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伟大的作品没有结束

　　1884年4月，《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第三部分同时出版，这让尼采很高兴。

　　这种快乐持续的时间很短。要是无事可做，尼采又将变得无聊。他考虑自己已经花了太多的时间思考和写作，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休息和音乐的滋养，但是意大利音乐软弱无力，德国音乐注重说教。尼采喜欢的音乐必须活泼抒情、庄重典雅、富于韵律、高傲激昂。

　　此时彼得·加斯特正在威尼斯，尼采想到威尼斯跟他会面。但是威尼斯过于潮湿，阴天会让他情绪低落，他不敢在4月中旬前离开威尼斯。

　　4月26日，尼采抵达了威尼斯。加斯特给尼采找了个住所，住所离里埃特不远，这个房子的窗子开向大运河的方向。

　　尼采在4年之后重回威尼斯，这次让他拥有孩子般的喜悦，他迫切地想要重新结识这个可爱的城市。威尼斯是一座迷宫，它的精神中混合着阳光与水的魔力，而威尼斯的人们都欢快机智，有着优雅的气质，走在这座城市里，随意地一瞥就能看到意想不到的花园，花园里的鲜花和苔藓透过石头的缝隙往外乱窜。

　　尼采每天要在小街上散步四五个小时，有时独行，有时随意大利行人而行。

　　他一直都在思考接下来该写什么呢？他曾想给诗作中的一些诗句作注，结集成小册子，但是那时候，查拉图斯特拉说的话还没有被出版。而收到赠书的朋友们则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只有一位叫海因里希·冯·斯坦因的年轻作家给尼采写了贺词。因此，尼采打消了写小册子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圣经般的著作已被公众忽略，而现在为它作注的行为是荒唐可笑的。

　　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将来的哲学”，之后他打算至少推迟对诗作做进一步的工作，他想禁止自己进行长期的研究工作，在一种准确明白的前提下系统地阐述一下自己的哲学体系。

　　6月中旬，尼采离开威尼斯去了瑞士。起初，他想到巴塞尔的图书馆里阅读书籍，他想看一些历史学和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但是由于那里的气候十分闷热，再加上那些让他不快的朋友，最终尼采只在巴塞尔作了短暂的停留。接着，他再次来到了恩加丁。

　　8月20日，海因里希·冯·斯坦因致信给尼采，表示想要前来探访。

　　斯坦恩是个26岁的年轻小伙子，但是他却是所有德国作家中最被寄予厚望的。早在1878年，他就发表过一本名叫《唯物主义的理想，抒情哲学》的小册子。尼采看了这本书，从中他发现作者的研究与自己的极为相似，因此他结识了这本书的作者。

　　尼采认为，这位年轻人简直就是他志同道合的朋友。斯坦因的来信让尼采感到异常激动。因为斯坦因似乎已经读懂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次的来访可以看成是他寻求自由的开始。

　　斯坦因的到来会补偿他失去朋友的损失，而且，一旦他能够征服这个瓦格纳的信徒，这个来自拜洛特的哲学家，那么对那些轻视的人来说，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报复啊！他立即给这个年轻人回信表示了欢迎，他在信末的署名是“西尔斯-马利亚的孤独者”。

　　但是尼采却万万没有想到过，斯坦因此行还有另外一种原因。

　　斯坦因与科西玛·瓦格纳关系亲密，因此他现在来看尼采是征得她的同意的。而且，尼采本人只是和瓦格纳断交，但两人却并没有交恶。1883年2月，瓦格纳去世后，尼采曾致信给科西玛·瓦格纳。

　　斯坦因写信对尼采说道：“我多么希望你今年夏天能到拜洛特，听听《帕西法尔》啊！我怀着既大胆又胆怯的心情给你写信邀请你，并不是因为我是瓦格纳的信徒，而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也能成为《帕西法尔》的听众，以及你这样的听众也有一部属于自己的《帕西法尔》。”

　　科西玛·瓦格纳懂得尼采的价值。瓦格纳的声望现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她需要延续瓦格纳从前的传统，保持遗风。如果能把尼采召回到自己身边，她就可以一举两得，既帮助了一个在孤独的努力中耗尽自己的稀有灵魂的非凡男子，同时也帮助了她自己。

　　在事业心这个层面上来比较，只有斯坦因能和瓦格纳相匹敌，在瓦格纳众多的弟子中，他最虚心。对他而言，《帕西法尔》中那种性质可疑的神秘主义并不是宗教的权威性语言，瓦格纳和席勒、歌德属于同一个文化传统，他们都是神话的创造者和所处时代、阶层的教育者，拜洛特剧院不是艺术的顶峰，而是对未来的承诺。

　　斯坦因急于完成自己的使命，但是尼采却对他说：“你钦佩瓦格纳？谁又不呢？我曾经有和你一样的经历，甚至比你更了解他、崇敬他、听从他。我在他那里学到了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勇气和进取心。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我无法接受这个词。我一直都在进行我的工作。如果要考察‘信徒’这个词的真正意义，我一直都是他的信徒。我相信你像我一样离开他，因为这种快乐会影响我们寻找真理的精神。这些可能性是闻所未闻的，只是我孤军奋战。因此，请给予我帮助，留在这里或再回来，这儿拥有比拜洛特更高的高度。”

　　斯坦因倾听着。

　　斯坦因只和尼采一起待了3天就离开了。他被深深地打动了，并和尼采约定在威尼斯重聚。

　　尼采感到了胜利的喜悦。斯坦因走后没几天，尼采就给他写了一封信，说道：“不久之后，我们的邂逅就会显示出它的深远意义。不管你现在所属的那个小联盟是好还是坏，它的命运都会与我的紧紧相连。”

　　斯坦因回信说，他对西尔斯-马利亚的那些日子印象深刻，这是他一生中庄严神圣的时刻，接着他又谨慎地谈到了工作和职业对他的束缚，只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这句话是：“没错，我是你的。”

　　尼采此时正忙于制订各种各样的宏伟计划，而他“理想的修道院”的计划又被重新摆上了案头。他向梅森伯格发出了天真的建议，让她到威尼斯来跟他一起过冬。

　　9月，尼采去巴塞尔，欧维贝克到旅馆看过他，那时尼采正因为剧烈的头痛躺在床上。尼采身体虚弱但却十分健谈，在这次谈话中尼采向欧维贝克讲述了自己永恒轮回的思想，他的朋友感到了不安。尼采的声音低沉颤抖，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出现在同一地点的，我还是我，像现在一样生病，而你还是会像现在一样惊讶。”

　　欧维贝克只是听着，为了避免发生争论，他一直都保持着沉默，他是怀着不祥的预感离开的。

　　伊丽莎白突然约尼采在苏黎世见面，宣布了自己的婚事，此时她已经是福斯特夫人了，并将随丈夫一起前往巴拉圭。

　　此时，指责已是多余的了，尼采也放弃了，他想抓紧最后的时间和妹妹相处。他们一起共度了6个星期的时光，无所不谈，尼采表面上十分快乐。

　　偶然间，尼采读到了一个通俗诗人弗雷里格拉特的作品，书封面上印着第38版，作者滑稽却又带着庄重的神态：“看吧，德国真正的诗人诞生了，所有的德国人都在读他的作品。”

　　从那一天起，尼采便决定做一个优秀的德国人，于是他也买了一本，但他最后读完时却是捧腹大笑——

　　“沙漠之王是狮子，他将穿越自己的领地。”

　　他高声诵读着这些华而不实的诗，并以用弗雷里格拉特的风格即兴创作各种主题的短诗取乐，顿时，苏黎世的旅馆里就回荡着他孩子般的大笑。

　　一个老将军对这对兄妹说：“嗨，是什么让你们这么高兴？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尽情大笑，听到你们的笑声真让人妒忌啊！”

　　其实能让尼采感到高兴的事情不会太多。当他看到弗雷里格拉特诗集上第38版的字样时，他感受到了痛苦。

　　9月30日，尼采在给彼得·加斯特的信中这样写道：“这种跟威尼斯一样美丽的天空已经持续好几天了。我收到了斯坦因写来的一封信。今年我收到了许多好东西，其中最珍贵的要数斯坦因。因为他是一个新的、真诚的朋友。”

　　兄妹俩离开了苏黎世，一个前往瑙姆堡，一个去了威尼斯。尼采中途在门托尼逗留了一段时间。他刚在那里安顿下来就写道：“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已经发现了8个地方可以散步。我需要完全的安静，所以我希望没有人来打扰我。”

　　憧憬朋友和失去妹妹这两件事深深地刺激着尼采，所以他那按捺不住的激情冲破了种种束缚。他听凭自己的灵感，信手写了大量的诗歌、歌词、短诗和警句。

　　同时，尼采还重新思考了那部尚未完成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这样写道：“第四、五、六部分是必需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把我的儿子查拉图斯特拉引向一个崇高的结局。他充满活力，不肯给我片刻的宁静。”

　　10月底，尼采离开了门托尼前往威尼斯。

　　在那里，保尔·莱兹克很快就来陪他了。莱兹克是个四处漫游的“知识分子”，出生于德国，但从趣味来说是佛罗伦萨人。他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读到了尼采的作品，而且他理解了这些作品。他向出版商询问了这位作者的地址。

　　保尔给尼采的信寄出后，尼采立即亲切地回了一封信：“请在今年冬天到威尼斯来，到时我们可以谈谈。”

　　此时，保尔已经熟读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最后两个部分，并且在莱比锡的一份杂志和佛罗伦萨的《欧洲评论》上发表了关于这两个部分的精当摘要。

　　尼采到达威尼斯的当天早上就有人敲他房间的门。保尔温文尔雅地走进了他的房间，微笑着向他走来。尼采拉着保尔的胳膊，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看过自己著作的学生，“让我看看你是由什么组成的！”

　　尼采凝神注视着保尔。

　　保尔原本是要来向一位可怕的预言家表示敬意的，可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个和蔼可亲、极其单纯的人，而且在他看来，这个人似乎还是德国教授中最谦虚的一个。

　　当他们一起走出房间时，保尔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惊讶：“老师……”

　　尼采微笑着说道：“你是第一个这样称呼我的人。”

　　保尔继续说道：“老师，请告诉我，你的作品受到人们怎样的误解啊！”

　　“不，不，今天不谈这个，你还不熟悉威尼斯，就让我带你看看这里的大海、山峦和可供散步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我们改天再谈。”

　　他们回来时已是晚上18时了，保尔发现尼采在散步时总是不知疲倦的。

　　每天上午6时是尼采给自己沏早茶的时间，那时他自己单独用茶。快到8时，保尔就会来敲他的房门，问他夜里睡得怎样以及打算怎样安排早上的时间。通常，尼采会去公共阅读厅看报纸，接着去海滨。保尔有时陪他一起散步，或者尊重他的意愿，让他独自散步。中午他们两个都会在公寓里吃饭。

　　下午他们一起出去散步。晚上尼采要写作，或者让保尔给他朗读一些作品，这些作品往往会是某部法文书，比如加利尼神父的《书信集》，司汤达的《红与黑》、《阿芒斯》。

　　一个星期天里，尼采被一位年轻女士问到是否去过教堂。

　　尼采很有礼貌地回答说：“今天还没有。”

　　保尔对尼采的谨慎感到敬佩。尼采解释说真理并不是适用于任何人，他还补充道：“如果我让那位女士感到了不安，那么我会恐慌的。”

　　有时候尼采也会用憧憬未来的方式让自己感到愉悦。他曾经在吃饭时告诉他的邻居，说40年后整个欧洲都会知道尼采的名字。

　　这些好心的邻居回答说：“很好啊，那你就把写的书借给我们看一下吧！”

　　可是尼采却拒绝了，他对保尔说：“我的书并不是为普通民众所写的。”

　　保尔问：“那么老师，你为什么要出版它们呢？”

　　尼采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解释。

　　尼采总是把自己的梦想一遍一遍地讲给保尔听——要建立一个朋友联合会，一个理想主义者共同的村庄，就像爱默生生活的地方。

　　尼采经常带保尔去圣让半岛。他用《圣经》中的口吻对保尔说：“我们将在这里扎帐篷。”他通常走得很远，直至找到他满意的小别墅。可是朋友联合会的事情没有定下来，他也没有告诉保尔自己想要的唯一信徒就是他唯一的朋友——海因里希·冯·斯坦因。

　　那时斯坦因并没有说要去，甚至连计划都没有。他没有对尼采作出任何表示。他仍然回到了德国，并见到了科西玛·瓦格纳。既然尼采要让他作出选择，他就选择了瓦格纳。

　　尼采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他感到害怕。他感到悲哀，并以一首诗向这个年轻人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哦，生命的正午！

　　哦，庄严的时刻！

　　哦，夏日里的花园！

　　我在那里带着不安的欢愉：倾听，等候！

　　日日夜夜，渴望着朋友，

　　你在哪里，朋友？来吧！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斯坦因觉得自己应该给他回信。他写道：“对于你这样的要求，我想只有一个回答才是合适的。那就是我必须把自己完全献给你。就像是把生命献给最伟大的事业，用毕生的时间去理解你的宣言。可是我不能。我每个月都要接待两个朋友，还要跟他们阅读瓦格纳专用词汇中的某些文章。要是你能够给我们提供课文那该多好。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用这种方式跟我们保持联系。通过这种联系，我想你可以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一步。”

　　这封信激怒了尼采：“又是瓦格纳挡住了我的路，这个谎言的艺术家，这个年轻人的骗子。夺走妹妹的福斯特是一个瓦格纳主义者，而斯坦因也是因为瓦格纳的缘故离开了我。”尼采孤军奋斗得来的是一种残酷的自由，他要一个人承受。

　　保尔注意到了尼采的痛苦，但是却看不出原因。尼采没有被打垮，仍然继续努力工作着。现在，他更加频繁地独自散步，他像一个舞蹈家一样轻快地在埃格莱斯林荫道上走过，有时还会欢呼雀跃一番，然后停下来记下些什么。

　　3月的一个早晨，保尔像往常一样走进了尼采住的小屋。已经过了起床的时间，尼采仍然躺着。保尔十分不安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尼采回答说：“我病了，我刚刚分娩完。”

　　保尔充满了疑惑：“你说什么？”

　　“我写完了查拉图斯特拉的第四部分。”

　　这第四部分没有最终结局，它只是像尼采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奇特的片段，一个“插曲”而已。作品写到了这个英雄生活中的一段让很多读者感到汗颜的插曲：

　　有一些上等人爬上山，来到查拉图斯特拉隐居的地方。让查拉图斯特拉感到惊讶的是其中竟然有一个老教皇、一个老历史学家，还有一个老国王。他们都是一些可怜的人，有着自己的自卑，想要得到一个哲人的帮助。

　　在拜洛特变得苍白无力的天资卓越的斯坦因，正是因为这个来到了尼采的面前。查拉图斯特拉抑制住了自己的暴脾气，让这些上等人坐在了他的山洞里。他们的忧虑让他感到难过，所以他仔细地倾听着。

　　尼采也是这样接纳了斯坦因。

　　查拉图斯特拉的灵魂并不坚硬。他让自己受到了这些上等人的诱惑并对他们感到了同情，但却忘记了自己无法解救他们。他曾经寻找过朋友，也许随着他们的到来查拉图斯特拉真的找到了朋友。

　　尼采也曾希望从斯坦因那里得到帮助。

　　查拉图斯特拉离开了他的朋友们向山顶爬去。当他回到洞穴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上等人匍匐在一头驴子的面前。年迈的教皇在新的偶像前做着弥撒。

　　被尼采惊呆了的斯坦因也是这样跟他的朋友解读瓦格纳圣经的。查拉图斯特拉把他的客人们赶走了，想要为他的新世界找寻新的劳动者。

　　出版商都不接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四部分。几个月前，施迈茨勒就告诉他：“公众不会喜欢这些格言式的作品的。”尼采对这个声明还是挺满意的。因为对他来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于是尼采自费刊印了40册手稿。其实他的朋友根本没有这么多。他只找到了6个人——可是没有一个是配拥有这部书的。尽管他们可能收到了书却不是全都仔细阅读了这第四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这一个让《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结束却没有最后完成的插曲。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尼采最优秀的作品，同时查拉图斯特拉这个人物的性格也是非常独特、复杂的，实际上在查拉图斯特拉身上寄托着尼采的理想和幻想，了解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性格，也会增加对尼采的了解。

　　尼采本人曾对于查拉图斯特拉的性格作过这样的描述：“为了了解查拉图斯特拉的性格，你必先要很清楚地了解他的强健的生理条件，一种我称为‘伟大的健康’的条件。凡是灵魂希求体验以前的价值，并想在这一理想的地中海作一次远航，他们将从自己的深奥之经验探索中，得知做一个理想的征服者与发现者是什么样的滋味——这样的人，先决地需要一件东西，就是‘伟大的健康’——不仅只是静态的健康，而是不断地获取与必须获取。因为他要不断地耗费他的健康，并且必须耗费它！因此，现在我们理想的探索者们，我们既已在这路上走了这么远，我们的勇气比我们的谨慎更大，而且常常更易受损伤，但我说，比平常人所能承认的更大的健康，不断地康复。”

　　在这里可以看出，查拉图斯特拉有着如此“伟大的健康”而且非常勇敢，尼采写下这个人物，就是要鼓舞我们培养我们一种奋勇的精神，以展拓狂澜的生命，开拓新生的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中，每个人将成为自己的主人，不必再做上帝的奴隶，因为上帝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