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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洗钱策略

  刘亦文把弘福顺发的年度报表送进韩江林办公室,磨蹭到沙发前站着。韩江林知道他有事,客气地说,坐。

  刘亦文坐下后从衣袋里掏烟,准备丢一只过来,韩江林抬手婉拒,别浪费资源了。刘亦文点上烟吸了两口,抬头望着办公室低矮压抑的天花板,说,这大概是全世界最狭窄的正处级干部办公室了,而且还是厕所改装的办公室。

  此前,办事处的人都忌讳说韩江林的办公室曾经是卫生间,更不会直接说是厕所了。刘亦文这么说,肯定想表达什么意思。

  韩江林故意装着惊讶的样子,说,我以为是小书房呢,原来是厕所?那我也算得厕所处长了。

  刘亦文知道韩江林借用了厕所书记的典故,一位秘书长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常委会议定他出任市委书记,这位书记后来被称为厕所书记。借这个典故的意思是表明自己的豁达。

  刘亦文解释说,当初我提议到附近找一套房作为主任室的,无奈办事处账上不名一文,鲍国际说没有必要,主任和大家在一起方便交流,这才请人改装了厕所。

  好,很好。韩江林随口说,说好在这种时候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刘亦文不明白他的真意,看了他一眼,低着头只顾吸烟。韩江林没有理会他,再说他没有必要理会一个副职的感受。他翻着面前的报表,看到账上存入了不少钱,既有省国投所赠项目的收益,还有金矿打入的资金。刘亦文想好了要说的话,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报表上,说,全仗韩主任领导有方,今年我们办事处过上了个好年,原来我们要办的很多事情没有钱办,现在可以拣一两件紧要的事情办一办,比如主任这办公室,我访好了,楼上有一家出租户到期,我们是不是租过来,作为主任办公室?

  挺好。韩江林眼睛看着报表,耳朵听着刘亦文的话,盘算着报表上的资金安排。没有钱的时候办任何事情都捉襟见肘,现在账上有了钱,眼下要办的事情多了起来,钱好像仍然不够分配。老百姓说,紧巴巴的日子有紧巴巴的过法,宽松日子有宽松日子的过法。现在虽然钱多了,换了宽松日子的过法,心理仍然有紧巴巴的感觉。

  我去和房主商量一下,把房子租下来?

  不,韩江林说,我是说我在这里办公已经习惯了,不必要另外租地方办公。

  把这样的地方作为主任办公室,相比县长办公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韩江林笑笑说,这是不能比的,县长办公室宽大、豪华,那是花着爷娘的钱不心疼,在深圳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坐宽大的办公室好比是坐在钱堆上,每天有人从屁股底下抽钱出去烧掉,还不等于用尖锥锥我的心?

  心疼倒是心疼,面子还是要的,不然,让别人觉得你这个办事处主任当得太窝囊,我们做副手的良心上也过意不去。

  韩江林大度地说,在住宽大办公室这个问题上,良心是要钱买,又不伤害任何人的时候,还是不要顾及这一点所谓的良心吧,我身安你们心也自安,没事。

  租新办公室是你原来的计划呢。刘亦文善意地提醒道。

  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原来是计划经济体制内的人,基本上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扩大县长副县长的个人经费预算,甚至直接超预算,不会有任何人监督,在办事处就不同了,我们属于完全的市场经济体制,每一分钟都是弟兄们辛苦地想办法挣进来的,一分一厘都是兄弟们的血汗钱。

  不,刘亦文纠正道,我们还有体制内的部分,办事处年度预算经费是一百万,下半年的五十万刚刚拨进到账上,钱拨来得太慢了,之前我们都是用市场经济找来的资金应付各种接待,现在快到年终了,这五十万用不出去,市财政局不仅要收回,明年还会按照我们今年的用度扣减办事处的预算经费,如果用超预算的话,市财政明年将相应增加办事处的预算计划指标,所以往年我们都是千方百计用超预算,办事处的预算指标才由先前的七十万,增加到了今年的一百万,如果今年不用完的话,过去几年的努力都功亏一篑了。

  怎么市里的办法还这么老土呀?这不是助长贪污浪费吗?韩江林说,我在白云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这种办法不利于培养节俭的习惯和作风,我把这种奖超支罚节约的办法改了过来,变成了奖节约罚超支,即按照节约资金的相应比例,给予单位和单位领导适当的奖励,市财政这种管理办法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如果一个单位到年终无法用完预算的话,他们不但会想办法找票据冲账,或者购买不必要的办公用品,当然,审计机关不会承认你年年都买办公用品,如果直接发钱或者找票据冲账的话,等于把单位领导推到了犯罪的边缘。

  是的,南原已经发生了两起单位集体私分公款贪污的事件,银行系统也因为费用包干,出现大量发钱和集体贪污的现象,这种奖励超支的办法确实助长了浪费和贪污腐化,大家都想不明白,财政经费管理单位怎么会想出如三岁孩子一般幼稚的主意和办法。

  这不是幼稚,而是聪明,虽然浪费一些钱财,但是给了财政部门掌握支配资源更大的权利,使得下级花更多的钱去讨好他们,许多增加的预算变了个法儿进了他们的腰包。

  刘亦文眼睛一亮,猛拍了一下大腿,对呀,我怎么想不到这一层呢?过去为了增加预算,凡是财政局的过来,我们都是舍命陪君子,非要把他们海喝翻了、礼送足了才放心,把预算的计划增减数控制在手里,虽说预算由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审核通过,归根到底主动权还是掌握在财政局手里,妙啊,妙啊。

  赞叹了几声之后,刘亦文的眼睛又直直地看着韩江林,不到二十天进入新年度了,我们怎么花完这五十万?

  韩江林做了一个搞怪的表情,那我们办事处全体人员加上留居的农民工集体先天天过年呗,每天到橡树宾馆订两桌一万块钱的豪华套餐,天天喝茅台酒,钱岂有用不完的道理?

  刘亦文也笑了起来,我再拿摄影机把套餐的菜和聚餐过程拍摄下来,放到网上凉晒,如果今年评最牛办事处,我们肯定当之无愧了,只怕到时候倒是把办事处炒热了,我们两个却被凉到一边,坐在家里去闭门思过了。

  这个,你想想办法。韩江林表面上是原则性强调,但带着很强的命令语气。

  凡是从事经济管理的政府官员都明白,每一个单位每一个部门都有预算外资金,这部分资金的收支票据平常是作为单独的结算和独立的账本保存,一旦单位有所需要,或者掌握账本的领导或工作人员产生了贪污的念头,这部分本应封存起来的单独结账票据,支出的票据往往被抽出来,冲抵财政资金进入小金库,唯独只剩下了收入的票据。据内部专业人士估算,在存在预算外收入的几十年间,本应归入国库的资金,被这种双重支出套出的资金当以百亿甚至千亿计,无数的人因为这种取巧,大肆贪污着预算外或者财政资金。韩江林让他想办法,知道他也只能用这种办法套取财政资金。但这种单位,往来收支经费不是十分复杂,大体还能够进行监管,一旦换一个领导,刘亦文与会计出纳一合计,用新领导不知道的预算外资金冲抵财政资金,那么,数十万的资金则可以轻松进入他们私设的小金库,更大胆的则直接进入个人腰包。

  当然,韩江林叫他想办法把财政资金以用完的形式套出来,必然要放进单位的小金库,才能躲过财政局账户监管。只是眼下这小金库,仍然在韩江林的眼皮子底下,如果韩江林起了私心,想与单位的人共同私分这笔套出来的资金,同样不是没有可能。总之,小金库的存在,给了单位领导使用这笔没有监督的资金更多的可能性。

  刘亦文关门出去后,韩江林把单独列在一边的金矿收入账目看了一遍。不看则已,一看让韩江林心惊肉跳。小小的金矿居然吸收了近三千万的入股资金。他对于玉蝴蝶非法集资案记忆犹新,现在鲍国际居然故会重演,利用金矿吸纳这么多的资金,一旦金矿不出金子,或者因为其它事情资金链出了问题,变成了一堆烂摊子怎么收场?

  在一份标示机密的账本上,金矿的红利打入集资账户的资金很少,只比同期银行的利息略高一点,这些巨额集资应得的大部分红利,却转存入了标示着数字符号的银行账户。韩江林事先已经知道,这些账户分别代表了办事处人员以相关人员名义开设的银行账户。韩江林注意看了一下代表了自己标识的账户上打入的资金金额,前面的数字是三,他用手指数了一下后面的零,后面一共五个零。也就是说,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个人从金矿中获得的收益是三十万。他总共只像征性地向金矿投入了三万元的三股本金,转眼间翻了十倍,韩江林心里一紧,惊叹道: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

  为什么那些巨额的集资账户,分得的红利这么少呢?韩江林一想,不由得不佩服鲍国际的狡猾,他名义上是要那些人集资淘金,实际上是借机生蛋,这些生蛋的鸡只得到很少的报酬。继续看着往来收支记录时,韩江林又对另一个现象疑惑不解,这些大额集资资金,每一股百分之三十的本金又被打了出去,莫非鲍国际在这里面玩了什么手段吗?

  韩江林想打电话向鲍国际核实账户的情况,询问他不明白的地方。但是,他曾经保证过,绝对不会干涉弘福顺发和金矿的具体经营事务,眼前这报表都是刘亦文主动拿给他,向他汇报的,并不是他要来看的。韩江林转念一想:为了将来能够有效保护自己,不管里面存在什么问题,他假装没有看到这份账目就算了。

  这样想着,把余下的栏目匆匆浏览一遍后,拿着账本走出门,送到了刘亦文的办公桌上,说,这些来往账目太复杂了,我看不明白,以后不用再给我看了。

  刘亦文当然明白韩江林说的是假话,哪有当过县长的看不懂账目的?但他没有点破韩江林,而是不声不响地收下账本,把附在后面的有关金矿方面的账目,当着韩江林的面塞进了碎纸机的端口,随着碎纸机的卷动,账本成了废纸条。刘亦文这才把办事处的财务账本锁进抽屉里。

  回到办公室,韩江林随意地用鼠标点着网络新闻,正想把刚才一条没有看完的新闻继续看完,在原来的位置上怎么也找不到刚才的新闻了。

  删除了?他边找边想,新闻是关于某位官员的言论,他说环京津数百万贫民的存在,是对京津安全的巨大威胁。这条新闻刚挂出来就遭到网友的一致声讨。韩江林正想留言的时候,刘亦文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韩江林在县里的时候面临过许多矛盾,贫民的存在固然对社会安定有一定的影响,“仓禀实而民知礼节”,仓禀不实,自然民心不安。但是,许多官员坐在老百姓创造的财富堆上时,却忘记了自己姓什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总是把自己与百姓、把政府与百姓放在一个对立面上,忘记了改变和消除贫困状况这是人民政府当担负起的责任。国家不富裕、百姓不富裕,政府及官员应承担相当的责任。韩江林一向认为,贫困的百姓有什么利益诉求,甚至聚众向政府闹事,也是人民政府应当承担的责任之一部分,如果其中有什么过激行为,这也是政府和官员为管理缺失、为经济发展不平衡、老百姓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应当付出的代价。

  说贫民对京津安全造成影响的说法,与此前网络一边倒地认为,社会矛盾是富裕阶层造成的想法又是另一种观点,说明这位官员已经失去了公平正义的站位,完全站在富人的立场上说话,代表了少数富裕阶层的利益诉求。

  一位官员既然敢公开社会矛盾,公开与贫民叫板,网络完全可以让新闻继续挂下去,让网民进行讨论以获得一个相对公正的结论,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但是,现在的新闻审查仍然按照回避矛盾的模式进行,不敢于直面矛盾,出了问题总想千方百计地捂着,怕失职担责被上级撸掉职位,殊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把小矛盾捂着而酝成大的社会矛盾就有可能造成井喷的态势。与其如此,不如直面现实,与百姓开展公开、平等的对话。

  现在有些人仍然采用平面新闻审查的制度,以为网络新闻仍然是可以控制的。某一国家部门甚至计划不惜花数以百亿计的资金,试图建立监控网信息的系统和推广过滤信息的软件,这种思路等于把自己摆在了家长的位置上,摆在了道德权威的位置上,而把人民这个主人公,这个纳税人摆在需要管教的孩子的位置上,要纳税人花钱雇人来监视自己,岂不是十分荒唐?类似于专制时代对百姓的思想和行为进行控制的行为,居然仍然在现代民主和法制社会仍有很大的市场,想来多少有一点倒行逆施的味道,作为一个公务员和社会管理者,每每看到这种行为,韩江林有一种吞下了苍蝇般的感觉。

  在法制社会,老百姓只要不犯法,他无论在网上或社会上做任何事情都是相对自由的,都不应当受到制约。相反,政府官员所进行的任何行为都是在花着纳税人的钱,官员的行为才应当受到老百姓或者新闻媒体的约束和监督,浪费纳税人钱财的行为或者行政不作为、贪污腐化的行为更应当暴露了阳光之下。只有官员的行为阳光了,整个社会才能阳光普照。

  能够具有他这种思想的公务员,如今并不多,整个社会离阳光型政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在许多官员的观念里,仍然把政府当成一个由战争等手段争取来的政权,而不是视为由民授权的管理机构,既然视政府为政权,为了巩固政权必然会采取现代民主政府理念所不能容忍的非常措施,特别是强制性的措施;如果树立管理者的理念,则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采取平等的态度与人民对话,采纳他们对于国家管理的意见,而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训导。

  韩江林关掉新闻页面,准备看一些娱乐新闻。一位朋友曾经说,与其看一些带着有色镜的新闻,倒不如看一些明星八卦或市井新闻,还能够让人活得轻松一些。他很佩服这些人,平常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偶然一发言,却充满了名言警句的哲学韵味。这时心里玩笑一句,如果这位朋友是能够主宰一方的领导或者企业家,他偶然而为的名言警句说不定就变成了一种文化,或者最英明的真理,将供受万人追捧,供万人不断地学习发挥,变成指导社会进步的主要精神动力了。如果真是这样,这就不是明星八卦而是官场八卦或企业家八卦了。靠一句经典名言能够推指导社会的进步、提高居民幸福生活指数的想法,与皇帝新装的闹剧又有多大的差别呢?可见,今天的人们并不因为坐在飞机上从天空飞得飞去就比古人站得更高,也不因为把太空船发射到了卫星上就比古人看得更远。人类与生俱来的某些劣根性,将伴随着人类走完漫长的地球旅程。

  韩主任。郑虹站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提示。

  什么事?韩江林扭动旋转椅转过身来,面对着郑虹。

  区劳动局打电话过来,叫我们过去一趟。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韩江林心里一惊,不是农民工出了事吧?

  不是,他们要求我们协助处理一件事情。

  韩江林听了颇有几分不快,说,要求我们协助处理事情,那就上门来啊,还真是衙门作风,要我们协助处理事情还叫我们上门去?

  郑虹显得有几分为难的样子,韩主任,平常我们有求于他们的事情多。

  不待郑虹说完,韩江林站起身来,手一挥痛快地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走吧。

  刘亦文已经等在外面,三人一起下楼。来到院中的停车场,郑虹主动说,今天我来开车。郑虹拿到驾照还不满一个月。刘亦文说,小郑,你行不行哟。

  行,行。韩江林说,开慢一点就行。

  丘小兵到金矿去以后,办事处请了一个司机,开了不到一个月被一位老板挖走了。韩江林很生气,决定不再请司机了。谁要出去办事谁开车。办事处除了郑虹,每个人都会开车。郑虹觉得出门办事都是领导给当司机,心里过意不去,抽空跑到驾校学了一段时间,一个月前考试通过了,现在每次出门,她开车的积极性都很高。

  区劳动局处在偏僻地段,是一座独立大院,临街的宽敞门面装修得十分豪华,但门庭冷落,与深圳其它地段的门面的车马喧嚣相比,犹如天上地下。

  韩江林看着门面说,在这里开店,还真是没有眼光。

  刘亦文听了,淡淡地笑应了一句,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年头,赚钱的店面不热闹,热闹的店面不一定赚钱。

  韩江林看了刘亦文一眼,心里叽咕一句,笑话,做生意讲人气,人气旺财源自然旺,哪会有热闹的店面不赚钱的说法?

  郑虹说,热闹的店肯定赚钱,不热闹的店不一定不赚钱,这些店开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摆设,有些人开店的目的不一定是卖东西。

  开店不卖东西,那卖什么?

  聋子的耳朵,瞎摆设呗。郑虹呵呵一笑,他们的目的就是通过开店,把来路不明的钱在店里洗一洗,然后变成店里赚的钱存进银行,原来肮脏的钱就变成了干净的钱。

  洗钱?韩江林的心里仿佛划过一道亮光,想到被刘亦文碎掉的账本,难道鲍国际借着金矿集资的名义,同样在帮助他人从事洗钱的勾当?

  想到这里,韩江林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一股火气从心底里往上涌,憋在胸口透不过气来。他再有气度,也不允许手下人从事违法的勾当。怎么办?是对他们的行为进行调查了解呢,还是按照事前的约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江林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事实上他倒不担心鲍国际为他人洗钱的罪名败露。任何时代任何体制下,手里掌握黑钱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人,黑钱一旦集中在一起就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这样看来,鲍国际把黑钱集中起来,变成名义上的金矿股份,却只参与很少的分红,一者能够在金矿周围建立一个强大的保护网络,二者还获得了足够多的金矿投资资金,却不必承担更多的利息和红利。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做法。从现实情况来看,国内对洗钱的制度化管理基本上处于缺位状态,风险成本几乎接近于零。从事洗钱业务与所承担的风险相比,悬殊实在不相等,。也就是说,现在基本上还没有人因为洗钱而获罪,黑钱的安全存在使得贪官们可以为所欲为地贪污受贿。

  手下人洗钱,他感觉到不安,仅仅是因为还有一丝良心存在。但良心取代不了管理的责任,当政府管理更多地依赖于官员的良心和道德自律时,就像韩江林此时面临着鲍国际洗钱的行为,不加约束等于放虎为患,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当犯罪行为已经发生而仍然依赖于道德教育,等于默认犯罪分子,或者间接地告诉犯罪分子,你只管继续犯罪吧,我的手段就是这些了。当然,后面这一句话只是犯罪分子的一种假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绝大多数犯罪行为肯定逃脱不了最终遭到惩罚的命运。

  郑虹把车停在院子里,刘亦文办事处经常和劳动局打交道,已经轻车熟路,领着韩江林走进劳动局劳动监察队。

  劳动监察队办公室里已经坐着几个人,看到刘亦文进来,监察队长起身过来和刘亦文热情握手,欢迎刘主任。看到刘亦文身后的韩江林,赶紧伸手过来,紧握着韩江林的手热情地摇着,韩主任,我们上次见过面。

  韩江林愣神的当儿,赶忙介绍道,这位是区劳动监察队张俊山队长,上次处理农民工纠纷的事情就是张队长出面。

  韩江林顿时想了起来,说,感谢张队长对南原农民工兄弟的关心和支持。

  张俊山说,这是我们的工作职责,深圳本身是一座移民城市,居民来自五湖四海,做好农民工兄弟的工作,就是做好深圳市民的工作,也就是履行我们的工作职责。

  张队长这种雅量和心胸让人佩服。

  客气了。张俊山把韩江林介绍给在座的几位,一位团市委的宣传部高部长,一位电视台的记者,还有一位是企业的管理人员。

  见办公室拥挤,张俊山领着大家来到小会议室。工作人员倒上茶水,张俊山望着韩江林客套地说,韩主任,这件事情我真的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这事关一个孩子的生命,团市委的领导和我们领导都十分重视这个事情,要求我一定妥善处理好这个事,我不得不麻烦韩主任的大驾了。

  韩江林说,劳动局为帮助农民工就业做了很多工作,如果有困难用得着我们,只管说。

  韩主任记得上次的纠纷吧,张宏达一双孩子溺水而亡,老板顾维钧以不假外出开除了他,工人们出于激愤闹事,我们前去处理,韩主任肯定对顾维钧狼性精神记忆犹新,按理说富甲一方的老板不会求到张宏达,没想到山不转水转,今天老板顾维钧还真有事需要张宏达帮忙。

  张俊山广东普通话本来说得不流畅,加上他表述事情不是十分清楚,韩江林听得云里雾里。刘亦文想起当时顾维钧的态度,气愤地说,他一个老板要穷工人帮什么忙?穷工人被老板榨得都只有血汗了。

  刘亦文表达的正是韩江林想说的,只是他作为办事处的主要领导,不可能表露过激的情绪。

  张俊山认真地强调了一句,这回还真是需要这位农民工兄弟的血。

  什么?韩江林和刘亦文异口同声地问。

  坐在张俊山身边的团市委高部长出面解释道,想必两位领导也看到了我们在报上刊登的启示,顾维钧是我市的着名企业家和慈善家,他的儿子患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因为他的血型特殊,我们发动社会力量来找能够与他配对的血型,寻找了两个月,结果是南原的农民工兄弟张宏达的血型与之相配。

  老天!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韩江林惊叫起来。他立刻明白了劳动监察队请他们出面的原因,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提倡狼性精神的顾维钧在张宏达急需得到关心和帮助的时候,没有一丝温情和同情心,反而落井下石,在张宏达的伤口上抹盐,这种痛苦的记忆换上任何人都是无法抹杀的,即使是救人性命,凡是有血性的人也不会抹杀这种痛苦的记忆而去帮助对方。

  是的。张俊山点点头,我知道如果向张宏达提出这种要求十分过分,但是,拯救顾家儿子性命是领导下达的一项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所以今天请两位主任过来,就是商量如何完成这个事情。

  为什么偏偏是张宏达,而不是其它人?深圳几百万人,真的没有与顾家儿子血型相配的人了吗?

  面对刘亦文的疑问,大家一时无言。

  我也相信所谓的相逢一笑泯怨仇,但政治家的怨仇与老百姓的怨仇毕竟是有区别的,政治家的痛苦是在心里,老百姓的怨仇既是外在的又是内在的,是一种身体与灵魂的体验,政治家可以改变思想而忘掉精神的痛苦,普通百姓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韩江林努力想向在座的各位说明,他们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说服张宏达捐献骨髓帮助顾家儿子。

  刘亦文说,我也不同意政治任务的说法,这是救人的生命,是人道主义,与政治无关,在社会生活中,本来政治是政治,经济是经济,文化是文化,人道主义是人道主义,偏生要把与其它行业平等的政治统率一切,我倒是想看一看,在把顾老板与张宏达这件事情上,政治如何把两个仇人拢在一起。

  张俊山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我们已经通过张宏达现在的老板做过了工作,张宏达决然拒绝了捐骨髓的要求。

  在座的一位正是张宏达现在企业的厂长助理,他说,我们老板听了张宏达兄弟的情况以后,十分同情他,认为顾维钧太不仗义,不再理会这件事,但为了体现人道主义,也为了配合工作,让我代表他出面与你们一起做张宏达的工作。

  韩江林说,你们老板都是这个态度,我们还能够说什么,强人所难?那不是把做丑人的角色让我们来承担?

  这不是丑色,佛家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张宏达愿意捐献骨髓救助顾家儿子,说不定对顾维钧的管理理念也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也许是这样,更有可能的是,救下具有狼性精神的儿子,会不会传播更多的狼性?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是在弘扬良好的社会道德,而是扩大和传播狼性的社会基础了。刘亦文抢白道。韩江林看了刘亦文一眼。没想到平时谨言慎行的刘亦文,在失去机关的监督语境后,说话竟然毫不客气,甚至还有几分盛气凌人的味道。可见,监督的环境与缺乏监督的环境对官员心理影响截然不同。

  病菌在传播过程中还有变异呢,但愿我们今天的工作不是扩大狼性精神基础,而是扩大优秀道德基础,与其开会坐而论道,论困难,不如深入实际,具体了解一下困难的症结在哪里。说着,韩江林站了起来往外走,会议室里的人跟着站起来,随着他往外走。

  韩江林站在车前,其它人上了车,团市委的高部长朝着韩江林走过来,说,我跟韩主任一个车。韩江林爽快地说,好。上了车后,韩江林说,毕竟去看望我们的工人,我们在前面带路。

  张部长说,市委分管领导很重视捐献骨髓这个事,要把这件事树立为企业家和工人血浓于水的深情,树立为新型劳资关系的典范,所以要求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说服张宏达。

  韩江林问,领导知道张宏达被顾维钧的狼嘴把心咬了一角的事情吗?

  不,不知道。

  不了解情况,乱发号施令干什么?韩江林有些生气,要是战争时期,不了解情况而随意发出命令,葬送的不仅仅是他领导的部队,而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张部长羞愧地闭嘴无言。

  来到张宏达租住的房子,街道干部得到指令,早已和房东一起等候在门前。大家下了车,簇拥着走进院子。

  这是专门修来向农民工出租的房子,三进间,四层楼。租的人家多,洗好衣服挂在院子里的凉衣绳上,犹如挂满了彩旗的万国公馆。穿过院子时,前面的人伸手把沉坠的凉衣绳举起,后面的人勾头穿过。韩江林心想,真应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俗语了。

  走廊较宽,两边用砖砌起墙遮挡风雨,墙角摆着煤炉,煤炉旁搭着一个小架子,上面摆着砧板和碗筷,这狭小而敞开的空间是租房户们的厨房。

  一行人随房主涌进了张宏达的房间。张宏达的老婆因为孩子的事情深受刺激,精神状态一直不稳定,上不了工只得在家养病。张俊山队长以探望生病农民工的名义,带了很丰厚的礼物,一进门就说,家门老乡,领导让我们来看望你两口子,感谢农民工兄弟为深圳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房主的授意下,张宏达畏畏地站起身来,与张俊山握手,接过了张俊山递上前的东西。屋里太挤,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为了给电视摄影记者让出空间,韩江林退到墙边站着,透过花黑的蚊帐,他看到张宏达的老婆蛐蜷着身子躲在床上,面朝墙壁背朝来人,双手紧紧的抱着头,不愿听见外面带来的喧哗和吵闹。零乱的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汗味,早先韩江林完全可以忽略这种劳动人身上洗不掉的味道,现在他越来越不习惯了。从这种不习惯中,他感觉到与这些农民工兄弟之间愈来愈远的距离。

  张俊山把韩江林介绍给张宏达,韩江林握着他的手时,感觉粗糙的双手在轻微颤抖。不过,韩江林仍然从他木讷地望着韩江林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信赖,韩江林心里一热,握紧了张宏达的手摇了几摇,说,老张,好好招呼嫂子。

  嗯。张宏达说,我只有和她相依为命了。

  你今年多大?

  三十七。

  哦。韩江林大为惊讶,看不出满脸沧桑的张宏达居然只比他年长三岁。古人说岁月催人老,体现在张宏达身上却是苦难催人老。他说,你们还年轻,养好身体再生个儿子,需要办理什么手续,跟我说一声,我亲自出面帮你们办理。

  感谢韩主任。张宏达心里一热,重新握紧了韩江林的手。

  不用谢,办事处办事处,就是为农民工兄弟们办事嘛。说完这话时,韩江林心想,办事处在过去基本上是为领导办事,看来以后确实得多为农民工兄弟办事,把办事处办成农民工兄弟的家。

  睡在床上的张妻不堪其烦,披着散发跳下床,猛地推着来人,滚,滚出去,我孩子不在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你们的关心,你们的慰问又在哪里?现在要用我们的血了,就来慰问了,这不是黄鼠郎给鸡拜年吗?告诉你们,我们的血汗都被老板榨干了,你们要用我们的血,到老板身上去取。

  挤在屋里的人一轰而散,只有房东和街道干部留在屋里,帮助张宏达劝慰张宏达的老婆。

  韩江林走到屋外,看着院子里的万国彩旗,遥看远处的楼房,四下也是彩旗飘飘,好像都市里重大喜庆节日彩旗纷飞的情景。回首再看张宏达零乱、肮脏、弥漫着汗臭的屋子,韩江林脑子里浮现着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里所描述的工人生活场景。一个多世纪过去,这样的情景却在社会主义的中国重现,这是历史必然绕不过去的一次坎呢?还是历史回敬给伟大导师的嘲讽?作为一名政府官员,一位社会管理者,韩江林看到这种场景时,深感愧疚。农民工兄弟为社会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为政府创造着不断增长的税收,他们的生活境遇和生活条件却得不到明显的改善,面对着这些,作为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的官员难道不应当感到耻辱吗?

  这些年来,国家是越来越富强了,但是,政府却消耗了国家财政增加的绝大部分费用,政府的大楼越来越高、装修越来越豪华,官员的工资越来越高,办公室条件越来越优越,住房越来越宽敞,乘坐的轿车逐年上档次,公共财政的阳光让政府官员一派喜气洋洋。但是,财富的创造者们,却仍然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生存,韩江林感觉到心痛,也为自己过去当县长时奢华的生活感到耻辱。他曾经看到一则资料,在农民工南下的二十年时间里,珠三角的经济总量增加了十多倍,公务员和国企员工的工资也增加上十多倍,南下的农民工工资却增加了一倍都不到。农民工的儿子从出生到二十岁南下打工,父亲原来拿五百元左右的工资,二十年后儿子进厂的工资仍然只有八百元左右。这些统计数据证明,二十年农民工用血汗养肥的并不是自己。在农民工是主人的国家里,农民工所创造的财富阳光却照不到自己,这种荒谬的现实延续下去,农民工创造的积极性必然大受挫折。

  眼前的这一切让韩江林感觉十分痛苦,觉得有必要对张宏达做些什么。当然,现在区劳动监察队的张俊山和团市委的高部长给张宏达夫妇带来的礼物,任何人都不能否定这里面的温情,以及其中包含的道德救赎成份。现在这种救赎却仍然是另有所图,当然不会为张宏达夫妇所接受。更何况这种慰问和道德救赎还带着记者前来,像其它类型和其它场合的官员慰问一样,具有很浓厚的做秀成分,农民工兄弟自然难于接受。群众眼睛是雪亮的,既然是做秀,自然就不是真心实意,它多少含着其它目的,或者是做给老百姓看,或者是做给上级看。通过电视传播,支付用一次秀的成本可以对全社会广而告之,收到千百倍的好处,何乐而不为?如果把这种做秀变成了一种真心实意的为人民服务,只需要换一种思维方式,改变一种工作作风,当然,还得花上超过做秀十倍的精力,换来群众百分之百的拥护,这是十分等值的事情。

  屋里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尖锐,张宏达的老婆情绪失控。街道干部和房东无奈地走出房间,张宏达被推出来后,门在他身后很响地关上了。站在外面的人面面相觑,莫名地摇着头。张宏达蹲在地上,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劣质烟,掏了几次都掏不出烟来。张俊山灵巧地掏出红中华香烟,上前递到张宏达手里。张宏达放在嘴里叼着,在裤袋里摸火机,张俊山打燃了火凑上前,张宏达这才发现烟叼错了头。

  谢谢。点过了烟,张宏达感激地瞟了张俊山一眼,又望了一眼屋里,低着头阴着脸猛抽烟。

  韩江林见眼前的僵局无法打破,和张俊山小声交换了一下看法,说隔几天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来。张俊山同意以后,韩江林走到张宏达面前,说,对不起老哥,今天我们打搅你了。

  张宏达慌乱地站起来,握着韩江林的手,为难地说,婆娘是这个样子,我有心想帮也帮不了呀。

  韩江林心里一动,嘴上说,没事,人的思想需要转一个弯嘛,快过年了,你们回去过年呢还是在深圳过年?

  回去?到老家冷冷清清,我担心她的脑子更受不得刺激,不如在这里将就着过吧。

  这段时间你要注意她,带她到处散散心,你俩个还年轻,来日长方呢,再生一个小宝宝,女人转移了注意力,思想上的负担减轻,其它的事情就好办了。

  交待一番后,告辞了张宏达离开。大伙出门上了车,韩江林坐在车上离开时,看到张宏达站在院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开,韩江林心里一热,知道张宏达并不像所表现的这么绝情,事情仍然存在转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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