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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身世: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2)

  诗中是说元宵之夜的繁华京城没有等来应来的月光,想是嫦娥害了羞,不肯移开镜子露出脸庞,还特意遮掩了一层轻柔的云彩。

  七绝虽然短小,却已经属于近体诗了,对声律有着严格的限制,更何况明清时代人们的口音早就变了,但写诗填词还必须依照唐宋的发音,便免不了许多死记硬背的功夫。诗歌本就是戴着镣铐的舞蹈,镣铐越重,舞者越可以尽展才华。

  十岁的小冬郎已经掌握了近体诗的写法,熟悉了平仄音的错综变幻,背熟了唐宋的汉字在韵谱上的发音,流畅地化用古语,于是戴着所有的这些镣铐,仿佛无拘无束一般抒写着天才诗人的想象力。

  同一天里,冬郎还写过一首《上元即事》,渲染元宵之夜的璀璨灯火:

  翠毦银鞍南陌回,凤城箫鼓殷如雷。

  分明太乙峰头过,一片金莲火里开。

  这首诗虽然写得平平,但足以告诉我们:小冬郎的阅读量此时已经相当可观了。他会用“翠毦”这样的生僻字眼,会用“凤城”这样的诗歌套语,会用“太乙峰”和“金莲”这样的典故,而“殷如雷”这个比喻则说明他已经学过《诗经》了。

  就在这短短的几句诗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小冬郎过人的聪慧和努力,也看到了明珠夫妻为了儿子的教育花费了多大的心思。百姓们总是出于酸葡萄的心理相信着“豪门子弟多纨绔”,殊不知越是豪门,越可以并舍得在子弟的教育上花费血本。明珠的倾力投入,真的把冬郎培养成了“冬郎”。

  也许是有意,也许是巧合,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毕竟不得而知,只有惊叹着在容若身上,无论大号还是乳名,都像谶语一样昭示着他的一生,纠缠着他的一生。

  关于容若的名字,这里还要交代两句后话:在容若已经二十多岁的时候,康熙皇帝立了第二子为皇太子,皇太子乳名保成,和容若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成”字。于是为了避皇太子的名讳,已经沿用了二十多年的“成德”便被改为了“性德”,这就是那个最为我们熟悉的名字:纳兰性德。直到第二年,保成改名胤礽,“性德”才恢复为“成德”。

  所以,“性德”这个名字其实只用了一年而已,我们称呼公子为纳兰性德实在没什么道理,只是约定俗成罢了。

  至于公子自己,每每在署名的时候总是署作“成德”,或者效法汉人的称谓,以“成”为姓,另取“容若”为字,署作“成容若”,他的汉人朋友们也往往用“成容若”这个名字来称呼他。在这样一个纯汉化的称谓里,昭示的是容若对文化血脉的强烈认同。

  是的,按照汉文化的传统,儒家经典《礼记》里早已讲过“二名不偏讳”,也就是说,对两个字的名字,如果言语或书写中只用到其中的某一个字,就不必避讳。皇太子既然乳名保成,只要别人的名字不是同时含有“保”和“成”这两个字就是可以的。满人吸纳了汉人的文化,而且把汉文化中强调君臣父子秩序的内容拿过来变本加厉。容若看得清楚,这不过是权谋治术而已,而他自己作为一名真正的对汉文化的倾慕者,只要还有一线余地,就绝对不愿接受那些变了质的汉文化。

  关于“成德”这个名字,还有一层很重的疑云,是连容若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少年时代的容若就已经学习过儒家的许多经典了,有一天他学到《仪礼》,看到其中有“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的句子,这是古代贵族子弟的成人礼(冠礼)上接受的祝词,意思是说:“在这个良辰吉日里,为你加冠,表示你已经进入成年。希望你从此以后抛弃童心,谨慎地修养成人的品德,这样你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得享高寿和洪福。”在双行的小字里,郑玄和贾公彦这两位前辈大儒明明白白地注释着:这是行成人礼的时候对贵族子弟告诫和劝勉的话,告诉他们只要抛弃童心,像一个成年人那样遵守纲常秩序,就可以享洪福、享高寿。

  容若早就听父亲讲过自己名字的来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成德”二字就是《易经》里的名言,所谓“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父亲一直在这样叮嘱自己,自己也一直在这样期待自己。但是,“成德”二字竟然也在另一部儒家典籍《仪礼》当中出现,说的却是“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容若不免有些迟疑:“照这么说,如果我抛弃不掉童心,不能像一个‘标准的’成年人那样在纲常礼制里规规矩矩地待人处事,我将来就不会有福有寿吗?”

  这个疑惑,不知道容若有没有对旁人讲过,他只是把它悄悄地记在笔记里,也许不久就忘记了,只是在将来每一次遭受命运捉弄的时候又陡然想起。而在我们这些深爱容若的旁观者看来,“成德”二字果真是一句谶语——容若始终都不曾抛弃他那颗比世界更要宝贵的童心,也实实在在地为这颗童心付出了太过惨重的代价。

  我们眼睁睁看着容若的一生,仿佛是一个纯真的孩子,赤身露体地走在命运的丛林里。

  容若让我想到达达主义。

  达达主义,一战期间诞生的一种艺术流派,宣称文艺创作应屏蔽思想干扰,只表现感官接触到的直接印象。

  达达,源于法语“dada”,意为儿童玩耍用的木马,读音模仿婴儿的呀呀学语。人在婴儿时期还未被文明污染,对周遭事物的反应单纯而直接,不加掩藏或修饰,带着近乎野性的真挚。达达,人一生最初的发音、最后的实话。

  相较于主张否定与破坏一切、有些简单粗暴的达达主义,我以为容若更能代表“达达”二字,终其一生,他都在实践孩子的艺术:放弃理智与逻辑,忽视人类社会道貌岸然的生存规则和价值观,听从感觉的蛊惑,让心灵成为指引。

  要糖果和游戏,不要算计。

  孩子并不多。在冷硬现实的猎杀下,孩子成了稀缺品。不要蔑视曾经幼稚的自己,就算对过去的天真无法欣赏,至少可以怀着凭吊的心情。

  十岁时的纳兰词?

  在容若的文集当中,写上元月食的除了这里提到的两首七绝之外,还有一首词:《梅梢雪·元夜月蚀》:

  星球映彻,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这首词的大意是:京城的元宵之夜到处都是花灯和焰火,梅梢的积雪竟在这一夜里微微地融化了一些。厕神紫姑正欲与人诉说多年的离情别绪,嫦娥却正在懊悔着当初偷了仙药独上月宫,不愿揭开镜面见人,所以月华被深深地掩住了。但很快地,驱逐天狗的铜锣声停了下来,月亮又露出了脸来。地上的人们手拉着手,脚踏着节拍,再次把歌声唱响,天上的月亮也恢复了七夕时候的明艳皎洁。都是因为天公的风流啊,为了看一眼月儿那弯弯的蛾眉,特地制造了这一次的月蚀。

  不用多说,这首《梅梢雪·元夜月蚀》比前边的两首七绝高出太多。以前的说法,认为容若这一生只见过一次上元之夜的月蚀,所以这首词必定也和那首《上元月蚀》的七绝写在同一天里。如果这样的话,这就是容若最早的一首词作。

  这完全是一首成熟的作品,于是有些故事便十分渲染,添枝加叶地描写十岁的小冬郎当时是如何的艺惊四座。但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只要我们对诗与词的发展源流略有所知的话,就会清楚一点:写诗向来被当做文人立言的正途,而填词只是所谓艳科小道,不但没有什么地位,还总是很难遮掩得住歌姬舞女的情调,所以我们看容若成年之后的填词宣言,大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劲头,如果十岁的容若居然填出词来,尤其是这样一首充满着风流韵致的词,那情形一定会像《红楼梦》里的宝哥哥和林妹妹偷看《西厢记》一样,一旦被家长知道,定少不了一顿责罚。

  再者,以天文学的知识来看,容若二十八岁那年(康熙二十一年)的元宵之夜,京城再次上演了一次月蚀,由此便可以为这首《梅梢雪·元夜月蚀》标出清晰的创作时间。

  [2]法璍大师的佛门密室

  容若的这个疑惑,本来可以去请教为他取了这个名字的法璍大师,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就在几年之前,法璍大师已经死去了。他的死是如此地离奇,以至于在此后的几年之中一直都是街头巷尾的谈资,也多次见诸清人笔记的记载。

  我们综合各种不同的记载,可以大略地梳理出事件的轮廓。当时,对言论过度敏感的清政府以“妖言”的罪名指控了法璍大师,大师一开始只是淡淡地叹息了一声,说了一句:“可有所据?”说罢就走进了禅房。

  法璍大师在京城里一向很有名望,差役们没敢贸然抓人,只是围住了禅房,等待上司的指示。他们很快就等到了,不仅仅是指示,而是督责此案的官员亲自来了。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月华如水,花香四溢,官员拖着一条丑陋的发辫,喝令手下粗暴地撞开了禅房的门扉。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见禅房之中空空如也,法璍大师已在当中的横梁上自缢而死,脚下本该踏着凳子的地方却空无一物,只有十几支寸把高的矮烛台围成了一个圆形,烛台上没有蜡烛,只有蜡烛烧尽后的一点油脂。

  法璍大师自尽了,但这分明是一起不可能的自尽。大师把自己关在了禅房里,外边一直有十几名差役包围、看守;烛台围成的那个圆形,圆圈里边本该有一件供大师自缢时踩踏的家具,比如椅子或凳子;再退一步说,如果有一只凳子,也该在大师自缢的那一瞬间被踢到而砸倒一些烛台,也就是说,这十几支烛台不可能就这样仍然完好无损地围成一个圆形。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法璍大师生前那最后一句话:“可有所据?”是的,对他的指控是没有根据的,但他依然会被审讯,会被处死,就像他的自缢,脚下是空无所据的,他却依然把自己吊在了禅房的横梁上。这两者,不都是无根无据的“事实”吗?法璍大师是在以自己的死嘲讽着清政府的残暴。是的,法璍大师就是这样“无所据”地死去了。

  这件案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但街谈巷议愈传愈神,甚至有人说在法璍大师自缢的当夜看到了那间禅房发出过黯淡的光芒,也有人说法璍大师的尸身并不在禅房当中,被撞开门扉之后的禅房里只有横梁上的一根套索和地板上的几颗舍利。

  为了平息这些荒诞不经的谣言,清政府残忍地把法璍大师曝尸示众,但那晚的离奇事件早已经不胫而走,成为许多人心头渐渐燃烧起来的一点火花、一点希望。

  在法璍大师众多的怀念者当中,也有一个旗人少年。容若已经听父亲讲过自己和法璍大师的一段渊源,却在记事之后一直没有见过这位佛门中的传奇人物。他也和父亲聊到过大师的死因,他问父亲世间是否真有佛门法力,真有灵异幻术,但一向以精明、沉稳和强悍著称的父亲只是不置可否,只在被孩子逼问得无法脱身的一次,才简单地解释说自己也不清楚法璍大师是否拥有什么神奇的法力,不过他的那次神奇的自缢其实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在那次事件之后,自己也曾久久地琢磨过,后来终于想到:是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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