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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等父母抱着我走进县武装部的大门时,母亲的眼泪在这种哭声连天的气氛里滚烫地流下来。父亲第一次对母亲表现出极其的不满:“有啥好哭的哩,娃子去当兵,这是好事哩,哭!哭!哭得娃子咋能走利索哩?”母亲只能使劲地抹眼泪,她的理智在这种情况下也失去了自控。母亲不敢进去,就站在宿舍的外面,低着头对父亲说:“你就让我在外面哭够哩再进去,娃要走哩,我……我心里难受。”“难受?谁不难受?你几时能哭够?等你哭够哩,娃也从部队复员回来哩。”母亲知道时间不多了,再哭连给娃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了,母亲长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强制挤出一丝笑容,母亲觉得自己的状态不是最佳,自己在家豪走之前一定不能哭,要笑容满面地送娃子走,这样娃子在外面、在部队才会安心。母亲调解着自己的心情,一遍又一遍挤着笑容,跟在父亲的身后走进宿舍。

  家豪看见父母,一下子心酸起了,他很快就将心酸收藏起来,他和母亲一样都要将自己的最佳状态留给对方,给彼此一个安慰。父母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孩子,绿色的军装,都剃成光头了,男娃真是光葫芦,头发一剃更看着傻气了。父亲已看见自家的光葫芦了,他冲着家豪笑,那是一种鼓舞的笑容,它肯定了父亲眼里儿子的优秀。母亲还在寻找着自己的儿子,不停地问父亲:“看见豪了吗?这么多的人,家豪在那儿哩。”父亲哈哈哈大笑起来:“芳儿,去把这鸡蛋给你大哥送去。”父亲洪亮的笑声引起人们的关注,哭的人们也不哭了,大家恶狠狠地看着父亲。确实父亲的笑声和当时的气氛很不协调,父亲没有理会别人的眼神,只是自己笑,大声地笑。父亲要让自己的儿子在笑声中离开父母的小怀抱,飞到祖国的大怀抱,男儿有志在四方,这是父亲一贯给我们灌输的理念。

  我提着那一袋子的鸡蛋,蹒跚地穿过这绿色的“海洋”,像寻找海水中的那一滴最亲近的水珠一样,寻找着我的大哥,大哥没动声色地坐在那里,看着我。父亲的笑声引起人们的憎恨和关注,我的脚步引起人们的好奇和评论。人们屏住呼吸看我的举措,我提着母亲给大哥准备的唯一吃的——鸡蛋,这鸡蛋还是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送的,母亲煮了十个,给家豪让他带到路上吃。新疆对父母和所有的乡亲们来说,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我找到我的大哥,我将鸡蛋放在他的面前,自己却坐在他的怀里,将我的头埋在大哥的怀里,人们开始破涕为笑了。父亲用他唱秦腔的声调唱道:

  乡党们请不要哭,

  欣慰娃子去当兵。

  男儿参军是光荣,

  保家卫国理应当。

  古今男儿闯天下,

  忠孝英雄气概长。

  顶天立地有恒心,

  立志为国散热血。

  这是父亲给家豪以及所有和家豪一样参军的儿子娃的定心丸,他希望他的儿子们都有一番作为。

  家豪穿着一身帅气的橄榄绿军装踏上驶往新疆的火车。好几天的火车将这群没有见过世面的山里娃,拉到了冰天雪地的新疆,开始了三个月的集训,从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正步走再到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正步走。几个月下来,把这群懵懂的山里娃训练成真正意义上的军人,他们脱胎换骨般注入了军人的英姿飒爽、冷静沉着、忠贞不渝,这种“蜕变”是一个充满辛苦、兴奋、激情走向成熟的过程。

  母亲的心也随着家豪去了遥远的新疆,儿子是风筝,母亲是线,风筝能飞多高多远,线也就能飘多高多远,思念也就随即飞得很高很远。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虽然吃不上大鱼大肉,但粗茶淡饭能填饱肚子,真好,不再为肚子而发愁了,母亲的心一下子宽松了许多。几乎是多半辈子都为吃穿发愁的母亲,看着从未满过的粮仓,现在倒满了粮,母亲脸上的愁云散了,好日子就要来了。就在母亲欢天喜地的时候,我的外公躺倒了。外公躺在炕上,嘴里念叨着母亲的名字,整整三天没停点地叫着母亲的名字,可是我的外婆并没有打发人去叫我的母亲。我表姑听见了就劝我的外婆,外婆却说:“叫来干啥,一来一大群的娃娃,我哪有那么多粮食招待他们,等着死老汉不行哩,再叫。”就这样等着我外公不会说话的时候,外婆才打发我三舅去叫我的母亲。母亲正在厨房里做着中午饭,三舅的到来让母亲的一下子惊惶失措,母亲一边安慰一进门就趴在桌上哭的三舅,一边询问他咋啦!三舅才说我外公病得不会说话了,母亲悬空着沾满面的手傻站在那儿,对于母亲来说这就是晴天霹雳。父亲也不知所措了,在惊慌中父亲让母亲快去看看,就这样母亲跟三舅回到娘家。

  到了外公家,外婆一看母亲没带一个孩子来,也没给母亲脸色看。母亲走到外公的跟前,我可怜的外公只是嘴一张一张的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把脸贴在外公的脸上,泪流到外公的脸上,外公摸着母亲的脸,外公的手跟千年的老树皮一样粗糙,这是一双耕劳了一辈子的手,纵然他现在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给我母亲听,可是外公怎么努力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在外公的病床边守了两天,我外公就散手而去了。人生中最痛苦的是亲人的离去,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却不能唤醒沉睡在那儿的外公。大舅决定用一碗糊汤面来安葬我的外公,大舅的理由是家里没有钱:“有钱是埋人,没钱也是埋人。”二舅从山外回来反对了大舅的意见,人要儿女就是养老送终,生前有多大的错,死了都不能那么草率。二舅和父亲到我二姑家借了四十斤大米,将我外公安葬了。母亲说她从外公的坟上回来,她全身发抖地坐在外婆家的房檐下,看着那瓢着雪花的天空,她不知道外公在那个世界会不会冷得和她一样的发抖,千不舍万不舍也无法挽留亲人离去的步伐。

  没过几天,菊妈妈在晚上突然死了,精明了半辈子的菊妈妈,就这么疯疯癫癫地走了,几年都没有回过家的少峰哥回来了,脸上有了许多的沧桑,眼泪鼻涕地跪在他母亲的遗体前不愿起来,压抑的心情此刻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一个人的娘就这样走了,儿子能不伤心吗……少峰哥的哭声引得全村妇女们都陪着他哭,人们真正见识了一个儿子此时的心情,都说少峰哥是个孝子……处理完菊妈妈的后世,少峰答谢了村里人,连给他母亲的七七纸都没有来得及烧就走了。父母从少峰哥那儿得到了一条让父母改变主意的消息:一年前因计划生育抓得紧,少峰哥的丈母娘和老丈人逼着少峰哥做了节育手术。在父母眼里这是女人应该做的手术,却在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身上做了,这是一个上门女婿无比的悲哀。于是父母的压力更大了,无时无刻地不在发愁他们的四个光葫芦的媳妇。

  瘸子俊娃也能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哩。走路一瘸一拐的,不过干活手麻利,人嘴巴也甜,见人不笑不说话,也是个蔫蔫坏。村里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笑面虎。村里都背地骂他和他大大一样坏,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坏,也许是他救过我,所以我对他还是很感激,也就没有觉得他坏。老谢家刚有了俊娃挣工分的喜悦,又出了一桩怪事,俊婷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地在家里待着,跑到县城找她大伯、二伯,一去不返找不着了。整个县城,已被谢家人翻了个身,也没有找到俊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体。这可苦了赵改玲,她日日夜夜都在哭。

  家豪在骄傲之余,按照自己的设想向前走,对于他来说,刚刚踏进事业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他感到了孤独无助,他必须学会自立和坚强。白天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思念会从心里飞出来折磨他,想念千里之外的父母、弟弟妹妹,他最放心不下是家里惜惶的日子。自己在部队最起码能吃个饱肚子,可是家里人还在饿肚子哩,弟弟妹妹正是长身体的年龄,饭量都很大,每人每顿都能吃好几碗“影子饭”。虽然父母来信说家里不再为吃饭发愁了,生产队里分的粮食装满粮仓,但他不信,他走了只有一年的时间,家里咋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呢?想起母亲的“影子饭”。家豪就想哭。有时姑姑们夹着布袋来借粮食,每次母亲都会给姑姑们做一顿稠得用筷子抄着吃的糊汤面,母亲就是心太好了,家里人顿顿都吃“影子饭”,可是家里来个亲戚,母亲就会做稠饭,尤其是姑姑们来了,母亲恨不得将家里的粮食都装进姑姑们的布袋里,有时家里也没有粮食的时候,就催着父亲出去给姑姑们借粮食,母亲总是念叨着姑姑们的光景更是惜惶,姑姑们一走,家里的“影子饭”更稀了,弟弟妹妹吃这样的饭,咋能长大呀!最难熬的是青黄不接的四月份,旧的粮食基本吃完了,新粮食还在地里成长着,白天的时间又很长,这种日子是农家人最煎熬的……现在自己每个月还有八块钱津贴,自己节约开支,降低花钱标准,攒下钱让弟弟妹妹都上学。

  家豪下定决心要用自己挣的钱供弟弟妹妹上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无限的思念折磨他。老兵都说当兵第一年是最难熬的——想家,过了第一年,第二年就好过了,到了第三年时间比跑的还要快,转眼就背上行囊回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可是家豪不想当流水的兵。“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一直激励着家豪,他想当将军,所以他现在就要当一名好士兵。从踏进军营的哪一刻起,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他把这种踏实化成动力,保持者笨鸟先飞的姿态,而又不去张扬自己,他知道枪打出头鸟道理,凡事不能莽撞,得三思而后行,毕竟自己是来自农村,不能和城市兵比,城市兵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大世界里,见多识广,人家的学问肯定比自己多。城市兵的待人接物、说话办事都比农村兵有水平,这就叫能力。人生处处是学问,处处有老师呀!不服不行,不学也不行,得好好地学才能有进步,才能有出人头地,必须学会取长补短,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新疆的冬天比内地要来的早一些,刚到九月份,天气就逐渐地冷了起来,西北风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样划过人们的脸,家豪站岗的时候,脸被西北风割得瑟瑟疼,但他并没有被恶劣的自然条件所击垮,反而觉得越是恶劣的环境越能锻炼人的意志,渐渐地他在风雪交加的日子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刚在这片大地上站住脚的早晨,家豪起得格外早,一个人扛着扫帚和铁锹出门了,一股风将寒冷从家豪的领口灌注全身,他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冷战,向训练场走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放眼看,这白茫茫的营区,白雪将天空映照得明亮起来。离出早操还有一段时间,家豪必须在出操之前将训练场的积雪清扫干净,这样大家才能正常训练。家豪踏着厚厚的白雪走向训练场,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轻盈的脚印,划破了这份天然的洁白无瑕,在这样的一个“冰清玉洁”的早晨,这串脚印更加明显地留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像是这个世界里一道无法缝合的伤疤。家豪不忍心去玷污这样的纯洁,但是为了给大家提供一个良好的训练环境,家豪不得不这样做,他走到训练场就开始清扫积雪,他每扫一下都是那样揪心,在这广袤的戈壁滩上,雪覆盖了所有的荒凉、粗犷,将眼前的世界打扮得多么纯净和美丽呀!自己却要一扫帚一扫帚地划破这份纯洁,找回世界的本色,对于美丽的雪景来说,自己真是个破坏分子。其实自己心里充满了怜悯和无奈,自己也不忍心这样做,但是为了大伙不在雪地里训练,自己必须残忍地划破这张美丽而纯净的“脸”。随着家豪挥舞的扫帚,荒凉而杂乱的训练场露出自己寂静的面颊。家豪扫完训练场,全身散发着劳动后的热气,但双手冻得通红,有点麻木的感觉,他站在训练场上搓着双手,看着被他堆在那儿的积雪,像四座小山一样蹲在训练场的四个角落里,又像是四个站岗的哨兵,那憨厚的样子很像自己,自己站岗的姿态和它们一样,傻气却很忠实。家豪看着笑了一下,他这才觉得自己不会笑了,自己脸上的肌肉被冻僵了,硬邦邦地失去了原本的活泛,真冷呀,能把活人给冻僵了。家豪用他发疼的手搓着自己硬邦邦地脸,离出操还有半个小时,从训练场扫回去正好用十分钟,放好扫帚和铁锹回到床上也该听到起床的哨声了,一天的忙碌和紧张在这哨声中就开始了。在训练场激情呐喊一天,虽然很枯燥但也是很充实的一天。家豪将脸搓得有些活泛的时候,他又埋头往回扫了,他看到自己来时留下的那串脚印,孤单地、寂静地留在雪地里,只是愣了一下,没有多想,就挥舞起手中的扫帚。

  当第一声哨声被吹响的时候,家豪躺在自己的床铺上,伸了个懒腰,和所有人一样,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了,很麻利地穿衣、收拾自己内务,等第二声哨声响起的时候,所有的人有秩序地涌到宿舍的门口集合。睡眼惺忪的战士们还没有发现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的变化,大家只是忙碌地排队报数,队伍很快就有序地出操了。连长和指导员看着白雪皑皑中这一道人为的“伤痕”,不由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纳闷的眼神,他们都在自己心里对这批新兵筛选着,看谁是扫雪的“创举人”,但是没有人证物证他们也不好下结论。当队伍进入训练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醒了,训练场上干干净净,只有四个雪堆,要不是那四堆雪像小山一样堆在那儿证明了这儿也下过雪,人们是不会发现下过大雪的痕迹。这么大的一个训练场,谁会把它打扫的这样干净,肯定不是一个人干的,至少是两个人干的,他们会是谁和谁呀?除了家豪,大家心里真的有了一团迷雾,尤其是连长和指导员心里的迷雾更浓,到底会是谁呀!这个人一定要查出来,好好的表扬一下。

  看着战友们一整天都在干净的训练场上训练,家豪心里暖洋洋的。

  新疆的冬天隔三差五地就要下那么一场雪,扫雪成了家豪的一项秘密工作,他的坚持不懈和保密性大大震撼了连长和指导员,他们对这个或者是两个神秘的扫雪人产生了很大的好奇,他们已经排除了这项工作不会有太多人参与的可能,人多了肯定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至今他们还没一丝线索,能在军营这种场所“匿藏”这么久,这人不简单,从而也证明了自己连队的洞察能力很弱,严格说是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到位,就这么一个小事都弄不清,自己这不是在吃干饭吗?这幸亏是一件好事,要是坏事,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了。连长和指导员在吃晚饭的时候统一了思想,两个人都为自己的工作大意惊吓了一跳。他们当即决定,一定要将这个“不安分子”找出来,看看他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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