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2)

　　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糨糊，静静地坐着，心里却像油煎一样，能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已经深夜两点了，因为是周末，一个朋友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出来找他们喝点儿东西聊聊天，我当时对着电话什么也没说就尖叫着哭了出来，把我那个朋友吓得魂飞魄散，就连已经睡着了的爸爸妈妈也被吓醒，跑进我的房间……当时他们是那么心疼而错愕地望着满面泪痕的我，还有那摊了一床一地的英文表格和打印稿。

　　与此同时，我还在全力应付着大学里的各门学科。由于申请美国的学校也要看大学成绩，所以我必须保持每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还要通过让全系同学都为之日夜拼搏的专业八级。

　　那段日子里，我都变得不认识我自己了。但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件事，倘若你明知道不一定有结果，或是明知道要付出惨重代价也想去做，那么就去做吧。因为那就是“理想”了。

　　终于把十所研究生院的资料赶在圣诞节之前寄出去了，我的世界一下子空了下来，时常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一份牵挂重重地压在心上。那种心情就好像是一封沉甸甸的、鼓足勇气剖白自己真实内心的情书终于交出去后，急切不安地盼着回音一样。

　　终于，在等待了足足一个月后，这一封邮件到了，不但录取我，还给我“传说中”的全额奖学金——近六十万的学费全部免去，并聘我为助教，月薪为一千美金。我记得我当时几乎把脸贴在电脑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研读着，生怕哪里看错了。我平生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沉住气，没有跟任何一个人透露，包括爸爸妈妈，直到教授再次和我确认并要签奖学金合同的时候，我才在几近眩晕的狂喜中第一个告诉了爸爸。他当时一下子愣住了，居然没有立刻说话，但眼睛里真切流淌出的惊喜和感动让我突然有一种想蒙住脸痛哭的冲动，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就这样，我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和奖学金证明。但在签证之前的那一夜，我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进到使馆里面，我独自一人办理着各种各样严格的手续，同时默默听着我前后的人谈论这是他们第几次被拒签这种可怕的话题，直到签证官叫到我的名字。

　　我望着她防弹玻璃后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睛，回答着她迅速提出的各种问题，全力以赴跟随她的思维，突然在某一刻，我看到她在给我撕着那个所有中国留学生都清楚意味着什么的小黄条，我心里明白：那就是我的美国了。但当她真正把它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还是激动得手指冰凉发颤，这是将近五百个日日夜夜的奋战啊！她也一改先前严肃的表情，一脸洞悉的微笑，望着我第一次在流利的谈话中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感谢。

　　我的梦想插上了第一双翅膀

　　只有我知道，我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才一步步申请到了美国研究生院的全额奖学金——那些书本、咖啡，还有那一个个无眠的深夜，我深深地清楚，奋斗是孤独的。但我一直无比坚定、从不动摇，但为什么如今，在这个梦想已经鼓起风帆，就要起航的深夜里，我却如此茫然、如此困惑？

　　窗外忽然吹进一阵凉风，在这仲夏的深夜里送来更浓郁的泥土清香，这一向是我最喜欢的味道。但为什么此时此刻它尽是惆怅，好似乡愁一般把我团团包裹。大洋彼岸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终于发现，生活了整整二十二年的北京将要离我越来越远，我除了不舍，还有惊惶。美国对于孤身一人的我来说是完全未知的前方。

　　房间里渐渐开始透进模糊的光线，一切都开始显出轮廓。窗外也传来了小鸟清晨的第一声啼鸣，那声音好似浸润了露水一般婉转娇嫩。然而它并没有给我带来新的一天的希望，反而让我心底的恐惧和不安达到了顶点。我把头埋在更深的被子里，紧闭着酸痛干涩的眼睛，趴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好似一动别人就知道我醒了，就会叫我起来，走出这怀恋的黑夜，面对陌生冰冷的现实一样。

　　终于，我听见妈妈轻轻地推开门，又轻轻地站在我床前，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我知道她是不想惊动我，想让我尽量在家里多睡哪怕一分钟，可是她不知道我一夜未眠……等她轻轻叫出我的小名时，我把头蒙在被子里骤然哭了，我可不可以不走了？

　　2008年8月底的首都国际机场，登机之前，我的勇气几乎消失殆尽。面前的每一张脸都是亲爱的脸，每一双眼睛都泪光闪烁。爸爸为了让我能坚强一点儿，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拥抱着妈妈，感受着她的泪雨滂沱——最舍不得我的人要放我高飞，她付出的勇气无疑是最多的，即使她看似最软弱。

　　可无论多么不愿意看到我离开，从始至终都衷心希望我实现梦想的人一直是她。就像一个人手中的鸽子飞走了，她从心底祝福那鸽子的飞翔。

　　妈妈，只有我能体会你泪水的真正含义，谢谢你独特的坚强！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我就必须要进海关了。分别的时刻真的到来了。那一刻我永远也忘不了。紧咬着牙，我积蓄着已经所剩无几的勇气，猛地一跺脚，几乎要跳起来那样转过身子，一手拽一个大包，迈开大步就走。由于走得太急太快，两个大包不停地碰我的膝盖，我不禁有点儿跌跌撞撞。我听见后面的呜咽声一下子大了起来，但我不敢回头。虽然是平生第一次离家，但在那一刻，我却自觉深深明白了“故乡”两个字，那是一个让我们到达时尚能有奢侈的泪、离去时却不敢回首的地方啊！我知道很多人都在看我，但他们在我眼里一片模糊。突然想起吴奇隆的那首歌：“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

　　飞机终于离开跑道，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冲向蓝天。我知道此时此刻爱我的人一定在地面仰望着，泪眼迷蒙中，他们亲眼看见我的梦想插上了第一双翅膀。

　　三万英尺的高空，是另一个世界

　　三万英尺的高空，是另一个世界。云被风一丝一丝地扯开，又飞快聚拢。飞机一时千里地飞行着，每一秒钟都将我更远地带离熟悉的地方。

　　十几个小时后，绝大多数乘客都不再交谈，大灯也全部暗掉，只有个别人开着头顶的一盏小灯在看书或者用笔记本电脑。机舱里只听得到巨大的轰鸣声和冷气嗡嗡作响的噪音。我疲惫不堪，靠着坚硬的椅背努力入睡。

　　就在我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机身突然一阵摇晃，程度之剧烈让邻座小桌板上的橙汁一下子就泼到了我的光腿上。我拿起纸巾正要弯腰去擦的时候，机身一阵更加猛烈的晃动，同时急速地下降，虽然只有几秒钟，但我觉得我的心脏在那几秒钟里像是停跳了一样，连叫声都堵在嗓子里。

　　我完全清醒了。机舱里的每一个人都醒了。接着，飞机一阵急似一阵地下降，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手把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口，却发现连呼吸都那么困难。在一阵最猛烈、时间持续最长的下降时，一个女乘客终于忍不住尖叫了出来，她的声音尖利短促、充满恐惧。那发自内心的恐惧叫声把每一个人心底的惊慌都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出来。这时从播音器里传出了机长的声音，说我们遇到了乱流，让所有的人系好安全带。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凝重，让人觉得事态严重异常。没有一个人拖延，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扣安全带的咔嚓声。

　　此时此刻我们所在的时区正是夜色最浓之时，想着窗外就是零下四五十摄氏度的高空和黑浪翻涌的太平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感受就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奋斗到美国，还没有踏上美国领土就孤身一人遭遇了这种事情，万一……我不敢想下去，只觉全身虚软无力，而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过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机身慢慢地稳定了，虽然还时不时有持续几秒钟的晃动，但已不再急速地下降了。想来我们已经冲出了乱流中心。我这才发现，几分钟前昏昏欲睡时温暖的手此时此刻已是冰凉，手心里浸满冷汗。我头晕目眩，心慌得像要呕吐一般。

　　飞机飞行恢复了正常，我却越来越冷，到最后几乎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真不知道飞机在高空长途飞行的时候温度会这么低！我还穿着来机场路上时的短裤和吊带背心。盖着飞机上发的薄得像手巾一样的毯子，我浑身一阵阵发冷，再也无法入睡，每一分钟都是痛苦的煎熬。

　　浑浑噩噩转机的时候，我已经在美国的土地上了。

　　深夜的机场大厅，有一种别样的空旷。白天的喧嚣已经远去了，偶尔有行色匆匆的旅客推着行李车或拉杆箱走过，都是一脸倦容。

　　登机口前偌大的候机室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我找了一个位子，把光腿蜷起来，抱住身体，但手脚冰凉得已经开始痉挛起来了。

　　多年以后，我对深夜的机场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孤独”，这时的每一个人都没有了白日里恪守时间的精准干练，在这样一个天涯海角的陌生角落里褪去了伪装，把最真实的一面呈现出来——孤独而疲惫。我一直以为机场是世界上最忙碌热闹的地方，而我看到了最热闹的地方孤寂是什么样子，一种繁华落尽之后的空寂和落寞；我也一直以为机场是人与人最互不相干的地方，大家都各奔他乡，无暇旁顾，然而我也亲历了这里的温情。

　　就在我浑身发冷几近放声大哭时，一位陌生的美国先生当即给我买了一条厚毛毯，摘了隐形眼镜就相当于迷路的视力让我至今无法重温他的相貌，但以后每一次的长途飞行，他的毛毯我都带在身边。还有从旧金山到达拉斯旅途中坐在我身边的金发男孩，要不是他主动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我就不可能有那将近半个小时的宝贵睡眠。下飞机跟他握别时，他的手居然比我的还凉。

　　终于到达了拉斐特机场——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但我已经难受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眼睛由于上飞机前一夜未眠加上哭的时间太长这会儿已经疼痛不堪，耳鸣得头痛难忍，整个人像被倒置了一样，等终于见到半夜里前来接我的教授时，我连对他挤出一个笑容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一个非常高大的中年人，健硕的身材，却有着温和得像孩子一样的蓝色眼睛。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不仅是因为我之前用邮件给他发过照片，更重要的是，我是那班飞机出来的唯一一个中国女孩儿。

　　他迎上前来，第一句便是极热情的——“丝丝，欢迎回家！”这句话本是再好意不过，我懂得他是要消除我的陌生感，让我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但是“家”这个字深深地触动了我，我心里一阵绞痛，嗫嚅着说：“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北京……我想回家……”他当时很有些尴尬地愣在原地（我后来一直因为这件事对他心怀小小的歉意），但旋即了解地走上前来，接过我手中沉重的行李箱，引着我走出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