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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海棠依旧(5)

  张友士微微一笑,盯了四阿哥一眼。他眼光霍地一跳,眼中的浮翳散开,灰色眸子突然之间晶然生光,亮得让人心里发颤。他道:“我倒是知道一个故事,不知四爷有无兴趣听?”四阿哥见他七拐八弯又说起故事来,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打断,含笑道:“你说。”

  “说起来是前朝的事了。”张友士悠悠说道,“那年也是黄河水患,上头便派下一位皇子下去巡视,当地官员欺皇子少不更事,只做嘴上功夫,指望着将这皇子哄回京城去便万事大吉,岂料一天夜里堤坝就崩了,水冲垮了房屋,漫了整个城,大难临头各自飞,那些官员们纷纷逃散了,谁还顾得上主子不主子。转眼之间平时一呼百应的府衙里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不识水性的皇子,爬在屋顶上眼看就要有灭顶之灾。”

  四阿哥听他说得真切,一面想着那皇子被大水围困命在旦夕,不由也入了情境,追问道:“这些丧尽天良的奴才们要了何用!那皇子后来怎样?”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幸亏那皇子从京里带去的仆人忠贞机警,从府中后院扒出一口大缸,便让皇子坐了进去,自己扒着缸沿漂在水里顺着水往下漂。出了城才看见那些个官员们坐的船的残骸,原来这些人都被黄河浪给吞了。主仆二人在水里漂了多日,幸好这大水泛滥,多少东西都漂在水里,饿了就在水里捞些东西来吃,竟也没被饿死。如此过了两日,两人气力用尽,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醒来时却已在岸上,原来他们被黄河岸边的一家人救了……”

  四阿哥在旁越听越心颤,知他说的是当今圣上年轻时的一段逸事,当年的皇子被一乐籍人家所救,随即和民女相爱,水退后皇子回京,准备相机接女子入京。谁知那女子却因违背族规,不守贞节被族人活活烧死。此事是皇上平生最恨最憾事,历来绝少人提。他只是隐约听说而已,却不料张友士竟说得如此真切。这一段事虽算不得皇家绝密,可也不能堂皇地宣诸于口,因此忙抬手打断道:“不必说了!”张友士见他已知自己说的谁,便不再往下说,转过脸来说道:“当今圣上也是个痴情之人,也受过情爱之苦,所以未必不能体谅紫英的苦楚。一切还需四爷从中周旋,如此,也合着您的仁厚天性。”

  一句话直捣四阿哥胸臆,他深知皇上自己虽然厉政不怠,最看重自己的却是这“天性仁厚”四个字,指望着他将来能做一个仁君明君。这番剔骨剥肉的分析说得四阿哥心下暗写一个服字。他虽暗服张友士老谋深算算无遗策,却不免心下琢磨:“此人如此谙熟帝王心术,将来怎好驾驭?自己认识他多年,有时反而会觉得越来越不了解他。他悉心为他出谋划策却不图半点功名,一直是个六品供奉,就连自己要为他在太医院谋个堂官也被他婉拒。不知他所图为何?这人知晓自己许多秘密。一旦……”四阿哥眉头轻蹙,很快挥散怀疑的念头,想起他们是在江南偶遇,以布衣论交,士为知己者死,自己当不用担心张友士忠诚的问题,然而将来用与不用却叫人煞费思量。

  张友士见他沉思,也不搅扰,过了一会儿起身告辞道:“我该回了。”四阿哥回过神来道:“雪臣,我送你。”

  “爷止步。”张友士躬身让道,“礼不可废。”无论相交多久他始终保持着必要的恭敬。四阿哥朗朗一笑,也不坚持,道:“叫用诚送你出去。”

  从怡亲王府出来,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阴霾起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绵绵细雨,张友士去宫里交了差,按日子他今日不用待在太医院,遂回了家。本来四阿哥叫人等着他,张友士素性清洁,不爱劳烦他人,就请退了轿夫,自己披着油衣拿了纸伞一路走回家。

  其时已入浓秋。京城黄叶遍地,万木萧疏。张友士在路上走着,抬头看看天,天色灰黄发暗,像一个久病的人一直无法振作。路边做买卖的小商小贩一迭声地收摊回家,小声咒骂着天气,忙乱得像草间仓皇低飞的小虫。路上行人渐稀,叶子被风从树上牵扯下来,晃晃悠悠飘进地上的水坑里无助地打着旋儿。

  望着笔直冷清的街道,张友士灰色的眼睛再次浮现出浓浓的忧伤。与四爷见面深谈揭开了他封存已久的回忆:数十年前,因为可卿嫁人而抑郁成疾,无心科举的他,一朝落第半世飘零。断了那根科举的弦就难以再续上。他也曾经因为难展抱负而心有怨艾,后来四海为家,悬壶济世才渐渐超脱。功名之于君子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见多了人世间的离合悲欢,才晓得金榜题名往往是另一出悲剧的开始,男儿的抱负和用心完全不必通过功名来体现,也更清楚自己并非做官的料,处江湖之远并不低于居庙堂之高。

  但他终究还是蹚进了天底下最大的浑水里,泡在这性命攸关的事儿里头,是为报知遇之恩,也是看中了四阿哥是值得辅佐之人,将来的一代明君,天下的老百姓可指着他过上太平日子。正因为他打的是“大隐”的主意,这才隐身太医院暗中为四阿哥出谋划策,这一层关窍连冯紫英也不大清楚。不过自古言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虽不为功名,但前辙犹在,他不得不防。近日他在太医院,亦知皇帝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皇上素有头风之疾,近年来不时发作,先是头晕目眩,近日又添了胸闷气短许多症候,看来大位谁主,在最近两个月内就有分晓。他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脱身不得,张友士想着这些千头万绪的事,心里烦得微微发胀,眉头皱得愈紧。长长地出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已走过了地安门,正欲往家转时,远远地有人驾着马车来,他为怕身上溅着水,特地往旁边的门面底下避了避。那车来势甚急,连风带雨一阵风捎来,张友士一眼瞥见车里坐着的两个人,一个是来意儿,另一个却是一个女的,年纪也不大轻了,眉眼之间还有些韵致,看着熟悉,一时之间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怕被来意儿看到,忙拿伞遮了脸,待车子驶过才走到街上来。因惦记着惜春的病,他并没有为刚才的所见多想,而是紧赶着回家去了。

  可是方才的车子里坐的却是不应该在一起的两个人——来意儿和尤氏。来意儿放长线,三五个月之后终于钓上了尤氏这条大鱼。按说尤氏深宅大院想勾搭也未必就能勾搭得上,不过今时不同于往日,尤氏又是个素来不受宠的,虽然可卿死后贾珍并未续弦,可也没将她扶正,她年岁渐大,家世又寒微,日子便越发过得艰难了。她让丫鬟、婆子出来典当,眼看出手一次比一次好,心中又疑又惊,也怕下人从中倒了手去,便找了个机会出来一见。来意儿要的就是她现身。在他看来,尤氏虽然无甚大权,到底也是在宁国府当家多年,贾府的底细还是知道的。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她能倒出来这么多物件,也不是个等闲之辈。

  想那尤氏久经寂寞之人,见了男人便如干柴着火。哪架得住仪表堂堂的来意儿殷勤哄劝,三两个回合下来便缴械投降,一门心思投在了来意儿身上,再看来意儿时,早忘记了他的娈童身份,只觉得他比那个冷若冰霜的贾珍知冷知热,好了不止千倍万倍。其时正好入画有了身子,来意儿乐得不回家,跟尤氏有得没得搅在了一起,眼下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张友士进家门就去看了看惜春,犹自昏睡着。他切了她的脉,脉象很是不好,左尺滑而浮,主思虑恍惚,如坐舟中;左关滞而沉,主体乏无力,饮食不振;寸郁而结,主惊恐忧疑,夜梦凶险,这些总是她忧心太重之故。

  张友士思量着怎么为她用药,一直忙到夜深也不曾合眼,他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终于熬不住就着惜春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有人给他盖东西,他含糊问道:“雨停了吗?”

  “昨儿后晌就停了。”

  张友士一听声音不对,忙睁开眼,只见惜春苍白着脸站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张友士没由来地一阵大窘,忙转过脸去看外面,外面阳光亮眼,惊觉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次日的下午。

  “这么弱的身子,你怎么就起来了。”他皱眉道,“小童呢?”伸出手想扶她一把,强自忍住了。他不敢对惜春表现得太亲近。

  惜春转身在他对面坐了,微微仰起脸,淡淡说:“我醒来就不见他,想是有事去了。我做了很多梦,好像醒来却什么都记不得,因此想问问你。”她茫茫然地看着他,好像是醒了很久,又好像是刚刚才醒。

  张友士出乎意料地舒展了双眉,道:“忘记的,总是你不想记得的事,想被记取的事,就算再过得久些,也不会忘记。你何必去苦思记得什么忘记什么?”

  “我也是这么想。我们的记忆有容量。生来的记得就是为了在死时全部放生遗忘,不带着旧的躯壳前行。”惜春淡淡笑道,“我记得可卿,记得祖母,忘记很多麻烦的事,我的记忆好像在十五六岁之后便花掉了。以后的事,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怎么也想不清楚。”

  他的心猛地一激灵,勉强笑道:“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你好像知道我很多事。”惜春歪着头看他,天真地笑起来。

  张友士一时为之语塞,半晌才定定神道:“多也不算多,少也不算少。”他怕惜春再问下去,就起身道,“你饿了吗,我叫于伯给你做东西去。”

  “好,我要……香雪糕和乳酪。”惜春望着他热切地点头,想了想,肯定地说。

  张友士被她甜软的语调迷惑,回过头来失神地看着她鲜亮的笑容,他看见着了月白衫子的惜春望着自己。记忆中那绯红色的身影走了来,慢慢蜷缩在椅子上,像一只温顺的猫。

  “你乖,在这里等一会儿。”他久失笑意的眼睛里突然像大雨倾盆般丰润,忙忙地跑出去,心里欢悦得像一个少年。

  他们就这样安顺地生活,日子开始像这冗长的秋季,琐碎而令人迷恋。惜春对这个人莫名地信任,也许是他身上的沧桑稳重的感觉唤醒了她对父爱的渴求,她对他出乎意料地顺从眷恋。张友士为着对可卿的感情悉心照料着惜春,但又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他有时候会纯粹地忘记可卿,将惜春护在自己身边,他教她临瘦金体,又教她看医书,妥帖照顾她身体,细细垂询她何物爱,何物厌,从不对她敷衍。他有足够的善心和能力去善待这不期而遇的女子,视她如珠如宝。

  日光渐渐照进他年久暗淡的书房,拂尽他案上的阴凉。当惜春在他身前低头习练书法的时候,他低头闻见她发间的清香,那是蔷薇的味道,他记得那年在园子里为可卿作画,身畔蔷薇花开如海。

  他意识到惜春是她灵魂的依托。她含着怨艾和爱死去,顺手将这种子植入了惜春体内,隐秘而强劲地生长,她留下的影响深远到改变惜春的一生,使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裂变成饱经忧患的女子。

  惜春还在神情关注地练字。张友士端起茶饮了一口,站在一旁静静看她。惜春像一道闪电击破他对往事的黑暗沉迷,在守候孤独的感情的时候,如同将感情风干,不让它们腐坏。可是这样他让自己变得闭塞冷硬,疏冷得不近人情。现在他心里很充足,惜春是终于成形的因缘结果,来到他面前。如今他松弛下来,明白对可卿孤单的纠结至此可以告一段落——一个人长久未作期许的等待,即使是不求回报,一旦有了回报,也是意外之喜。

  他正在寻思,惜春放下笔别过脸,问:“你看我写得可好么?”

  惜春写的是关帝爷的一首竹诗:下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

  “大有进益了!”他点头笑赞,端起放在小几上的冰花银耳露给她道,“歇一歇吧。”

  她接过嫣然一笑:“你总是这样夸我。”

  无人可知他是多么的满足感动。他凉薄的心地被滋润。一生的幸福仿佛都在那一刹那倾倒在他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会那样满足。

  这时前庭于伯来报:冯家有人来请。张友士闻言全身为之一震,细想想不该是惜春的事露了行藏,忙对惜春说:“你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说完定定神走出去,到了前边见来意儿正在那里等着,面露焦急之色。见了他忙赶上来道:“先生可算来了!”张友士见来的是他,不觉愣了愣,想起月前在街上遇着他的情景,心下一动,施礼道:“总管怎么亲自来了?”

  来意儿神态气色大异平时。这一个月来的丧事因冯家着意大肆操办,忙得他人仰马翻,连自己店里和庄子上的事都顾不上,幸亏有个尤氏帮忙管着。此时他已是两夜未合眼,眼睛里还带着红血丝,黄着一张脸焦急得不行:“还不是为了家里那几个主子,这会儿连老太爷和老太太也倒下了,因此要请你这救命的大仙。”

  救人如救火,张友士顾不得多问,忙道:“你且等会儿,我去后面拿了药箱子就走。有什么咱们路上说。”来意儿心急,赶在前面道:“今日等不得你那小童了,我跟先生进去,有什么重物我来拿。”张友士来不及阻拦,见他径自入了后院,唯暗自希望他不要和惜春碰上,忙急急地抽身进去了。

  来意儿倒没直接和惜春碰上,张友士拿了东西,他背了药箱便走,一刻也没耽误。

  冯紫英失踪了,就在前几日。张友士被这消息震得半天回不过来神。看着躺倒在床上的老人,他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怜悯和同情:也不过一月多未见,眼前人形容憔悴,花白了须发,瘦骨伶仃,仿佛老了许多。

  冯唐这久经沙场的老将终于熬不住了。他感到心力交瘁。他“病”卧之后,六阿哥派贾珍来探望两次;皇上也派人来“视疾”,来的却是四阿哥的人——陈也俊。每次人来,不但不能叫他安稳,反而给他带来新的不安。朝中每一件事发生,他都要掰开来、合起来,揉碎了、再捏起来掂量掂量。他觉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驾一叶扁舟漂在茫茫天水之间,再小心翼翼也防不了意外,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巨浪下来,就有灭顶之灾。冯紫英忽然甩手一走,他就真的支持不住了。

  张友士给他诊了脉,似有中风之症,用了药,默默地退出去,他知道此时吩咐他静心修养无疑是句废话。只要冯紫英不回来,他将不停地担心下去,然而一旦他回来了,新的担心又开始了。张友士转到后面去看了冯母。冯母虽然也病着,相较于冯父的忧患压心却要轻得多。张友士进去时她正拭着泪,对冯紫英的通房大丫头紫云说:“你怎么就不看好他。你说这会子该怎么好。”

  紫云不敢回嘴,她心里也惨伤,怕是哭得多了没什么眼泪,只立在旁边木呆呆地不说话。张友士咳了一声,跨进门来。冯母见了他,眼睛一亮,如同得了救星一般,挣扎着迎上去热切地问:“先生,紫英和你交好,你可见着他了吗?你若见着他就说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将惜春送出府去。”她说着又泣不成声。

  张友士见冯母如此战栗惊恐,与她热切哀求的目光一触,不禁又动了恻隐之心。这平日精明端庄的老夫人,今日这般低声下气,显然已是方寸大乱。人说母子情深虽然不假,但子女对父母的情感又怎么能比得上父母对子女的情感呢?父母恩深难报,他虽能理解冯紫英的痴心一片,看到冯父、冯母为他如此担惊受怕,仍是不免怨他行事轻率。

  他安慰道:“您放心,但凡我寻着他,定叫他回来见你。”冯母犹自泪水不干,张友士与紫云连哄带劝才叫她好生安心坐下号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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