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乐土：梦回?往生诀

　　公元1682年。藏历第十一饶迥水狗年。这一年在史册当中是寂静的、安谧的、阒无声息的。世事轮回，都在暗地里静好。倏尔，已过春秋。人却不知。是年，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66岁。昔日的风华少年已至耄耋之年。一生蹉跎，不过只是换得这临终一刻的稳实安静。他着一身褐红袈裟，袈裟领边、袖口微露黄色夹袄。然后斜卧在榻上，看日光一寸一寸移至足下，溜出榻尾，心里好生清定。猛然，他忆起前一日夜里，做的那个梦。梦里头。尘光郁阴。他听到召唤，要他向西，腾云离去。他心中自知，这是到了时候，该卸下这肉身，归于尘土了。

　　洛桑嘉措将诸事凝算于心，包括哪一方有生，哪一方有死。这一日，他将他的爱徒，已经担任摄政大臣第五任第巴之职的仲麦巴?桑杰嘉措唤至榻前。洛桑嘉措心知，唯有眼下灵慧的桑杰嘉措才能担当他去后维护西藏统一和稳定的重任。他从桑杰嘉措的瞳中，看到了他期遇一生的明光。公元1653年，清顺治十年，藏历第十一饶迥水蛇年。桑杰嘉措出生于拉萨大贵族仲麦巴的家中。他是第二任第巴仲麦巴？陈列嘉错（1660～1668在位）之侄。得叔父庇荫，桑杰嘉措八岁即入布达拉宫，师从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学习。学习佛典，旁及梵文、诗学、文学、史学、医方、历算诸科，遍览群书。他亦是西藏的著名学者，其著作包含《布达拉宫志》《六世达赖传》《五世达赖诗笺》《医方明仙人喜宴》《浦派历书白琉璃》等。

　　在桑杰嘉措23岁那一年，时任第巴一职的洛桑图道辞职，洛桑嘉措便直接指定桑杰嘉措为接任第巴的人选。第巴，西藏语sde-pa的音译，为清初西藏地方政府总持政务最高官员之名称。又译作，第司。任期为三年。自格鲁派甘丹颇章政权建立之后至桑杰嘉措为之，担任第巴一职的人先后有：第一任第巴索朗绕登，第二任第巴也就是桑杰嘉措的叔父陈列嘉错，第三任第巴洛桑图道，第四任第巴洛桑金巴，以及第五任第巴桑杰嘉措。在桑杰嘉措正式担任第巴之前，洛桑嘉措曾两度指定桑杰嘉措继任。

　　第一次，即是桑杰嘉措23岁那一年。但因为长期在宫中生活，对宫中局势十分了解，在谨慎分析之后，桑杰嘉措以自己“年纪尚轻，阅历不够”为由，婉拒了这一任命。甚至亲荐了旁人即洛桑金巴代替自己继任第巴。第二次，是在洛桑金巴三年任期满了之后，洛桑嘉措再次任命桑杰嘉措继任第巴，虽然桑杰嘉措再次推诿，但这一次洛桑嘉措没有妥协，他直接颁发了文告，并且将文告公布于众。他甚至在文告中说“桑杰嘉措与达赖喇嘛无异”。为树立第巴威望，洛桑嘉措又以按手印的方式使众人听命于第巴。他对桑杰嘉措的爱赞之心十分明显。

　　至此，桑杰嘉措方才走上执政西藏的道路。这一年是公元1679年，清圣祖康熙十八年，藏历第十一饶迥土头羊年。三年之后。洛桑嘉措形神渐枯，自知即将圆寂，便将最后的遗愿一一袒露与桑杰嘉措。那一次临终的倾吐，是这情同父子的两人之间最为热烈最为深挚最为坦诚的倾谈。这一日，桑杰嘉措立在五世达赖的身侧，立在落日的温婉余晖里，沉默不语。他端凝着慈善如父的洛桑嘉措。

　　那浓密的眉，那深邃的眸，那庄重的身廓，一切都与年岁一同刻进了桑杰嘉措的身体里。有一些人之间的羁绊是将穿越时间、轮回、生死，经历几生几世亦不能消匿的。比如，他与他。洛桑嘉措活了一世，到最后他所能交付予桑杰嘉措的，已不止箴言几句。他要桑杰嘉措担负起的是，一个群族一方水土的安稳。而这，也势必将成为桑杰嘉措奋斗一生的事业。西藏这块土地，格鲁派的运途，都将融进他的生命当中，同生同死。遵照洛桑嘉措的指示，桑杰嘉措有三件事情需要竭尽毕生的力气去做。第一件，是尚未全部修建完毕的布达拉宫建筑工程，他需要继续努力，将布达拉宫修缮至完好。第二件，是自从格鲁派借和硕特部的武力推翻旧政权建立新政权之后，和硕特部便入藏扎下了根，并开始干涉西藏政权的事宜，丝毫没有退让的意向。

　　在这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格鲁派与和硕特部的矛盾慢慢开始激化。洛桑嘉措一直采取各种措施，包括西藏摄政大臣第巴的任免，来削弱和限制和硕特部在西藏的政治影响。于是，此刻桑杰嘉措需要依照洛桑嘉措的政治思路，继续在削弱和限制和硕特部的问题上作出努力。第三件，是洛桑嘉措深知自己圆寂之后寻找灵童的困难险阻。他知道，和硕特部一定会趁机千方百计阻挠。于是洛桑嘉措叮嘱桑杰嘉措，自己死后桑杰嘉措可以隐匿实情、密不发丧，以此方才可以继续以五世达赖之名行事，堵人口舌。灵童也要暗中寻找、培养，等恰当时机，再将他引入世人视线里，承续大业。

　　语毕，五世达赖侧身向桑杰嘉措看过去。只见他微微颔首，却泫颤不已。时辰已到，桑杰嘉措知道，这一日的光照将要暗去。正如他知，达赖若父，可这一合眼，怕是再无相望的机会了。若可以，他一定好想再唤一声这照予他暖的榻上人。是日，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圆寂。他去时，青藏高原之上，日月暗淡，尘埃嚣乱。每一寸泥土都发出.。声响。刹那，又沉默不语。于是便知，白云苍狗，生死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