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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磨练

  生命的成熟是令人兴奋的,但又是痛苦的;作为一个修道者,他必须以非凡的意志去与生命的本能进行抗争。

  这只燕子是在一个有雾的清晨来到禅堂的廊沿下的,它绕着古梁飞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但是,它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它飞走了。燕子的飞来和飞走,并没有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对于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来说,一只燕子的活动不过是这大千世界一阵偶尔刮过的流风,一片凌空掠过的浮云。然而就在当天下午,飞来的燕子变成了两只,它们开始注意上那廊沿与天花交接的位置,于是,燕子家族开始衔泥作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对燕子就在为它们的巢穴而忙碌着。对于一对燕子的活动,人们就不能不留心注意了。

  这对燕子的活动使他想起了在太慰庵的日子。清晨,当燕子们开始从门洞里飞进飞出的时候,仁德也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早课,他开始打开庵门,洒扫院子。在燕子的呢喃声中,时而他会停下扫帚,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燕子。不知什么时候,巢穴里多了一只小燕子,于是他哑着一个发育前的孩子沙哑的嗓音高声叫着,看,有小燕子了,有小燕子了!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抵御着关于燕子的种种诱惑。生命的成熟是令人兴奋的,但又是痛苦的,作为一个修道者,他必须时时以非凡的意志,去与生命的本能进行抗争。

  这是一个春天的开始,也是一个年轻的修道者从人生的春天走向成熟的开始。虽然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沙弥,但是,那种来自燕子家族的诱惑,仍时时袭上心头。他毕竟有着一副健壮的体魄,在他的体内,那奔涌的浓于水的热血一点也不异于寻常的同龄人。

  在这群燕子的呢喃声中,仁德开始向“持午”进军。

  “日中一食,树下一坐”,是当初佛祖释迦牟尼修成的一个重要的阶梯,似乎也成了一个成道者在成道之前的一种独特的精神和肉体上的高度。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的佛弟子都希望能在道心尚未坚固的初时阶段沿着佛所走的道路,踩着佛的脚印一步步为法而行。但是,成功者寥寥。

  “持午”,即是在日中之后不再进食。仁德在“持午”前对自己作了这样一些分析:第一,他认为自己通过这些年的修学,尤其是在高旻寺期间所得到的“不倒单”的禅境,从修行的阶梯来说,自己是该是了“持午”的时候了;第二,虽然出家这么些年,自己在禅修的路上取得一些成功,但是,毕竟所走过的,是一条“水波不兴”“风平浪静”的道路,为了使自己在日益复杂的环境中保持永不退转的道心,必须进一步砥砺自己的意志,持午,势在必行;第三,即使在日后的某一天,由于身体,由于条件,由于环境等等原因,他可能不再持午,但是,这一段的持午过程必然在他整个的人生刻下一道深刻的烙印,犹如雪泥鸿爪,由于雁过留声,他想这对于他来说,修行路上的任何一种尝试,都不可能是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在禅宗名刹高旻寺,自然不会少了那些坚毅的跋涉者,“持午”一旦取得成功者大有人在。仁德想“持午”既是一种艰难的尝试,那是需要好好地作一些准备的,于是,他决定先去请教法师。

  他搭衣持具叩响禅慧房门的时候,这位年长的僧人正好将一支香坐完。

  “呵,仁德师,何必这样披挂整齐,你有什么特别的事要找我吗?”禅慧望着搭衣持具的仁德乐呵呵地笑着说。

  仁德则是纳头便拜,拜过之后,则又双手合十,侧立一旁,说:“打扰和尚了吧,我正有一件要紧的事想请和尚开示……”

  及至听完了仁德的问题,禅慧说:“好,持午的事,且容我们择日好好细谈,而我正好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要去找你商量。你且先坐下,让我们慢慢地说吧。”

  显然,禅慧也知道他要找仁德商量的,决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以他并不着急,他要慢慢地让这位年轻的法师接受自己,支持自己。

  “和尚会有什么事要找我呢?”仁德暗暗地在心里问道。

  禅慧静静地打量着仁德,终于叹一口气说:“仁德师来高旻寺也很有些日子了,你也看到了,庙内现在问题不少,依仁德师看,这问题的症结又在何处呢?”

  这一次,仁德没有回避禅慧的问题,因为他能体会到这个繁忙而负重的当家人在这个时候的难处,作为受禅慧信任并器重的年轻法师,在这时候是再也不可将一个“无语”挡在面前的了。的确,在佛教处在一个十分尖锐而复杂的历史时期,高旻寺这样的大寺院里,仅有一个禅慧那是远远不够的,支撑一座大厦的,决不仅仅是一根顶梁大柱,它需要一个支撑的群体,需要一个管理上的系统的工程。

  禅慧没有想到,一向沉默得石头人般的仁德,当谈起寺庙管理来是那样神彩飞扬,他的侃侃而谈,无疑深深打动了这位正处在苦恼中的当家人。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只是报着试试看的目的来找仁德助自己一臂之力,现在,他则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意愿,他决心要说服这位年轻的修道者,让他在这个困难的时刻切切实实充当自己的一名助手。

  “的确,客堂在寺庙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也是我多年来的心病所在啊!”禅慧说着,便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在这一刹那间,两位法师的眼神突然奇妙地碰撞到一起,那实在是一种心与心的碰撞,是心与心的默契和相互间的真诚理解,然而,在一刹那的奇妙的碰撞之后,仁德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开始有了“上当”的感觉,于是,他惶悚地站起来,说:“和尚,打扰你休息了,我,告退了。”

  禅慧走上前去,一把按住了他,说:“你看,话才说到兴头上,怎么说走就走呢!”

  这时的仁德已知禅慧欲说而未说的内容,他望着禅慧说:“和尚,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您……您千万不要打我的主意,我说说而已,真做起来,我不行,真的不行。”

  禅慧笑起来,说:“你看你这个仁德师,我不是什么也没说吗,你怎么就知道我的心思了?”他这一说,仁德反而更不自在起来,他站在那里,实在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禅慧再次走上前去,将他重重地按到椅子上,说:“仁德师,我明白你的志向,你的确是一个出脱尘世的僧人,你要不倒单,你要持午,你要了生脱死,这是不错的,试问哪一个真正的出家人不正是为了这个才别家辞亲走到这三尊大佛下的呢?但是,法师你也该明白,了生脱死是一种精神,而护持正法,令佛法久住,正是我大乘佛教的精神所在。”于是,禅慧正式把想请仁德担任高旻寺“知客”的想法说了出来。

  仁德万万没有想到,禅慧要把一个大知客的帽子压到他的头上。他浑身冒着热汗,他在心里怨恨自己今天怎么没有守住“无语”这道大门。他不是不明白禅慧所讲的那番道理,他也真想在这时候认真地帮禅慧做一点什么,但是,当执事,当知客,那是他压根没有想过的事情,这也决不是他出家的初衷。

  禅慧的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这位二十四岁的僧人,他相信他的诚心能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融化,他注意这位年轻僧人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相信在这位无语僧人的内心会有一腔振兴佛教大业的热血在时时涌动。

  “是的,客堂是是非之地,很多人都在当知客的位置上栽下来的,我不认为你会,你不会在复杂的人事关系面前不知所措,你的为人和你的性格决定了你会处理好各种人事关系的,再说,你是那种能被一摞又一摞钞票弄得头昏眼花的人吗?你不是,正因为如此,我选择了你。”

  禅慧仍然紧盯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僧人,不紧不慢地说:“那么,你是担心担任知客后会影响你的禅修吗?要知道,释迦牟尼佛正是在走出苦行林的那一刹那而开悟的。因为佛教是大众的教义,是天下众生的教义,悟不到这一点,又哪能谈得上得大智慧?我不认为佛教史上有哪一位大德是躲在山洞里独修而成的,他终归要走出山洞,他终归要走出树林,他需要与众生保持密不可分的联系,他是众生,众生亦他,就是这个道理。”

  他想,禅慧的这一番话怎么颇象他的师公?师公在他的一生中从未离开过他的乡民,从未离开过那些孩子们,师公混迹于市井生活,然而却又高脱于市井人,他吟诗,他教书,他给人写对联,他为人诊病疗疾……

  仁德的最后防线终于崩溃了,他答应了禅慧和尚担任高旻寺的知客,但他并不忘记一再申明,一旦他自己认为缘分既满的时候,应允许他让贤于人,自己好作合乎新的缘分的安排。

  高旻寺是江东第一大寺,俗话说,大有大的难处。高旻寺最多时有僧人一千多名,在这些人中,什么样人没有?而要想将这千人之众的寺院管理得有条不紊,首要者,是要有一整套合乎现时现地的客堂制度。制度是法,有了法,就有了行动的纲领和行为的规范。

  他找来《百丈清规》,一条条阅读,一条条对照。他发觉古贤在清规戒律上早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些戒律清规对僧团中的每一个人的行为规范都一一加以约束,加以整肃。每一个条款的修订,都是建立在对人性中那些不符合僧团中“和合共住”的因素的控管之上的,正是这一条条严酷得让每一个人似乎动一动便“犯规”的条约,才如同一道道铁箍,将千人之众维系于一座院墙之内,才使得中国佛教在经历了几千年的风风雨雨而终致不败。

  规约,是人的规约,这一条条一款款,都需要人认真地去执行,去规范自己的行为,否则,再精细的制度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仁德向禅慧当家建议,针对寺院目前僧人行为散漫和经济上的混乱局面,要求每一个普通出家人做到的,首先每一个执事领导必须做到,譬如进单,要有严格的控制,决不乱进单(进人情单或权力单);又譬如请假制度,一天就是一天,半日就是半日,逾期不归者,必须按照客堂制度办事,决不手软。再譬如上殿、过堂,这些看似普通的小事,必须每一个领导者带头执行,只有这样,才能有带动全局的说服力,才能使制度的建立有了权威性。

  与此同时,他给自己规定了一条处人处事的准则,那就是:以智慧处理事务,以慈悲对待关系。

  事实上,在僧团内部,那种一味意欲破戒犯斋的“马溜子僧”是极少数,而更多的人总能在制度的制约下自觉规范自己的行为,所以后来有人说,仁德师当知客有福气,没有一个人要同他过不去。也有人说,那是仁德师的人缘好,他坐在客堂上,那种具足的威仪,那种沉稳如泰山般的作风本身就是一本规范,他使人们看到,一个本来意义上的出家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当一切关系理顺之后,仁德正式开始了“持午”。

  世上有许多在人们看来似乎并不可为或难以为之的事情,而一旦真正直面于它的时候,其实却并不为难;就象人的一日三餐的生活习惯一样,人如果真有那种毅力去改变它,其实也非常容易。

  “持午”,过午不食,其实就是人对自身某种习惯的一种挑战,是对人自身的一种习惯心理的挑战。人不能太宠坏了自己,必须时时与自己挑战,只有这样,方能战胜自己,进而战胜一切。相反,人若处处放纵自己,不在自己有限的人生中来几次精神上的砥砺,就象锈蚀的钢铁,就象云遮避了月亮,人的自性会越来越失去了它纯然的光辉。

  高旻寺的几年修学,在仁德漫长的人生生涯中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驿站,他先是获得了“不倒单”的功夫,继而又成功地完成了“持午”的修炼,现在,他将向更高的层次迈进。

  而在高旻寺方面,因毕竟是一座有名的禅宗祖庭,它迅速地排除了来自各方面的干扰,开始进入正常的禅修生活。日常的生活中,除了来果老法师不时地为僧团谈禅,更多的时候,寺内的老班首几乎每周都轮流为年轻的比丘们宣讲开示。寺内恢复了每日十二柱香的坐香制度。

  来果老和尚所承继的,是禅宗的渐悟法门。一个人即使他有着菩提树般正直,明镜台般洁净,依然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唯有这样,他才能做一个纯正的大写的人。来果的著名的“破三关”理论正是要求人们在渐行的阶次中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阶梯,最后直达明心见性的根本。虽然来果老和尚最后的开悟据说是因为那桨与水面的轻微而神妙的碰击之声,但是,那不过是一次花落蒂熟的必然结果,在这之前,老人在他长时间的修学过程中,哪一步不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到镇江有镇江的实处,到南京有南京的收获。

  在这样的禅风影响下,仁德为自己确定了“念佛是谁”的参悟法门。在浩渺的宇宙间,生命,是一种何等奇妙的现象,“我”感受着清风,“我”感受着明月,然而,“我”究竟出自何处,又将归于何方?……人,如果真正弄清了生命的出处和归处,他还会那样轻率地去对待那有限的生命历程吗?

  一年一度的“禅七”开始了。禅堂里,大家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快步行进,大袍甩起来,左袖摆起来,右袖甩起来,里三步外七步,谁也不能踩着谁的脚,谁也不许发出任何声响,更不可有散乱的念头。此刻,只有那悬若游丝般的生命意识在驱动着人的全部理念,在促人奋进,在促人警醒。这时候,班首偶或高叫几声:“跟上!”“跑起来!”“提起话头来,参!”这声音带着某种威严,带着一种督促,以使每一个发心者不可有半丝松懈,时时在自己的功夫之中。这时候,禅堂里是一片“沙、沙”的脚步声以及大袍甩动的“呼、呼”风响,偶尔听到的一声喝叫,更使大家的神情为之一震,心里再也不能存丝毫的杂念。这样跑了十来分钟,大家的身体也跑热了,经络也舒松了,这时只听那板子在地上“啪、啪”地击了两下,接着,楗槌也响了一下,大家便刷地站在原地,禅堂里一片寂静,世界仿佛真的进入了虚空。又一声板响,大家便又各归到自己的禅凳上,开始进入各自的功夫。虽都是一色的姿态,但各自的内心千差万别,各人沿着自己的话头,去各自询那只属于自巳的话头,去各自寻找那只属于自己的神秘的幽境。

  那是一段永远值得人回忆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坐香、参话头,此外就是老班首讲开示,讲参禅的心要。老班首讲过之后,为了检查年轻僧人的受用如何,每隔几日,老班首总要轮流地对年轻僧人进行考查。

  被考问的学僧全搭具披衣等在老班首的门外,禅指三响后,得到允许,学僧走进班首的禅房,接着是展具,顶礼三拜,长跪合掌。于是,班首问:“这几日功夫如何?”学僧需得老老实实,不得打半句妄语,将自己这几日的修学心得说上一遍。班首沉吟半晌,接着便是一顿呵斥:“回去好好再参来!”或者就是一顿不轻不重的香板。当然,呵斥也罢,香板也罢,和尚的每一言每一行或许都是机锋禅语,都得由你自己好好下功夫去参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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