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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日月明净

  莲,出于泥而不染;而日月的明净,是永远不执着于天空的。

  他恭恭敬敬地来到老班首的门口,弹指三响之后,听到一声:“进来!”于是,他便推门而入,顶礼既毕,又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侧立一旁,等待老班首的示问。

  “这一向,功夫用到哪一步了?”老班首不紧不慢地问道。

  近一段时间以来,他被一种难以排解的烦恼困扰着:小和尚的深夜不归、老法师的病、一笔缘资的不翼而飞、还有斋堂里的帐目……每每放下腿子坐下,那纷纷而来的妄念便像夏天里嘤嘤嗡嗡的蚊虫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扰而来,简直是驱之复来,挥之不尽。他想,这是担任知客的缘故。世界是各种名相的世界,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但是,对于一个修道者来说,当你的道心尚未达到高脱境界的时候,那种种的名相便会成为你修行路上的险隘,成为你前行道上的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沟。但是,你必须越过去,只有越过去,功夫才能上长,否则,你将被险隘困扰,你将被深沟陷没。正是带着这些困扰,他来请老班首开示。

  “弟子业障深重,一坐下来,妄念便如潮水一般,前潮未退,后潮又至,简直是到了难以抑制的程度。”

  “谁让你抑制它了?”老班首严厉地说:“该来的都让它来,该去的都让它去,来过了,又去过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老班首是用呵斥来打发这位勤奋的弟子,但是,老班首从心底里喜欢这位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僧人。到老班首这里来的人总是很多的,但来者几乎都千篇一律地说自己“一片虚空”、“身若游云”之类拾人牙慧的词语,很少有像仁德那样实话实说,决无妄语。对于一个比丘来说,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打半句妄语,那是比什么功夫都来得珍贵。

  “古之大德,没有一个是在山洞里获得开悟的。”老班首突然语言亲切起来,“我们生活的这片娑婆世界,是一个和合共居的世界,在这个和合共居的世界上,人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正所谓烦恼即菩提,人如果能在诸般烦恼中悟得真如本性,那他就是一个大乘的菩萨。”

  那么,该来的都让它来,该去的都让它去,来过了,又去过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妄念如同一匹狂奔的野马,高明的骑手决不会顶着它硬来,他会顺着它,迎着它,摸透它的脾性,掌握它那“野性”的来龙去脉,然后慢慢地驯服它,驾驭它。

  妄念,仍然是杂乱纷飞的妄念。但是,他不再抑制它。在这一刻,让所有的妄念都来吧。对于深夜不归的人,必须按客堂制度办事,老法师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时候,必须动员他去住医院,至于那笔不翼而飞的缘资,不管得罪了什么人,我都应该一查到底……这一刻,该来的都来吧!种种的妄念,种种的烦恼,来过,又去过,剩下的还有什么呢?人呵,为什么总是被那些世俗的烦恼牵着鼻子?世界是矛盾的集合体,矛盾是人生的根本,人活一时一世,矛盾总是不断,但是,矛盾并不因为你的烦恼而消失,并不因为你的执着而减少,那么,人又何必为那些本来存在而并不因你的意志而转移的矛盾自寻烦恼呢?人呵,为什么总是活得那么累,那么苦?而追根寻源,这累也罢,苦也罢,乃是人的心上自己给自己创造的啊!

  妄念仍是纷至沓来,于是,他观照它,他倒要看看这妄念的来龙去脉,看它究竟自何方而来,至何方而去,奇怪的是,他这样一观照,妄念反而没了。啊,烦恼即菩提!

  生活在名相世界的人们,总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在人的难以预料中向你进攻,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同时又是对人功夫的不断考验。诺大一座高旻寺,千口之众的集合体,身为知客,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务,稍不留意,便会引发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出来。

  那时候,为了应俗,高旻寺不时为一些信士做几堂佛事,放几坛“瑜珈焰口”。那么,做的和不做的,在利益的分配上便有了差别。坐牌,总是和利益相联系的,而开牌的权力,则是由客堂来直接掌握。这时候,开谁的牌,谁的牌开多或开少了,都可能会引起一些被俗利缠身的僧人的不快,这不快,当然也就归罪于客堂,归罪到知客师的身上。

  有一位老经忏师,在江浙一带做了几十年的佛事,对各种经忏佛事可谓烂熟于心,因此,他“放正座”的机会也就合乎情理地多了起来。可是有那么一阵子,寺内寺外纷传关于他戒行的一些说法,虽然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传到信士那里,一些来做佛事的信士便不乐意让他做“正座”法师。这是可以理解的,谁又愿让一个戒行不严的人来为自家的亡灵举行超度呢?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仁德只好临时在挂牌时将那位被人在背后议论短长的经仟师换下,却又不便将真实的内幕告知于他。然而,这位老经忏师却将积结的恼火燃向知客仁德。终于有一次,老经忏师撕掉单子,砸了牌子,上演了一出大闹客堂的活剧。

  这似乎太过分了,人们纷纷指责老忏师的行为,为仁德师感到不平。然而仁德却不愠不火,在这个时候,他觉得“无语”是他最好的武器,这武器不仅可以让发怒的对方自形惭愧,也能抵御自己内心中那股冤屈、自尊而引发出超越常情的言行出来。

  一连多少天,老经忏师对仁德怒目相向,出言不逊,然而仁德偏偏炼就了这样的功夫,越是在对方发怒时,他越是心静如水。他记起一则佛教中的典故:寒山问拾得,有人恼我、损我、毁我、我且如何?拾得说,忍他、容他、让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他不喜欢拾得的那最后一句话,那简直就是等着看人笑话等着幸灾乐祸了。但是,忍他、容他、让他却是可取的。在这人类和合共居的世界上,实在不应再有更多的争斗和相互的怨愤。

  当家禅慧得知详情后亲自来到客堂,他想安慰几句这位受了委屈的知客师。但他又分明知道,在功夫中精进不懈的仁德师是无需任何安慰的。他们各自无言地坐了半个时辰,禅慧法师终于说:“你为什么不同他说清楚呢?这实在不是你的过错。”

  仁德笑了笑说:“您不是说过吗,是非以不辨为解脱。就像一张白纸上不经意染上的墨迹,你若想揩净它,反而濡湿一片。”

  终于有一天,老经忏师不净的戒行在自身的无所节制中引发出一桩不大不小的祸端,追悔莫及的老经忏师也终于明白了客堂无法开他牌的真相。他感到再也无颜住在高旻寺里。临行前,他向年轻的仁德师跪求忏悔,他说:“仁德师,请原谅我……”他只说了这一句,便羞愧地掉头走了。

  1955年的初秋时节,客堂里突然来了一位行脚的僧人,那行脚的僧人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在白母寺分别的道信。

  “道信师,是你!”

  “仁德师,是你!”

  当初,这位不肯安安份的道信找到太慰庵来,他是约仁德一同去白母寺打禅七的,白母寺分别后,一晃五年过去,今天终于又在此见面了。

  “仁德师,这几年你一直在高旻寺吗?我要是知道你在这儿,我早找你来了。”道信仍然是当初的那种热情奔放的个性,说起话来高腔大调,只是五年的岁月,已开始在他的额上过早地刻下几道淡若游丝的皱纹。年轻的道信,也终于多了几分成熟。

  “道信师,白母寺一别,怎么就没有消息了?这些年你都在干些什么?”

  “离开白母寺后,先是在一个小庙当知客,当了两年家,觉得没意思,就闲云野鹤地东颠西走起来,从南到北,跑了不少地方,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于是,道信在客堂里来回地踱着步子,一边带着几分眩耀的神情描绘着外面世界的精彩和外面世界的广大。

  仁德被道友的侃侃而谈打动了。这么多年来,就在道信闲云野鹤般地东颠西走的时候,自己却一直安逸于高旻寺的生活,竟然什么地方也没去过。人生苦短,人的一生又有几个五年呢?的确,道信的到来,让他看到了外面世界的广大,看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他开始为自己眼界的狭小而自惭形秽起来。

  仁德说:“在这儿休息几天吧,你需要好好调整一下。”

  “不,”道信说,“我只住一夜,明天天明即行。”

  “那么急,去哪儿呢?”

  “终南山”,道信大声说,“到终南山住大茅棚去,或者就住山洞去。终南山,那是真正修道的地方,古往今来,终南山曾吸引了多少大德高僧你知道吗?那是一个充满灵气的所在,是一个让所有的修道者明白什么才是修道人的所在。”

  仁德五年前的那份热情一下子被道信煽活起来。终南山,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所在。终南山,啊,终南山在遥遥地召唤着他,大茅棚,还有那些虔修苦行者的山洞,正呼喊着他:年轻人,来做一个真正的修道人吧!

  “我和你一起去!”仁德兴奋地说。

  “你,能行吗?”道信有意在激他。

  “太小看人了。”仁德三两下安顿好道信,便向外走去,“我这就去告假。”

  道信一把拉住他,说:“告什么假哟,你现在是高旻寺的大红人,准你的假吗?明天天不亮,遛单就是了。”

  “不,”仁德说,“我在高旻寺这些年,得到常住多少关照,没有常住的批准,我怎能随便溜单?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一次,我走定了。”

  当家禅慧似乎早就料到仁德要来找他,此刻,他正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地在读一本《印光法师文抄》。

  仁德忐忑不安地跨进了西寮房的门坎,当看到禅慧那张温厚慈和的脸时,仁德竟将那早准备好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仁德师,你请坐下。”禅慧示意,让他坐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你是决定好一定要走吗?”老人望着他,微笑着说。

  仁德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是来向您告假的——不过我还会回来的。”

  禅慧说:“你不用安慰我了,你这一去,谁知是三年还是五年……”

  “我会回来的,希望您多保重……”仁德说着,突然也伤感起来。

  “你应该出去走走,去见见世面,你是对的。只是,这些年来,高旻寺太委屈你了。”

  一股情感的潮水激涌在仁德的心头,他连忙翻身顶礼,说:“仁德不才,却得到法师太多的恩惠,此生此世,仁德也是难以报答尽的呵!”

  禅慧将仁德搀扶起来,说:“此话差矣,你我有些因缘,乃共承佛恩的结果,望仁者努力精进,将来为佛法的振兴多作贡献才是。”

  仁德走到门口,突然又掉转身来,欲言又止。

  “呵,仁德师还有什么吩咐吗?”

  仁德犹豫着,但还是终于将要说的话说出来:“世事变迁,潮流更迭,老法师一定要多多保重……”他仿佛有某种预感,他必须将自己的预感尽早地向禅慧和盘托出,他应该告诉他,佛教是入世的,但有时必须保持出世的清醒,否则,说不定随时会有被潮流吞噬的可能。

  禅慧低头沉思片刻,终于上前一把拉住仁德的手说:“此生此世,我不知是否还能再遇见这样肝胆相照的同参兄弟。”一言既罢,禅慧的老泪突然滚落下来。

  第二日早板未响,仁德即担着行李,走出高旻寺的山门。站在山门口,他却又久久不能挪身。出家这些年来,除了家乡的太慰庵,也就是在这高旻寺住的时间最久了,而所学所修,也是在高旻寺最有收获。现在,他终于要离开高旻寺了,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是,他毕竟是一尊血肉之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于是,他对着那庄严的山门,虔诚地顶礼三拜,这才转身而去。

  人总是有缘分的,当一处的缘分将尽时,他必得要去另一处寻找新的缘分。从这一点来说,他必须离开这里,切切不可再一步三回头了。

  二人来到三叉河码头,准备溯江北上。但因大雾,渡船迟迟不能启锚。看看时候尚早,二人又来到街上,于一小粥摊上各吃了两碗热粥,这时,雾也渐尽,二人便又来到三叉河边。般老板说:“刚才高旻寺来一和尚,给仁德师送来这件棉袍。”原来这是高旻寺的棉袍,仁德走时,便也将此棉袍脱下留在寮房里,现在,禅慧又差人将棉袍送来。正感动之时,忽见岸上又跑来一个和尚,近前一看,乃是同寮的僧友。僧友气喘吁吁地说:“船果然未开。禅慧当家师让我给你送十块钱来,让你作盘缠。”

  仁德将钱强推过去,说:“这要不得的,要不得的。”

  僧友说:“这是禅慧当家师的一片心意,你不要就不好了。”

  仁德知道,高旻寺僧人每个月三块钱的零用钱,禅慧也不例外,他怎能消受这沉甸甸的馈赠呢?他推辞着:“无论如何,我不能要,请你务必要拿回去。”

  这时又来了几位僧友,大家都是来为仁德送行的。大家都说:“这是禅慧师的心意,你不收,他要难受的。”仁德只好收下,说:“我没有给高旻寺做什么贡献,却得如此厚重回报,真是惭愧啊!”

  船就要开了,僧友们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岸上人喊道:“仁德师,一定要再回来,高旻寺需要你啊!”仁德应着,一行热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目睹如此场景的船上乘客,这时一个个便大加感叹,只以为出家人不懂情义,却没想到这一帮出家人如此重情,真是难得啊!

  是的,人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不重情义,然而人们只看到那表面一层,出家人虽说必须斩断那一个“情”字,但那种同参、同修、合和共居的情感,乃是多生多劫修得的因缘,那是比这世上任何情任何义都来得珍贵啊!

  船渐渐离岸远去,那岸上凝然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船上是一片安谧,只听见江浪拍打着船舷的有节律的声音。仁德盘起腿来,默诵着一段《华严经》中的句子:

  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尤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华严经》一直是仁德最喜爱的一部大乘经典。这部大乘经典的全名为《大方广佛华严经》,是释迦牟尼佛成道后,在菩提道埸借普贤、文殊二位大菩萨之间的对话而显示佛教的因行果德如香花般庄严、广大和圆满、无尽无碍的一部妙旨要典。译出这部经典的译经师是与佛教尊主释迦牟尼同乡的北天竺迦毗逻卫国的佛驮跋陀罗。据说佛驮跋陀罗自幼有着过人的天赋,十七岁时,老师教他佛经,同学们要一个月才能学完的课程,他只需一天便诵毕。公元408年,佛驮跋陀罗来到长安,但由于他难以合群的个性和译经观点的不同而遭到排挤。不久,不得不离开长安的佛驮跋陀罗在南下的途中意外地受到当时正结社于庐山的净土宗大师慧远的欢迎。慧远为佛驮跋陀罗创造了极好的译经环境,二人之间由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正是依仗这种友谊的动力,佛驮跋陀罗在公元418年于扬州(今南京)译埸译出了不朽的著作《大方广佛华严经》六十卷,从而开创了中国佛教华严宗。

  古人说:“水萍云鸟,聚散无端,别时容易见时难。”那曾经过去的,毕竟都已过去了,那一切的欢聚和快乐,烦恼与磨难,都如岁月,如流水一般逝去了。莲花不着于水,日月不住于空,而身为比丘,最要紧的,是将那逝去的一切尽数忘去,而眼前要做的,是下面即将开始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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