏，片刻之后，他突然猛地转过头，冲着门外吼了起来：“来人，去宫中请稳婆过来——马上去请——”

　　夕颜只觉得身体的疼痛愈来愈明显，仿佛要噬人一般，唯有克制不住的大喊，才能缓解心头的恐惧。

　　皇甫清宇的声音隐约响在耳际：“颜颜，没事……别怕，我在……”

　　“皇……”夕颜艰难的吐出一个字，却又很快被尖叫代替，待到再有了一点清晰的意识，却还是去寻他，“孩……子，孩子……”

　　此时此刻，她什么也想不到，只知道自己早晚是要死的人，她想把孩子保住，想把孩子生下来留给他——即便她还能继续留在他身边，可是她也不够时间再为他孕育孩子了——

　　这，将是他们共同的，唯一的孩子。

　　“颜颜！”他握住了她的手，然而却发现两个人的手竟然同样一片冰凉，“颜颜，不会有事的，你和孩子都会没事……”

　　“要……孩子……”夕颜艰难的从几欲令人昏厥的痛苦中吐出这几个字来，“保住孩子……”

　　宫中的稳婆来得很快。崔善延得了通知之后，根本不敢耽搁片刻，快马加鞭的就遣人进了皇宫，皇甫清宇一早便指定的稳婆，还有太医院最好的御医，一个都不敢落下，通通都请回了府中。

　　稳婆随着崔善延一路小跑，一边还要吩咐丫鬟做事。到了园中，稳婆进了房门，而御医则在外留守。

　　一进了屋，稳婆见到皇甫清宇，霎时大惊，忙的上前：“哎哟我的爷，您怎么还呆在这里，赶紧出去呀！侧王妃在这里生产，您不能留在这里！”

　　“少废话！”皇甫清宇蓦地吼了一声，“你给我好好接生，别的不用你理！孩子还未足月，我已经命人熬了当归艾叶催产，你现在看看她的身子是什么情形！”

　　稳婆有些震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应了两声，上前查看夕颜的情形。

　　夕颜在一阵又一阵的阵痛中模模糊糊的听到两个人说话，竟然全然无法体会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有那满满的痛楚，让她几乎就要昏过去。

　　“王爷，不能让侧王妃晕过去！”稳婆见状忙道，“本就已经是早产，若然在晕过去，只怕会难产的，到时候就危险了！”

　　皇甫清宇怔忡了片刻，才附在夕颜耳边：“颜颜，等我回来。”

　　走出房门，才发现园中竟然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南宫御就抱着手臂站在檐下，一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前：“颜颜怎么样了？”

　　皇甫清宇目光微微凌厉的一扫，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寻到了崔善延：“崔善延，去取参片来。”

　　南宫御蓦地一掏袖口，一盒参片出现在皇甫清宇眼前。

　　皇甫清宇看了他一眼，终于伸手接了过来，转身又走进了房中。

　　正在这时，却突然闻得外间传来通报声——

　　“太皇太后驾到——”

　　园中顿时哗啦跪倒一片人接驾，唯有南宫御仍旧紧拧了眉头站在屋檐下，听着夕颜在里面高一阵低一阵的喊声，心头如同一团乱麻。

　　太皇太后在林瑞雪的搀扶下走进了园子，在园中扫了一圈，目光在南宫御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转向崔善延，语气不善：“你家王爷呢？”

　　崔善延忙道：“回太皇太后，王爷在屋里。”

　　“胡闹！”太皇太后猛地跺了跺手中的拐杖，“他怎么可以进血房！”语罢，她向身后的几个婆子递了颜色：“去将王爷请出来，断不容他任性胡为！”

　　几个婆子依言往屋中走去，一进门便看见皇甫清宇守在床边，与夕颜十指交握。而夕颜口中含了参片过后，神智尚算清明，一声又一声的呻吟。

　　“王爷！”

　　几个婆子立刻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劝：

　　“王爷，这是血房，王爷不能留在这里面！”

　　“王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来了，命王爷立刻出去！”

　　“王爷，侧王妃留给我们照顾便是，你先出去吧……”

　　耳边嘈杂不堪，身上疼痛难忍，夕颜克制不住的高喊了一声，皇甫清宇登时变了脸色，转身看着那一群婆子：“都给我闭嘴！谁要是再啰嗦一句，就滚出去！”

　　仍旧有婆子不甘心，还要试图劝说，皇甫清宇突然站起身来，取过床头挂着的剑便指上了那婆子的脖子，猛地喝了一声：“滚出去！”

　　那婆子登时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的出了门，扑倒在太皇太后脚下：“太皇太后，奴才劝不住王爷，王爷要砍奴才！”

　　太皇太后眉头微蹙，冷冷道：“一群没用的东西！”

　　林瑞雪眉宇间满是担忧：“太皇太后，要不臣妾进去劝劝王爷？”

　　“胡说！”太皇太后微微不悦的看了她一眼，“你还没有生育过，也进不得血房。”末了，又叹了口气道：“罢了，我看这时候是没人劝得住老七的。”

　　林瑞雪脸色微微一变，太皇太后很快又转变了语气，看着她道：“你也别怪哀家紧张这个孩子，毕竟是老七初为人父。不过你放心，里面的那丫头一看就知道没有福相，即便这孩子生下来，她也不见得能有多少。你依然是哀家心目中最好的孙媳妇，等你有了身孕，那才是哀家最紧张的时候。”

　　一句话，林瑞雪脸色却更加难看。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又道：“老七多久在你房中宿一回？”

　　林瑞雪倏地红了脸，然而眉宇间却满是难堪，只差没有哭出来，低声道：“七爷……从未在我房中留宿……”

　　太皇太后微微变了脸色：“什么？也就是说除了那年的小年夜，你们就再没有行过房？”

　　林瑞雪忍不住掩面，低低啜泣起来。

　　“哭什么！”太皇太后紧蹙着眉头道，“你也是，老七他不来，你就不能施点手段？这么说来小年夜那晚要不是哀家帮你，你到现在岂不仍是完璧？你这样子，也莫怪得老七一颗心全扑在那小妖女身上了！”

　　“臣妾知错。”林瑞雪强忍住眼泪，隐忍道。

　　太皇太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许久之后脸色方才好转过来：“罢了，好在你和老七来日方长，也未必非要急于这一时。”

　　语罢，她看向了始终站在檐下一动不动的南宫御，也顾不得身旁的林瑞雪还在抹眼泪，便道：“那是谁？”

　　林瑞雪擦干眼泪，看了看，道：“说是她的师兄，叫南宫御。”

　　说话间，南宫御的视线倏地投了过来，与太皇太后目光相接，凛冽异常。一瞬间，太皇太后只觉得心头微微一凉，低声道：“这人必定不是常人，下来你还是找人摸清楚他的底细比较稳当。”

　　林瑞雪又是低应了一声：“是。”

　　夕颜置身于那不断席卷而来的阵痛之中，前所未有的想放弃自己，然而耳边却突然响起皇甫清宇的声音：“颜颜，别怕，孩子没有事。”

　　她顿时一个激灵——孩子！是了，她要将孩子生下来，陪在他身边，绝对不能就此放弃！思及此，夕颜在几近迷离的意识中，用力抓紧了皇甫清宇的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羊水破了，羊水破了！”稳婆大喜的声音传过来，“侧王妃，您用力，使把劲！头一胎是会难一点，只要过了这个坎，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往后的日子……往后的日子……

　　夕颜只觉得这几个字在脑中反反复复的徘徊，可是她却极想开口——没有往后，哪里来的往后？

　　可是，还有孩子，还有他……

　　她没有往后，孩子和他还有往后……

　　夕颜一手与他交握，另一手，却紧紧揪住了头下的软枕，按着稳婆的话，用尽全身的力气，要将孩子生下来。

　　皇甫清宇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满头的香汗，缓缓将她的手放到了自己唇边，低声道：“颜颜，我们今生今世都不分开。”

　　夕颜仿似是听到了，又仿佛没有听到，那紧闭了双眼不停喘息的模样，只叫他觉得心疼。

　　在这世上，他是最不舍得她受苦的，偏偏，仍是他，让她受了那么多苦。

　　夕颜不知道时辰过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拼尽全力，那稳婆却仍在叫她用力，可是她却逐渐没有了力气——

　　“侧王妃，您不可以泄气！继续啊，孩子就要出生了！”

　　稳婆的声音似乎近在耳旁，然而夕颜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脸意识亦逐渐混沌起来。

　　“颜颜？”皇甫清宇眉宇间隐隐慌乱起来，唤她的名，一边又去翻参片。

　　正在这时，外间却突然走进来一个婆子，递给他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一颗不知名的药丸：“外面那位南宫公子让我呈给七爷，说是到了紧要关头可以给侧王妃服下。”

　　皇甫清宇缓缓捏起了那颗药碗，放至鼻尖，片刻之后，终于当机立断，将夕颜的头抱起，强行喂她吃了下去。

　　南宫御虽与他势不两立，终究还是不会害她的。

　　他只觉得悲痛。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乱了方寸，反倒要接住他人的力量来给她支持。

　　那样的无力感，惟在多年前，他看着母后逐渐没有了气息的时候才有过，如今，二十年后的如今，竟再度出现。

　　“颜颜，支持住。”他低声喃喃，缓缓闭上了眼睛。

　　“呃——”床榻上，原本已经基本没有了意识的夕颜，突然之间却再度发出了声音，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依旧是满头的汗水淋漓，她却只是看着皇甫清宇。

　　他分明近在眼前，她看着他，却仿佛隔绝了万水千山。

　　“你答应我……”她艰难的开口，“你答应我……”

　　听到她的声音，皇甫清宇却依旧依旧紧闭着眼睛。她虚弱的声音仿若一把把利刃刺入心间，他睁不开眼，他不敢睁开眼。

　　半晌之后，他终于开了口：“好，我答应你。”

　　没有问她的要求是什么，他却已经答应了。

　　阵痛再度袭来，夕颜再一次在清明的意识之中，听到稳婆的声音：“侧王妃，再用把力，很快，很快了——”

　　“啊——”夕颜再度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声惨叫之后，却突然听见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哇——”

　　霎时间，世界仿佛再度亮了起来。

　　外间，已经因为久候而隐隐露出疲态的人们，脸上亦赫然出现了光明。

　　南宫御长长的松了口气，一转头，却看见那位太皇太后已经迅速走上前来，只是命身边的人隔着窗户向里面发问：“小世子还是小郡主？”

　　里间，皇甫清宇终于缓缓睁开眼来，对上夕颜的视线。

　　拼尽全力之后的她，脸上尽是疲态，然而眼中却黑白分明，异常清冽。尽管虚弱，却还是记得向他讨那个请求：“……记得你答应了我……”

　　稳婆将孩子清晰干净，包好了，方才上前向皇甫清宇和夕颜道喜：“恭喜王爷，恭喜侧王妃，是个小郡主！”

　　夕颜轻轻笑了起来，皇甫清宇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中，看着那小得不能再小的孩子，只觉得满心的欢喜——女儿，她们的女儿——不离。

　　缓缓将孩子放到夕颜枕畔，夕颜深深的看着孩子，许久之后才移开眼去，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溢出两滴清泪。

　　那一厢，稳婆净了手，忙不迭的出去报喜：“恭喜太皇太后，恭喜王妃，是个小郡主，虽未足月，然而生得极好。母女平安！”

　　南宫御听了，终于缓缓勾起了嘴角。

　　然而太皇太后和林瑞雪的脸色，却都不是很好看。林瑞雪因着先前太皇太后的斥责还在伤心，这时忽又闻得夕颜生下女儿，一时间只觉得唏嘘——虽是女儿，然而能得皇甫清宇那般宠爱，亦足矣。

　　太皇太后心思却与她不同，原本满心想要见到皇甫清宇抱得子嗣，不想却是个女儿，她心中难免失望不畅快，顿了顿，便转身朝园子外走去。

　　林瑞雪忙的跟了上去。

　　但听太皇太后毫无情绪的声音传过来：“你听到了？我说过她没有什么福气，如今拼了命也不过生下一个女儿，你应该好好把握机会了。如能一举得男，你就不仅仅是王妃，还是他长子的生母。你也可以想见，以后你的儿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身份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夕颜从昏睡之中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是做了个梦，强撑着双眼在房中看了一圈，原来还是在皇甫清宇房中，只是却不见人。

　　床边不知有着一根什么线，夕颜有些迟疑，伸出手去碰了一下。

　　房门却立刻就被推开了，银针欢天喜地的走进来：“侧王妃醒了！给侧王妃道喜！”

　　夕颜这才知道原来那根线是皇甫清宇设在床边，若她要叫人，只需一碰线，外间便会有响动，无须费丝毫力气便会有人进来服侍。

　　“王爷还吩咐厨房准备了很多吃食，只等侧王妃醒过来。”银针笑嘻嘻的说着，便要出门去传膳。

　　“银针，孩子呢？”夕颜这时方才从梦中醒过来一般，唤住了她，急急的问道。

　　“侧王妃放心，小郡主就在隔间，刚刚喝了乳，这会儿正睡着呢。”银针笑道，“王爷就恨不得能把两间房中间打通了，这样就可以直接过去看小郡主，可又怕吵了侧王妃，这才作罢。”

　　夕颜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心中既是温暖，又有着某种悲凉：“王爷呢？”

　　“今儿前院来了好多贺喜的人，王爷忙得不可开交，就刚才抽空回来看了一下侧王妃和小郡主，便又出去了。侧王妃是没有看到王爷欢喜的样子，奴婢可从来没见过王爷这样笑过。”银针道。

　　夕颜自然也想得到孩子出生皇甫清宇会有多高兴，他平日里的笑总是收藏了许多东西，即便是真笑，也绝不显山露水，今日，却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想着他，夕颜心中却不觉一痛，对银针道：“你去叫乳娘把孩子报过来给我看看。”

　　不多时，银针便带着乳娘抱了孩子进来。

　　夕颜见那乳娘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也极标致，干干净净的模样让人看了心中很是舒畅，一时间也放心许多。一转头又暗笑自己多心，皇甫清宇又怎么会连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

　　她身上却还没有力气，不敢抱孩子，只叫乳娘将孩子放到自己枕边，这才勉强支起身子，细细地看着孩子。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小的孩子。以前还在西越的时候，见到花胤后宫中妃嫔的孩子最小的也有几个月大；后来在大楚，见到一位师姐的孩子睿儿，也是在那孩子足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