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忆多娇，残雪凝辉冷画屏(4)

　　夕颜的心却更疼了，眼角一阵阵的发痒，半晌之后，才转头看着他：“南宫御，其实，在这世上，你于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人。没有人重要得过你，我只有你……”

　　南宫御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缓慢而有力。

　　可是夕颜却差点哭出来，因为晒了这么久的太阳，他的手竟连手心都是冰凉的！

　　“你冷吗？”她慌忙道，“我去给你取一件披风来吧？”

　　南宫御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起身跑进了宫殿内，而他看着她的背影，流露的目光却愈发悲凉了。

　　他于她来说，是世上最重要的人。然而这一句话成立的前提却是，她将她的丈夫，她的女儿都遗忘了。她以为，世上从没有过那两个人。

　　可是她分明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还能在梦中唤出那个人的名字？

　　究竟爱要有多深，记忆才能这般不朽？

　　低叹了口气，他缓缓伸出手，为自己把了把脉，随后无奈的笑了。

　　他救她无力，救自己也无力，原以为与她一起，陪她快快乐乐过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也算得上是圆满，却不想，自己竟有可能走在她前头。

　　等到夕颜将披风取出来之时，南宫御又已经缓缓阖上了眼睛。夕颜将那披风盖在他身上，他却又睁开眼来，覆上她的手，微笑道：“颜颜，若有一日，我在你眼前死去，只准你难过一日，过了那一日，便不许再难过，听到没有？”

　　九个月后。北漠，皇宫。

　　过了年后，宫中的一切依旧是井井有条的模样，一年以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除了不离长公主。

　　将近两岁的不离，容貌已经生得相当好，可以稳稳的在御花园中行走，也基本可以流利的说话了，最是爱赖在皇甫清宇怀中，与几位叔叔的感情亦非常好。

　　这一日，皇甫清宇难得得了闲，便亲自带了不离去御花园中游玩，十二最是喜欢小不离那双古灵精怪的眼睛，见难得好天气，便也随了出来。

　　一路上，不离趴在皇甫清宇肩头，只是与后面的十二叔逗笑着，皇甫清宇却只是沉默。一直到了御花园中，皇甫清宇将不离放了下来，她便追着去打自己的十二叔，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皇甫清宇面前的空地上玩得不亦乐乎。

　　不多时，皇甫清宸也来了，小不离一见他，立刻又朝他追过去。

　　皇甫清宸最是怕这个与她娘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小丫头，偏生她每次都最爱缠着他，似乎见着他被气得脸色铁青便是世上最好玩的事情，而皇甫清宇爱女心切，竟然毫不阻拦，使得皇甫清宸每一次都禁不住在心中暗自抱怨。

　　此时此刻，眼看着小不离就要贴近自己，皇甫清宸忍不住吼了一声：“皇甫清宣，把这小妖女弄开！”

　　这一声吼，可算是不经意间将心底最深的话都说了出来，小不离对他的话似懂非懂，然而却不自觉顿住了脚步，站在离皇甫清宸几步远的位置，委委屈屈的看着他。

　　十二被吓了一跳，忙的上前将小不离抱起来，而凉亭中，皇甫清宇也缓缓抬起眼来，看了皇甫清宸一眼，随后起身走过来，从十二怀中接过了不离，抱进自己怀中。

　　皇甫清宸自觉理亏，跟在皇甫清宇身后走进凉亭之时大气也不敢出，然而正在这时，皇甫清宇肩头的小不离忽然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后竟咯咯的笑了起来。皇甫清宸顿时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磨牙霍霍。

　　皇甫清宇让不离坐在自己怀中，拣了一块她平时爱吃的糕点给她，这才看向皇甫清宸，淡淡道：“什么事？”

　　皇甫清宸泄气的坐下来，将手中的折子往石桌上一扔：“十一的捷报书，东边的几个小部落都已经清理得差不多，现在他正朝着东北的方向行军。”

　　半年前皇甫清宇派了十一为征东大将军，命他收复东边几处前朝的失地，倒是很快便见了成效，如今十一的目标已经指向北漠周边的那些小部落，若然能一一收服，亦可算是北漠史上一件壮举。

　　皇甫清宇微微应了一声，接过来看了只看了一眼，小不离的手便抓上了那封折子，他便放手让她去玩，随后又看向皇甫清宸道：“江南江北两个大营的兵马筹备得怎么样了？”

　　皇甫清宸抬眉看着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早在九个月前皇甫清宇吩咐他准备两个大营的调配之时，他便已经察觉到什么，问皇甫清宇要做何用，他却只是不答，今时今日他突然问起来，皇甫清宸只祈祷自己猜得是错的。

　　皇甫清宇低下头，看着怀中的不离，淡淡道：“待到不离两岁生辰之后，朕将御驾亲征，讨伐大楚。”

　　皇甫清宸蓦地变了脸色，站起身来：“七哥！”

　　那边十二也忙的凑了上来：“七哥，你说什么？”

　　不离不懂这些，却只是拍着手笑，重复他的话：“讨伐大楚！”

　　皇甫清宇缓缓抚上女儿的脸，微微笑了起来：“离儿乖。”

　　皇甫清宸几乎说不清自己听到皇甫清宇的决定时是什么心情，虽然，他一早就已经猜到他的用意。

　　他永远会记得半个月前的那段时间，皇甫清宇没日没夜的忙到昏天黑地，有一次甚至晕倒在暖阁内，幸好宋文远发现得早，才没有酿成大祸。

　　他不是细心的人，也不会像十一那般顾全大局，可是到那时也隐隐察觉到不对。

　　他在皇甫清宇床边守了一天一夜，才等到他醒来。

　　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让皇甫清宇的脸色看起来如同鬼魅一般隐隐发青。

　　皇甫清宸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他是他的七哥，他是他犹如谪仙一般的七哥，他应该永远气度高华，永远气定神闲，永远雍容淡雅，可是从几时开始，他竟让自己变成了这般模样？！

　　皇甫清宸向来不是好脾气的人，然而那一天，他却出乎意料的没有跟皇甫清宇顶嘴，甚至亲自动手服侍他喝粥。

　　皇甫清宇却别过头去，沉声道：“有酒么，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皇甫清宸微微一怔，见他的脸色，却仍旧点头答应了：“好。”

　　打发下去满脸忧色的宋文远，他亲自温好了酒，为他斟满，刚要说什么，他便将杯子接过去，一饮而尽。

　　皇甫清宸没有说话，默默地为他继续斟酒，他都一一眉头也不皱的喝下去。

　　皇甫清宇向来不是嗜酒之人，他的自律，超乎常人的想象。在皇甫清宸的印象中，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七哥因着什么事情这样放纵自己饮酒。眼见着一壶酒将尽，他终于忍不住身后按住了他：“七哥，别喝了。”

　　他可以感觉到皇甫清宇的手异常冰冷，甚至还在微微颤抖，他忍不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七哥，你别这样。”

　　皇甫清宇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是低沉而淡漠的，他用平淡的语调，说出最残忍的事实：“今天是最后一日了。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机会见她了。”

　　“七哥！”皇甫清宸伸出手去，扶住了他的肩，只觉得他的双目都已经完全失去了光辉，只剩一片空洞和死寂。眼见他如此的模样，皇甫清宸终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只能低声道，“七哥，你的世界，不是只有她。”

　　皇甫清宇却缓缓勾起了薄唇，眸中氤氲起令人心悸的痛楚：“我的世界，早就没有她了。可是如今，这世上都没有她了。”

　　那一夜，皇甫清宸明知他的身子不能饮酒，却还是陪了他一同酩酊大醉。虽然他明知，即便是醉生梦死过后，隔日醒来，那个女子还是会盘踞在皇甫清宇心底，可是今夜，最残忍的今夜，他不想让自己最崇敬的七哥，就这样清醒的经历，因为那对他来说，会是双双倍倍，无法承受之痛。

　　那一夜先醉倒的却是皇甫清宸，他就伏在皇甫清宇的龙榻边，被酒液冲击到崩塌的内心终于再无力承受，埋在皇甫清宇的被褥中，低低呜咽起来：“七哥，我对她那么好，我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给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要我……”

　　许久之后他才艰难的抬起头，看向始终沉默的一言不发的皇甫清宇。

　　皇甫清宇的脸在他迷醉的视线中显得异常的不清晰，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分明冰冰冷冷的，却仿佛有着灼人的热度。

　　他听到皇甫清宇的低语：“是啊，她为什么不要我……”

　　那一夜过去之后，一切便又恢复了正常与平静。皇甫清宇依旧是那个睿智从容的帝王，而皇甫清宸也依旧是那个留连花丛的，被满朝文武所叹息的亲王，只是他心中知道，有什么事情就要来了。

　　却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今日，皇甫清宇就已经宣布了这个决定——讨伐大楚。

　　名为讨伐，但是讨伐实际上根本师出无名，说是攻打才是真。

　　皇甫清宸和十二都知道，在给予心爱的女子生命中最后的安宁与幸福之后，皇甫清宇终究还是会有所作为。

　　十二蓦地想起一年前十一在枢密院说过的那番话，他说，七嫂离世之后，七哥会疯，会变得让全天下的人都害怕。

　　十二看着皇甫清宇深深的眸色，只觉得自己隐隐看到了十一所说的迹象，心头忍不住微微一颤：“七哥，这样大的事，不如等十一哥回来，大家一起商量再做决定，可好？”

　　皇甫清宇缓缓抬头，眸中如寒星微茫，异常的慑人：“朕意已决。”

　　两个月后，不离长公主的两周岁生辰，是皇甫清宇登基以来，宫中最热闹的一次盛宴。

　　所有的大臣都前来为长公主贺寿，宫中仅有的几个妃嫔，包括皇后林瑞雪在内，皆纷纷送上大礼，贺长公主千秋之喜。

　　而此时此刻的不离，却在御书房皇甫清宇的怀中，让万盛之尊的父皇亲手喂自己吃着一碗银丝面。

　　十二觐见，一入书房便见着这样一幅情景，一时间心中一暖，随后升起的却是浓浓的担忧。他并非怀疑自家七哥的能力，可是大楚穆飞扬号称“战神”，凡由他指挥作战，未尝败绩。而如今七哥竟要御驾亲征攻打大楚，所有人都认定那并非一个明智的决定。

　　小不离见了他，异常欢喜的高唤了一声：“十二叔！”

　　十二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道：“七哥，御驾亲征的事，你还是再考虑一番吧，若你离了宫，万一不离出事怎么办？”

　　皇甫清宇拿起明黄色的丝帕，细心的为不离擦去嘴角的油渍，淡淡勾起唇角，声音虽低，却异常冷硬：“谁敢算计不离，朕会让他后悔此生为人。”

　　三月暮，北漠皇帝御驾亲征，讨伐大楚。

　　出兵当日，车马萧萧，皇旗凛凛，威震三军。高台之上，一袭金色铠甲的皇甫清宇振臂一呼，全军响应，吼声震天。

　　随军出征的皇甫清宸与十二并马台下，共同仰视着台上那身姿颀长，宛若天神般俊美的男子，心中都是克制不住的微微一叹。

　　“九哥，我心里真是害怕。”十二低声道，“我总觉得这一遭，会出什么事。要是十一哥在就好了，他做事向来周全，凡事也比我们多个顾虑。”

　　皇甫清宸眸光微冷，沉了沉嘴角：“十一再周全，这一回，他亦毫无法子。”

　　大军行进，不过一个月，便行军到大楚与北漠交界地，三日后，两军交兵。

　　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拥有战神南宫御的大楚，此一役，却兵败如山倒。

　　而且，不仅是这一战，紧接着，北漠大军开进，几乎如入无人之境，每至一处城郭，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拿下，仿佛如有神助。

　　连十二亦觉得讶异，倒不是为着己方的军马有多么骁勇善战，而是为了大楚军队动不动就溃不成军的好欺。

　　这一日，军队在经过了几场胜仗之后，刚刚驻扎下来，他与皇甫清宸一同进大帐见皇甫清宇，便说起了这件事。

　　“已经交战这么久了，却连沐飞扬的丝毫消息都没有听说过，而大楚的军队也是大失水准。”十二叹道，“七哥，这不该是正常的现象，我总觉得这里面必定有古怪？”

　　皇甫清宸抬头看了看站在地图前研究地形的皇甫清宇，沉声道：“沐飞扬虽号称战神，然而他必定还是一个人，就难免受到凡尘俗事的影响。”

　　“不。”十二拧眉摇头道，“这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

　　面对他们的交谈，皇甫清宇却始终背对着他们，一言不发的研究着地形图，等到皇甫清宸与十二争得不可开交之时，方才转过身，淡淡看了他二人一眼：“老九，下一仗，由你领兵。”

　　话音刚落，忽闻得帐外一声“报——”，皇甫清宇眸色微微一沉，挥手示意人传进来。

　　那探子入得帐内，俯身跪下：“禀皇上，刚刚探得，大楚皇帝沐绍霆已经带兵入驻南庸关，下一役，只怕会亲自领兵上阵。”

　　“哈！”十二蓦地笑了出声，“连沐绍霆都不得不出动了，七哥，单是这样我们已经是大胜了。”

　　皇甫清宇却只是不懂声色，淡淡道：“那沐飞扬呢？”

　　“回皇上，属下并不曾探得沐飞扬哪怕一丝一毫的消息，此人竟似……似消失了一般，大楚军中民间，无一人知晓他的近况。”

　　皇甫清宸和十二脸色都是一凝，皇甫清宸示意那探子下去之后，方才看向皇甫清宇：“这是怎么回事，沐飞扬竟然凭空消失了？”

　　许久之后，皇甫清宇方才冷冷一笑：“凭他上天入地，这一回，我要大楚兵败国亡。”

　　三日过后，皇甫清宸带兵，出征南庸关。

　　出乎意料的是，南庸关外，城楼之上，竟丝毫没有重兵迎战的迹象，身后已经有副将开始大笑起来：“我北漠天威显赫，只怕这大楚的皇帝老儿禁不住吓，已经弃城逃跑了吧！”

　　此言一出，引起哄笑。

　　皇甫清宸抬起手来，阻止了众人的笑声，道：“切勿大意，有古怪。”

　　是真的有古怪。他们的军队每到一处城郭，虽说都以极快的速度拿下当地的城池，却从未出现过什么弃城逃离的迹象，更何况这一回，沐绍霆都亲自来了南庸关，更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形。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城楼内忽然有了一丝什么响动。

　　皇甫清宸所带的兵马全都侧耳听去，唯皇甫清宸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座空空如也的城楼，突然之间，身后蓦地发出一阵惊叹声，而他的眸色也沉凝下来。

　　城楼上，蓦地高高竖起了一支比旗杆略粗的长竿，立在城楼端。然而使众人讶异的却并非这支长竿，而是那长竿之颠，绑缚着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