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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的隐私(5)

  我们练车都是去圆明园的旧址,那时候那里没有旅游点,真是一片废墟,我们骑累了就坐在被八国联军推倒的汉白玉柱子上聊天,我爸爸喜欢问我美国人的生活方式,然后他会叹口气说,我研究了20年美国经济,还不知道信用卡长的什么样。

  我去美国自费留学是我爸爸给我联系的,对于我没有上大学他不仅不高兴,而且还有些内疚。那时候北京大学经济系有个叫欧文·巴尼特的访问学者,他是纽约州立大学New Paltz分校的,我爸爸通过他给我弄了一个奖学金,我就第二次自费留学去了美国。

  我在New Paltz上了大一,学期末我爸爸也到美国来了,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做富布赖特奖学金学者。我没有跟我爸爸抱怨任何学校的事,但是我爸爸却看出来我不喜欢New Paltz,他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宿舍里的人都吸毒,而且经常三四对男女在一个宿舍过夜,没人好好念书。我爸爸没说什么,没过两个月,帮我在瓦瑟大学找到一个奖学金,我就转学了。

  那年我爸爸回国换肾的时候我写了一篇东西,大概最能说明我爸爸的性格和我们的关系。他那时候在我身边,所以写出来的文字比我这种半夜三更的回忆更加能够把他写活,因为我爸爸是那种需要你体验才能知道他的魅力的人。

  我爸爸的逻辑

  今天是3月8日,我爸爸的生日。我爸爸是个乐天派,就是在“文革”最艰苦的时候,他都能从生活中找到乐子。记得有一年秋天,他从江西干校回到北京,晒得特别黑,我们大家都心疼他这个旧日的上海公子怎么成了农民,而他却高兴地操着上海口音的英文,装成巴基斯坦人,跑到外宾供应站去给我们买了好多大虾吃!还笑呵呵地说:“要不是晒这么黑,谁会信我是巴基斯坦人!”

  以下文章在书里登过,但是由于这些天比较忙,没来得及写新的,等哪天闲点,把我爸的故事好好给大家讲一下,他真的是个非常可爱的父亲,虽然也有点“非正常”。

  我妈妈说,我身上的坏毛病都是从我爸爸身上继承的。

  也的确是,我爸聪明不用功,我也是;我爸好吃,好抽烟,不注意身体,我也那样;我爸结过三次婚,我也整整三次,还在比他小得多的情况下,就把这三次都结完了。

  我爸爸退休前是在北京大学教经济的,据他的学生说,他能把经济讲得生龙活虎,据他的同事说,他就是学术文章不好好写,所以别人都当头版头条的经济学家了而他老人家却退休了。

  “文革”时期,我爸和我妈离婚以后交过一个女朋友,两个人吹了之后她去领导那里告我爸,那时候想整人就提“作风问题”。一整一个准儿,再加上我们家老爷子又是离过婚的人。

  领导找我爸爸谈话说:“老洪啊,你怎么犯这种错误呢?本来都要让你复课教学生啦。”

  我爸闷头不说话。

  领导又说:“老洪啊,干校的苦你还没受够吗?你要是再受一次处分那可就又得回干校了。”

  我爸听了有点动心了,大概干校挺不是人待的地方,于是笑眯眯地对领导说:“那我怎么办呢?”

  领导看我爸有悔改的意思,就比较高兴,建议说:“老洪啊,这么着吧,我和党委再说一说,你就跟这个女的结婚吧,以前的事儿,就一笔勾销啦。”

  我爸一听,连想都没想,就说:“那就算了吧,我还是回干校吧。”

  领导没有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气愤地问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不顾全大局的决定,我爸理直气壮地解释说:“你想想,她没结婚就这么整我,那要是结婚了,还得了!”

  就这么着,我爸又回干校放了几年鸭子,前一阵子,我爸爸住进了朝阳医院换肾,他乐呵呵的,开刀的前一天晚上居然和我后妈一起下馆子吃饭,然后又去看老朋友,气得我骂他们两个人怎么都这么不懂事,然后把他们赶回了医院。

  开刀的当天我们都坐在医院里等候他的体格检查结果,手术大夫来了,身后跟着心脏科主任,他们说我爸的心脏不好,做手术有一定的风险,要他再考虑一下,然后又把我和我后妈叫到走廊里,仔细地解释了一遍。我后妈立刻眼泪汪汪,不知所措地回到房间问我父亲是否坚持做手术,我爸斩钉截铁地说:“做,做,做,要不然什么好吃的都不能吃。”我告诉护士我爸爸坚持换肾的原因,她们都笑了,说:“这是什么逻辑。”

  我爸爸的逻辑就是这样的,他算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活得比较自在的一个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父母离婚让我这辈子不能愉快,他开导我说:“其实你自己活好了就行了,干吗老想父母的事儿。”那时候我才15岁,别人都说这句话好不负责任,我倒是觉得,这句话救了我,以后我真的活得挺好的。

  所以我还是挺高兴继承我爸的逻辑,虽然毛病多了点,但是总而言之还是活得挺自在的。

  史家胡同51号

  我的关于过年的所有记忆,都在史家胡同51号。至今,我心里的家还是史家胡同51号。

  我外公在的时候,过年最有意思的事情是躲在他的太师椅后面看所有来拜年的人,我记得很清楚,有各式各样的人。有个老头,像电影里面的地主,穿着大马褂,外面还有个棉背心,头上顶着瓜皮帽,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老爷子印象特别深,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学者,“文革”的时候被斗死了。

  我记得更清楚的是我的干妈,小时候我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干妈姓周,她每次来拜年都要带好多好多衣服,每件都是她亲手给我做的。她就是个上海太太,嫁了一个很有钱的人家,那时候就她的花样很多,烫了个蜜蜂窝的高高的头发,穿着很紧身的花棉袄,一扭一扭地走到外公面前说:“章老爷子,晚辈给你拜年了。”每次我干妈这身打扮都能把外公逗笑了。大概解放后这种女人实在太少见了。

  “文革”的时候,史家胡同51号是最热闹的,这里成了很多人的避风港,大部分是我爸爸的家人,有我小叔叔,一个北大数学系的高才生,学校武斗了,他就躲在51号陪我外公聊天,给我讲小人国的故事。我6岁那年,大人允许我和他们一起熬夜,我就逼着小叔叔给我讲了一晚上的故事,一直到他讲着讲着自己睡着了。后来,小叔叔被分配到贵州去了,他是老三届,我们想了各种办法不让他去,好像都不行,因为他大学毕业了,要服从分配。小叔叔从史家胡同走的那天是阴天,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哭哭啼啼的,拉着他的衣服边儿。他昂首挺胸,背着一个军用书包,我爸爸走在他旁边,帮他拎着一个旅行袋,不时地拍拍他肩膀,安慰他两句。我们就这样从史家胡同51号走到北京火车站。

  慢慢地,人都走光了,新年也越来越冷清、凄凉了。我外婆是在1970年新年后过世的,所以那年的春节,可怜的外公一个人躺在床上,只有阿姨给他端点年夜饭,其他人都到医院里去陪外婆了。年三十那天,外婆精神非常好,年夜饭的年糕还吃了不少,大家都觉得她也许马上就能回家了,结果没几天,人就没了。大夫说,年三十晚上是回光返照,说老人走之前经常会有一天特别好,为了和亲人最后聚一下。那天晚上,医院破例让我们在外婆的病房里支了一个她最喜欢吃的菊花锅。

  外婆走了之后我也被送进了寄宿学校,平常就我外公一个人在家,一定非常寂寞。之后,外公身体不好,记得那时候基本上是在北京的医院过年,我们做好了饭菜,拿棉被包好,带到医院病房和外公一起吃年夜饭。我那时候很胖,但是巨能吃,家里人都不许我吃,只有外公,躺在病床上说:“让妞妞吃嘛!”

  1973年,外公去世了,我9月份去了美国,史家胡同51号院就成了乔部长的家。据说那些年间的春节,51号又热闹起来,回到我小时候那种气象,来拜年的能踩破门槛。那年头没有大款和老板,所以部长是非常值钱的,不像现在,说什么北京的部长能拿箩筐装。但是那几年我不在,我1977年夏天曾经回来休假,可以体会当时史家胡同51号的盛况。我家旁边的55号是外交部宿舍,一天回家,突然从那院儿里出来一个阿姨,手里拎着一筐苹果,冲到我的面前,死活要把苹果给我,嘴里说着:“问你妈妈好,问乔部长好!”

  但是不到一年,我就在51号过了我这辈子最惨的一个春节。1977年“四人帮”倒台后,乔冠华的部长被撤职了,他和我妈妈都被隔离审查,就是现在的“双规”。我妈妈被关在老外交部楼里一个储藏室里面,乔冠华被一个12人的学习班关在史家胡同后院,我从半个高干子弟一下子变成了整个“四人帮”爪牙的后代。春节前,驻联合国的使馆把我们从美国人家召回来,告诉我们一周内回国,我知道是因为我家里出事情了,其他四个孩子多少是陪我回去,因为其实我们在美国的学习还没有结束。我们春节前回到北京,外交部没有让我去找我父亲,而是在史家胡同的前院把司机的房间腾出来让我住,让我也好好交代问题。回来以后他们轮流找我谈话,问我知道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错误,我说不知道,这绝对不是我犟嘴,或者有斗争意识,只是我那时候是个16岁的孩子,除了觉得这些大人完全像美国电影里欺负人的恶霸,对其他事情都毫无概念。后来,这些问话就越来越不友好,再后来,干脆把我外公的图章、烟枪、部分书画,我妈妈的照相机、录音机都摆在我面前,以命令的口气说:这些东西我们没收了。至今这些东西没有还给我们。这天是1978年农历的腊月二十九。

  第二天大年三十,我跟学习班的人要求去见我父亲,他们笑嘻嘻地说:去吧,去吧,随便去。你又没被隔离。我问他们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我父亲在什么地方,他们都哈哈大笑,说:你还以为你是高干子弟,我们得替你找你爸!之后,乔冠华带来的保姆梅阿姨就差我出去买点虾,她说不管怎么样,是过年,她想给乔部长做点好吃的。再说,作为“黑帮”子弟,我也应该学会干点活儿。

  我拿着供应本跑到东单菜市场,已经快关门了。但是还是买到了点虾。走到家,大红门关着,我使劲按铃,就是没人开门,我开始喊,还是没人。我突然意识到,也许“黑帮”子女在大年三十就是卖火柴的女孩,冻死在门洞里。我开始真的害怕了,坐在门墩上开始嚎啕大哭。最后是邻居杜大妈救了我,看见我哭,把我拽到他们家去过的年。

  也就是那天晚上,杜大妈和她一家给我讲了乔冠华是部长的时候,51号有多少人来拜年。“多得吓人,比你外公在的时候多!”杜大妈说,“那好日子你可没赶上。”春节过了以后,我决定去找我父亲,或者干脆搬到杜大妈家去住,要不就去朋友家。我打好了包裹,从51号出来,真的没感觉我还会回来。胡同里,我又碰到那位苹果阿姨,她瞪了我一眼,吐了我一口吐沫,恶狠狠地说:“四人帮爪牙!”我的吃惊和半年前她塞我苹果的时候没什么不同。我开始长大了,开始懂得什么是中国的政治。

  1979年春节前,我已经在国际广播电台工作了,那天是周六,我上中班,办公室来了一个女的,说是外交部的,找我。我两年没有回51号,更不想跟任何外交部的人有来往。所以对这个阿姨我态度很坏。她却很耐心地把我拉到一边,说:你妈妈回家了,乔伯伯也在家,快过年了,你回去吧。

  “你是谁?”我问她。“我是你妈妈学习班的,看她的。但是现在我们俩是好朋友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马上回去,缓了两天,心情很复杂。后来那个阿姨又来了,说:你怎么还不回去?你妈难受死了,以为你不认她了,要和她划清界限。听到这个我马上回家了。

  1979年的春节我们又是在史家胡同51号过的,那年特别热闹,因为我妈妈刚被放出来,所以大家都决定要好好过。我舅舅一家过来了,带着我的表哥和表妹,我们买了很多鞭炮,说要把外交部学习班的晦气用鞭炮赶走。几个小孩对东西的贵重毫无概念,拿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盘子放鞭炮,结果一个火花进了盘子,里面所有的鞭炮和盘子一起炸得粉碎。那年大人都心情好,没有骂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是基辛格送给乔冠华的礼物,是水晶的。

  妈妈放出来之后,我只在51号住了两年,就又自费出国上大学了。当时去的是纽约州立大学,我妈妈还挺不高兴,一是我爸爸联系的,二是她觉得我应该上个好学校。可是我当时男朋友在美国,所以怎么可能听妈妈的劝,再等等出国,火急火燎地走了。

  这一走就是5年,就在我大学毕业的前一年乔冠华去世了,我妈妈没有告诉我,我是在《纽约时报》上看见的。我往51号打电话,没人接,怕妈妈想不开,出事。后来才知道妈妈去南方在黄宗英阿姨家住了一阵子,51号对她来说也是很伤心的地方。

  1985年,我读完大学,回来替外国公司做事情,又搬回51号陪妈妈住。那时候过年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是亲戚朋友一起吃年夜饭,我家的菊花锅是每年都点的。大概最热闹的一年是2003年,那年我们答应了宁瀛导演,利用过年放假在我家拍了电影《无穷动》,这个年可以说是彻底没过,工作来着。但是也是我们为51号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留下了大量的影像素材。

  几年前,我妈妈也在春节前过世了,我的朋友把我拉到海南过的春节,我当时非要抱着骨灰一起去,被朋友劝下。那年的春节,51号院里只有妈妈了。

  我妈妈一直说,51号院也就到她这一代,而我也总是在想,这个院子对我最重要的东西我都有了,就是我的记忆,这个谁也拿不走。

  爸爸的来信

  妞妞:

  最近老梦见我幼时的情景,回到我魂牵梦萦的上海老屋。这次我回上海从大哥处翻出不少老照片,寄给你看看。你是出生在外祖父家,对洪家的历史很陌生,特别是我父亲一辈你更不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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