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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1521年

  沃尔姆斯大会

  下午4点钟,艾克如约传唤马丁·路德到庭。皇帝已将会议转至一个更大的厅内,好容得下所有到会之人,无疑这也是为了让马丁·路德感到胆怯。人们黑压压地挤在大厅里,连皇帝自己也快没地方坐了。

  与昨天相比,马丁·路德已经判若两人。他认真思考了有利于自己的证据,尤其回忆了几个月前的新发现。

  马丁·路德的政治与军事盟友乌尔里克·冯·胡滕翻译了劳伦佐·瓦拉于1457年所写的论文,这篇论文证明著名的基督教文献《君士坦丁赠礼》是伪作。《君士坦丁赠礼》称,4世纪时,教皇西尔维斯特一世奇迹般地治好了罗马皇帝君士坦丁所患的麻风病,并带领他信仰了基督。为答谢教皇,君士坦丁大帝把帝国西部政权赠给了教皇及教皇的继任者。

  几百年来,罗马教廷一直利用《君士坦丁赠礼》这个文献,证明西欧的统治权已经转交给了教皇。但事实上,这件事从未发生过。这是一个谎言。几个世纪以来,罗马教廷一直掩盖这个谎言,以确保在西欧的最高统治权。当马丁·路德发现这个事实以后,他先是感到震惊,然后是义愤填膺。

  这还不够,多明我会修士、元老院最高级别的神学家西尔维斯特·普列利亚斯在一个小册子里驳斥路德说,教皇是唯一真正的教会之首,教会的根基在罗马;教皇是无误的,当他代表全教会发言时是不会出错的,因此教皇的权威高于教会议会,甚至高于《圣经》。普列利亚斯总结说,教皇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他还引用教会法典称,“即使教皇的冒犯要导致成千上万的人下地狱”,教皇也不能被罢免。

  马丁·路德一生从未像现在这样确信:教会一定要除去罗马教廷带来的邪恶影响。在发现罗马教廷关于《君士坦丁赠礼》的阴谋后不久,他曾写道:“永别了,邪恶的、注定灭亡的、亵渎上帝的罗马;上帝的愤怒已经临到了你们。”沉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对罗马教会,他曾以笔代伐;现在,如果让他抓住议会的缺口开口讲话,他要为真理而怒吼。

  皇帝的事务比平日多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所以直到6点钟,马丁·路德才缓慢地走进大厅。几百支蜡烛在烛台里明晃晃地燃烧,士兵们衣甲鲜明,严阵以待。在马丁·路德看来,全德国的人似乎都挤到这里来了。每只眼睛都盯着他走向皇帝和艾克。他的书散乱地摊在桌子上,和昨天的情形一模一样。除了地点和自己身上的褐色修士衣袍外,一切都没有变。但是,今天他知道该说什么了。

  马丁·路德向皇帝躬身致意。艾克提高了嗓门,用刻薄、傲慢的语气说:“这些书是不是你的,你是否要收回它们?”

  马丁·路德向前迈出一小步,对着皇帝、艾克和到会之人,声音洪亮地说:“尊贵的皇帝陛下,高贵的亲王,仁慈的勋爵们,如果我对诸位称呼不当,请你们原谅,因我并非侍臣,而是一名修士。

  “昨天你们问我这些书是不是我的,我是否要放弃它们。不错,它们的确是我的书。”人群里响起一阵议论之声。“但是,”马丁·路德接着说,“要回答你们的第二个问题,我得说,它们并不都是同一类书。”

  查理五世皱起了眉头。阿里安德沮丧地揉了揉眼睛,又捏捏鼻子。“这些书中,有些只是涉及信仰和生命的道理,带有纯粹的基督徒精神,即便我的敌人也会读它们,”马丁·路德说,“即使教皇的诏令也没有否认我所有的书,如若照你们所说,我放弃这些书,那么我就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否认我们都认可之真理的人。”

  马丁·路德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会让他永远得罪罗马教会,或许也会让他得罪眼前这位掌握他生死命运的皇帝。

  “我的另外一些作品揭露了教皇信奉者邪恶的生活和教导,让世人看到他们给基督徒世界造成的荒凉。”皇帝不由地向前倾了倾身子,阿里安德一眼不眨地瞪着他,艾克则惊诧地张开了嘴巴。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马丁·路德又接着说,“当全世界都在教皇律法的拷问台上呻吟的时候,谁能否认这一点?”

  “不!”皇帝怒喝了一声,拳头砸在椅子的扶手上。

  马丁·路德镇静地继续演说:“罗马是一头野兽,德国就是它的猎物,我们的人民正在被这头野兽吞噬!这样的暴政,这样疯狗一样的暴政威胁着每一个德国人。如果我现在退缩了,就是为更大的暴政打开了方便之门。如果我按神圣罗马帝国的要求做了,谁能想象情况还会变得多么严重?”

  包括乔治公爵在内的一些选侯哼哼着表示赞同,在莱比锡的辩论中,乔治还是站在艾克一边的。但是肆无忌惮的教皇使节和贪婪的罗马教皇对德国已经压迫得太久了。马丁·路德觉察到他们情绪的变化。他们仍然保持安静,但并没有发怒。

  “还有一部分书,”马丁·路德继续说,“内中有对个人的攻击。我承认就我的职业而言,我的话有些刻薄,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不管我是粗鲁之人还是平和之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于基督,我有哪些言论。因此,即使不会助长暴政和不敬虔之心,我也不能收回这些书。

  “既然我们的主曾要求亚那指证他的不是,为什么如蛆虫一般的我不能要求从先知书和福音书中证明我的错误呢?”

  阿里安德大声地哼了一声。

  “指出我的错误来,”马丁·路德说,“我会第一个把我的书投入火里。我知道,我的教导造成了纷争,对此我只能用主的话回答:‘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你们当以埃及法老为戒,以巴比伦王为戒,以以色列的君王为戒。上帝废弃聪明人的聪明,我要时刻敬畏主。我如此说不是为了斥责,而是我不能弃掉对德国同胞的使命。陛下,我愿为您效劳。我向上帝祷告,使您禁止我的敌人毫无理由地玷污我的名誉。我的话说完了。”

  艾克显然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路德先生,对你的作品有一个更明显的划分,你忽略了这一点,”他朝面前那堆书随便一指,“早期的作品是拙劣的,后期的更是糟糕透顶!”

  “我所要求的只是用《圣经》指证我的错误……”马丁·路德刚开始反驳,艾克就轻蔑地挥手打断了他。

  “所有的异教徒都要求用《圣经》指证。看看你的身后,马丁·路德,那不是你的影子,而是威克里夫的影子;听听你口里发出的声音,那是约翰·胡斯在发表刺耳的异端邪说!但是我还听到了其他的声音,那是犹太人和穆斯林在街上歌唱,为基督徒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而欢欣鼓舞!

  “说真的,马丁·路德,”艾克摇了摇头,好像一个伤心的父亲对任性的儿子感到深深的失望,“你怎么能认定你才是唯一理解《圣经》的人?难道你的观点胜过这么多有名望之人的判断吗?你自以为知道得比他们多吗?”

  马丁·路德以为他说完了,刚要回答,艾克却又指着他,提高嗓门,更有力地说:“你无权质疑最神圣、最正统的信仰,这信仰是基督所建立、使徒所传扬、殉道者的鲜血所印记、神圣的议会所确认、罗马教会所规定的,你无权要求公开审查这样的信仰。马丁·路德,你无权攻击我们的先祖一生所坚信的、又遗留给我们的神圣之教会。教皇和皇帝所禁止我们议论的,你无权争辩,否则将是无休无止的辩论。”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

  “现在,”他放低声音说,“我命令你,马丁·路德,坦白地、不留余地地回答我,你是否放弃这些书和书中的错误?”

  马丁·路德直视着查理五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陛下,既然您和诸位勋爵要求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他环视了一下大厅,“那么我就直接回答你们。除非有《圣经》和其他明确的原因证明我的错误,否则我决不承认教皇和议会的权威,因为他们是相互矛盾的。我的良心只听从上帝的道,我不能也不会收回我的任何言论,因为违背良心既是错误的,也是危险的。今天我告诉你们,这就是我的立场。求上帝帮助我。阿门。”

  汗水顺着马丁·路德的脸颊流淌下来。大厅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墙壁上摇曳的几百支蜡烛冒着黑烟,冉冉升腾到天花板上,紧张的气氛就像那黑烟一样浓厚。查理五世对艾克低声说了一句话,于是艾克对路德说:“陛下要求你用拉丁语为自己辩护。”

  马丁·路德眨了眨眼睛,让眼睛上的汗水滴落下来。他因皇帝的挑战而低声感谢上帝,因为他已经用本国的语言辩护过了,现在皇帝给他提供了一个用帝国通用语作同样的辩护的机会。用拉丁语辩护是一把双刃剑,因为拉丁语是法庭的官方语言,这将决定他的命运,但同时也会扩大他所传信息的影响力。

  马丁·路德又用拉丁语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停下来,依次向皇帝、阿里安德和艾克微笑。这太过分了。艾克怒不可遏,他的话就像箭一样地射向马丁·路德,而马丁·路德报之以白热化的愤怒,与艾克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最后皇帝突然站起来,宣布休庭。马丁·路德的敌人立刻向他发出一片嘘声和讥讽声,一些西班牙人大喊:“烧死他!”马丁·路德穿过这些敌对者,走向欢呼的支持者,他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德国步兵从战役中生还的姿势。

  * * * * * * * * *

  在普福尔茨海姆以南约八十公里的地方,伊丽莎白正独自经受着一场考验,与玛吉的一个顾客周旋。玛吉不但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接生婆,还有出色的染布、织布和裁缝的手艺。在伊丽莎白良好的商业头脑的帮助下,她们成功地经营起了一家小店铺。这是伊丽莎白第一次独自管理这个店铺。玛吉到斯图加特进货前把店铺交给她打理,并向她保证这一天会顺顺当当的。伊丽莎白开始有点紧张,其实她独立完成交易已经有几十次了。快打烊的时候,麻烦来了。一位叫库尔特·拉杜尔夫的老顾客从门里挤进来,要赊购玛吉最贵的布料,但是他的信用实在不佳。开始半个小时伊丽莎白还聪明得体地应对这个流着汗的大块头男人,但是她的耐心渐渐地消磨殆尽了。其他顾客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伊丽莎白自己对付拉杜尔夫。

  “拉杜尔夫先生,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要先把赊欠我们的还清,我们才能再赊给您,否则对其他顾客是不公平的,对玛吉也是不公平的。”

  “但是,我不明白……”拉杜尔夫说着,把他想买的深红色布料拽到胸前。

  “对不起,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伊丽莎白抱着胳膊说。

  “不,不,我的意思是,您不明白。我的妻子在斯图加特看到了这样的布料,一定要我给她买一些。那里的织工说是从您这里买到的。”

  “没错,他是从我这里买的,但是您的妻子既然在斯图加特看到了,为什么您不从那里给她买呢?”

  拉杜尔夫清了清喉咙,紧张地拽出了钱包。“请等一下,”他局促不安地说,“让我再数数,看到底有多少钱。”他转过身去,把银币一枚一枚地放在手掌上,银币发出叮当的声音,他小声数着数:“一、二、三……”

  伊丽莎白为他感到难过。拉杜尔夫穿着得体,事业也不错。但是人们都知道他是妻子的奴隶。他的妻子继承了一小笔遗产,但是花钱如流水,很快就把遗产花光了。人们议论说拉杜尔夫正在四处欠债。他没有在斯图加特买这样的布料就是因为那里的人也不肯再赊给他了。这时,拉杜尔夫合上钱包,转过身来面对着她,面色严肃地说:

  “小姐,我请求您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个好顾客。”

  “您一直……”伊丽莎白想纠正他的话,但欲言又止。她放下手臂,摇摇头说,“您一直是的,”她说得更加礼貌,但是她的语调却暗示他以前才是讲信用的顾客,“但是拉杜尔夫先生,您的妻子肯定会理解我们不能……”

  “哦,我亲爱的姑娘,”拉杜尔夫打断了她的话,斜倚在柜台上,在他的重压之下柜台咯吱咯吱地响,“您根本就不知道,”他看着外面,苦笑了几声,摇着头说,“我的妻子……”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布料放回柜台上。伊丽莎白正想说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抬起头来说,“就这样吧,谢谢您。请代我向玛吉问好。”他微微鞠了鞠躬,转身挤出店门,向酒馆走去。

  * * * * * * * * *

  议会全体会议结束了,马丁·路德和弗雷德里克选侯都回到了各自的住所。马丁·路德的朋友、弗雷德里克的首席顾问乔治·斯帕拉廷会见了弗雷德里克。

  斯帕拉廷试图打开话题,他说:“这次会议很简短,大人。”他想知道亲王如何看待这次会议,但他的提问要谨慎。弗雷德里克十分清楚,马丁·路德的生命和宗教改革的未来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作为马丁·路德的亲王,他有责任保护他;但是作为萨克森的选侯,他也有义务忠于皇帝——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可不是那么好掌握的。

  “太简短了。”弗雷德里克说着,不由得额头深蹙。

  斯帕拉廷决定大胆地对会议作出直接的评价:“我认为,路德说得很好。”

  “不,”弗雷德里克缓缓地摇摇头,盯着桌子说,“路德博士的辩论非常精彩,无疑所有人都听到了,但是他太大胆了。”

  斯帕拉廷没有进一步询问,他知道弗雷德里克虽然看起来倾向于路德的敌人那一边,但他仍然是犹豫不定的。

  “当时你也在场啊,斯帕拉廷,”弗雷德里克好像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似的,“你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罗马没有成功,大人。”斯帕拉廷这样说是为了激起弗雷德里克作为德国人的爱国主义情感。弗雷德里克用手肘拄着桌子,十指交叉,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桌子,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

  “我在想,《圣经》是否会证明他是错误的?”他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这个问题甩掉,“这个问题我明天再好好想想。”他说着,终于抬起头来。

  “很好,大人。”斯帕拉廷从他的亲王这里探得一点端倪,就起身告辞了,留下亲王在那里苦苦考虑他的决定。“我会为您祷告的。”

  * * * * * * * * *

  当夜晚些时候,斯帕拉廷在马丁·路德的住所见到了他。马丁·路德神情激愤。

  “我本来肯定,”马丁·路德在房间内踱着步子,对好友斯帕拉廷说,“教皇会谴责台彻尔而祝福我的。台彻尔只不过是一个兑钱商,一个肮脏的赎罪券贩子,就是穷寡妇的最后两个小钱也要被他骗走。罗马应该用鞭子把这个老守财奴和他的赎罪券一并赶出教会。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台彻尔得到了教皇的祝福,而我得到的是雷霆闪电。很好。如果罗马想要看到一场暴风雨,那么我就让它看到暴风雨。罗马很快就会知道,雅各和约翰并不是最后的雷霆之子!”

  第二天一大早,乔纳森就奉阿里安德之命,一一拜访各位选侯,探查他们在马丁·路德的案子上的立场。下午,他去向阿里安德报告结果。

  “他们达成了一致,阁下,”乔纳森竭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他们认为对马丁·路德的指控是严重的,因此不能驳回。”其实达成这种一致性的结果,他们是有所保留的,因为他们差点就要对路德进行最终判决了。但是天平已经确定无疑地倾向了皇帝这一边,阿里安德觉察到了这一点。

  “达成一致?六个人都同意了?”阿里安德不太相信,“也包括弗雷德里克吗?”

  “所有人,阁下。”

  “这么说……”阿里安德陷入了沉思。他微笑起来,举步要走,又转过身来对乔纳森说,“干得不错,乔纳森,我会向教皇陛下提及你的功劳的。”

  乔纳森什么也没说,只是深鞠一躬,默祷了一句求上帝宽恕的话。

  稍后,查理五世听取了阿里安德的汇报,然后召集了所有的选侯和部分亲王议事。

  “先生们,你们怎么看?”查理五世平静地问。

  弗雷德里克站起来说:“陛下,请再给我们一些时间考虑。这是严重的指控,并且路德的回答……”

  “那我就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们。”查理五世打断了他的话。他从衣袍里抽出一份文件,读了起来。文件是皇帝用法语亲自撰写的。

  “我的先祖们乃是信仰基督的德国皇帝、西班牙国王、奥地利大公和勃艮第公爵。他们都一生忠于罗马教会,维护基督教信仰和上帝的荣耀。我已定意要追随他们。

  “一名修士却与有千年历史的整个基督教为敌,这名修士必定是错误的。因此我决意要保护我的国家,我的朋友,我的身体、鲜血、生命和灵魂。如果因我们的疏忽,致使异端邪说,甚至是涉嫌异端之人存活,那么不只是我,连你们这些伟大德国的子民也要永远蒙受耻辱了。

  “昨天听了马丁·路德顽固地对他的谎言进行辩护后,我后悔耽延了如此之久才对他和他的邪说提起诉讼。对他的起诉到此为止,他可以安全地返回维滕堡,但他不可传道,不可在人民中间制造动乱。我宣布他为一个臭名昭著的异教徒,并请诸位按照誓言,表明各自的立场。”

  查理五世读完后抬起头来,他看到的好像不是人,而是一群鬼魂——是德国贵族们朦胧的身影。无人说话,无人呼吸。

  皇帝解散了会议,向他们道了晚安。明天,他们将决定马丁·路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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