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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夫人忙着照顾费利佩,无暇顾及胡安。费利佩的昏倒预示了一场严重高烧的复发,他躺在床上,在谵乱中很不安宁,胡话不断,总是提到羊毛。

“快点扔过来,快点!真是好羊毛;再来五磅;那几袋正好一吨。胡安!亚历山德罗!队长!——天哪,这太阳晒得我的头好烫!”

有好几回他煞有其事地呼叫“亚历山德罗”,萨尔别德拉神父就建议让亚历山德罗进屋来,也许费利佩心里会有什么事要对亚历山德罗说。但是当亚历山德罗站到了他的病床边,费利佩茫然凝视着他,就像凝视着所有其他人一样,嘴里却还在重复着,“亚历山德罗!亚历山德罗!”

“我想他也许是要亚历山德罗拉小提琴,”蕾蒙娜抽泣着说。“他告诉过我,说亚历山德罗小提琴拉得好极了,并说他要亚历山德罗晚上到走廊上来拉给我们听。”

“我们不妨试试,”萨尔别德拉神父说,“你带着小提琴了吗,亚历山德罗?”

“啊呀,没带,神父,”亚历山德罗咎道,“我没带在身边。”

“那么,你要是唱歌对他或许也有好处,”蕾蒙娜说,“他也夺过你的嗓子。”

“哦,试试吧,试试!”夫人转向亚历山德罗说,“唱得轻一点,柔和一点”

亚历山德罗从床边走到打开的窗子边,略加思索,轻轻地唱出了一文弥撒曲。

歌声刚一起,费利佩就突然安静了下来,显然是在谛听。他那发烧的脸上掠过一阵高兴的表情。他把头转向一边,把手放在脸颊下面,闭上了眼睛。那三位看护着他的人惊讶地你看我,我看你。

“这真是奇迹,”萨尔别德拉神父说,“他要睡了。”

“这样对他最好!”管蒙娜悄悄地说。

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了被子里,转眼又抬了起来,凝视着亚历山德罗,好像要对圣徒祈祷似的。亚历山德罗也看见了费利佩的变化,歌声越来越轻,最后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来自远方似的;越唱越轻,越唱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似乎消失在远处。歌声一停,费利佩又睁开了眼睛。

“哦,唱下去,唱下去,”夫人低声恳求,焦急得声音都在发抖,“别停下来。”

亚历山德罗低声、庄重地又唱了一遍;他的声音在发抖;尽管房间的窗子开着,但那里面的空气令人窒息。他看见费利佩听见他的歌声后显然想睡觉了,不免有点儿害怕。亚历山德罗长年生活在露天里,身体健康;对于眼下这种现象一无所知。费利佩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和谐,越来越有规律;不一会儿他就沉沉入睡了。歌声停了下来;费利佩没有动弹。

“我能走了吗?”亚历山德罗轻声问道。

“不,不行!”夫人不耐烦地说,”他随时都会醒来的。”

亚历山德罗喜上去很为难,但他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依然站在窗边。萨尔别德拉正跪在床的一边,夫人在另一边,蕾蒙娜在床跟前;——他们都在祈祷。屋子里静得出奇,连念珠轻微的捻动声听上去都很响。床头墙上的一个壁龛里,供着一尊圣母塑像,另一边挂着一幅圣徒巴巴拉的画像。塑像和画像前都点着蜡烛。长长的烛芯无焰闷燃,随着噼噼啪啪的响声,熄灭下去,等到烛芯的末端落进了溶蜡,又冒出了火焰。夫人双眼紧盯着圣母。神父的眼睛紧闭着。蕾蒙娜注视着费利佩,机械地数着念珠,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

“她是他的未婚妻,毫无疑问,”亚历山德罗心想,“圣母不会让他死,”亚历山德罗也在祈祷。但是这令人压抑的气氛使他难以忍受,他一只手撑着低矮的窗台,一跃而出,蕾蒙娜闻声回过头来,亚历山德罗悄悄地对她说,“我不会走远,小姐,不管他什么时候醒来,我总在外面的窗子下面。”

一来到外面,他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困惑地打量着四周,就像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人一样。然后他摊手摊脚地仰面躺在窗子下面,望着天空。上尉跑来,低低地悲嗥了一声,伸长身子在他身边躺下。这条狗像这家里的任何人一样明白那屋里的危险和烦恼。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小时、三小时过去了,费利佩的房间里依然没有动静。亚历山德罗站了起来,从窗口朝里望。神父和夫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嘴唇翁翕动着,作着祈祷。但蕾蒙娜却累得支持不住了,本来跪着的她这会儿坐了下来,头抵着床头的柱子,睡着了。她哭得脸儿浮肿、苍白,深深的眼晕说明她多么疲乏。她几乎三天三夜没有休息,因为不断地有事情需要她去料理。从费利佩发病到胡安摔伤,这期间每时每刻都有事情要做,有棘手的问题要解决,还有那可怕的忧伤,这更是压倒一切、贯串一切的。蕾蒙娜想到费利佩就要死了,悲痛得心都碎了。直到这会儿她看见他神志不清地躺在那里,而且,以她那稚嫩的眼光看来,已奄奄一息,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整个生命早已和他连结在一起,难以分离。但是现在,一想到如果生活中没有了他,那将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心里难受极了。“等他下葬之后,我要请萨尔别德拉神父把我带走。我绝对不能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她自言自语,一刻也没意识到,就她与这家人的关系而言,她脑子里出现的“一个人”这个词儿是很令人奇怪的,她对未来有着种种幻想,恐怖感严重地侵扰着她,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夫人,在夫人面前,她总是觉得自己孤单单的。

亚历山德罗双臂抱胸站在窗边,身体倚着窗台,眼睛紧盯着蕾蒙娜的脸和身体。在任何人的眼里——除了情人外——她这会儿看上去一点不美,但在亚历山德罗看来,她比挂在她身后墙上的那幅圣徒巴巴拉的肖像更要美得多。凭着情人的本能,他从刻在她脸上的皱纹里看出了过去这三天来她的种种心事。“如果他死了,她也会伤心死的,”他想,“仅仅三天就把她折磨成了这副样子。”亚历山德罗又合扑倒在了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一小时还是一天,只听得耳朵边响起萨尔别德拉神父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他跳了起来,看见那位老修士站在窗子里,眼泪顺面颊往下淌,“赞美上帝,”他说,“费利佩先生有救了。他皮肤上出现了一颗汗珠,他还在睡,但等他醒来时他的神志就会正常了。烧已退了。但是,亚历山德罗,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不麻烦你。你能不能留下来,让你手下的人先走?夫人想让你顶替胡安的位子,等他能走动了再说。她愿意付给你跟胡安一样的工钱。这对你不是件好事吗,亚历山德罗?在以后的三个月里你不能保证挣这么多钱吧,能吗?”

神父这么说着的时候,亚历山德罗的心里一阵激动。两种无以名状的力量在那里搏斗,把他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拉,要把他拉成两半Z一种力量在说:“留下!”另一种则说:“离开!”不管谁对他说,“留下来危险,一走了事安全,”他都不会明白这话的意思。然而,他又觉得似乎走也不成,留也不行。

“还有一个地方等我去剪羊毛,神父,”他说,“是奥尔特加牧场。我答应过他们,这儿一结束就上那儿去的,我们已经误期,他们够恼火的了。不守信用是不行的,神父。”

萨尔别德拉神父的脸色沉了下来。“对,孩子,当然不行;但没有人能顶替你带队吗?”

听见这几句话,蕾蒙娜来到窗边,探出身子,悄悄地说,“你们是在说亚历山德罗留下来的事儿吧?让我来跟他说。他决不能走。”她迅速穿过门厅,通过走廊,走下台阶,眨眼工夫来到了亚历山德罗的身边。她带着恳求的目光抬头望着他的脸,说:“我们不能让你走,亚历山德罗。夫人愿意付工钱给那个顶替你带队去剪羊毛的人。我们要你留下来顶替胡安,直到他伤好。别说你不能留下!费利佩会要你再给他唱歌的,那样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你不能留下吗?”

“行,我能留下,小姐,”亚历山德罗慎重地回答。“你愿让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

“哦,谢谢你,亚历山德罗!”蕾蒙娜叫了起来。“你愿留下来太好了。夫人会保证不让你吃亏的;”她奔回到屋里去了。

“我不是为了工钱,小姐,”亚历山德罗说;但蕾蒙娜已走了。她没听见他的话。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转过身去。“我不愿小姐以为我是为了钱才留下来的,”他转向神父说,“我不愿为了钱而离开我的伙伴;我是为了帮忙,因为他们遇上了麻烦,神父。”

“对,对,孩子,我明白,”神父回答说,当亚历山德罗还是个孩子,在圣路易斯雷伊传教馆的走廊里玩耍时,神父就已认识他了,他可是那儿的所有教徒的宝贝疙瘩,“你做得很对,夫人不会意识不到的。这样的事情钱是无能为力的。他们现在确实遇到了麻烦,家里只有这两个女人;我马上又要北上了。”

“费利佩先生真的能好吗?”亚历山德罗问道。

“我想是的,”萨尔别德拉神父回答说。“这种病的复发总比初发要厉害,但我还不知道有人在皮肤里自然渗出汗来,而且进入酣睡之后,还会死掉的。当然,他要在床上躺很多日子,需要很多照顾,这点我毫不怀疑。不幸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胡安也躺下了。我得去看看他,我听说他心里充满反叛神灵的念头,咒骂神灵,非常不敬。”

“确实是这样!”亚历山德罗说。“他咒骂说是圣徒把他交给了魔鬼,被推下了横梁,出了这件事后他再也不相信他们了!我告诉他要当心,要是他不纠正自己对圣徒们说的话,他们会让他更加倒霉的。”

他们朝前走着,神父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象征。邪气上升,世风日下。令尊是否还坚持在小教堂里做礼拜,是不是有个牧师经常到村子里来?”

“一年只来两次,”亚历山德罗回答说;“有时候来主持葬礼,如果有足够的钱做弥撒的话。但我父亲始终把教堂的门开着,每个礼拜日我们都唱我们所知道的弥撒曲,人们常在那儿做祷告。”

“啊,啊!说来说去是个钱!”萨尔别德拉神父呻吟道,没有听见后面半句话。“说来说去总是个钱!这是一种耻辱。但是这肯定要被看作是罪孽,我自己愿意三个月去一次坦墨库拉,但我不能去,牧师们不喜欢我们的教规。”

“哦,如果你能去的话,神父,”亚历山德罗州道,“会使我父亲十分高兴的!他看出现在的教区距传教区在教会的会规上大不相同,他常跟我说起这点。他很悲伤,神父,为我们的村子感到忧心忡忡。人家说美国人买下了墨西哥人的土地,把印第安人像狗一样地赶走;人家说我们的土地不属于我们所有。你认为是这样吗,神父,我们一直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土地的主人答应让我们永远拥有它们的。”

萨尔别德拉神父沉默不语,久久没有回答,亚历山德罗焦急地看着他的脸。神父似乎找不到恰当的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最后他说:“你父亲有没有在美国人统治这个地区后的任何一个时间里收到过什么通知——在法庭上出示的通知,或任何有关土地契约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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