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21

莫雷诺夫人家里没有欢乐。费利佩需要欢乐时,他就出门旅行,一天、两天、或三天,去寻找欢乐;他想去就去。蕾蒙娜从没去过。好多次她渴望能去圣巴巴拉,或蒙特里和洛杉矶;近来夫人偶尔上那儿去,但是要请求夫人同意让她陪夫人一起去,蕾蒙娜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离开修道院学校已有三年了,但是离校那天修女们流着爱恋的泪水跟她吻别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她念过的屈指可数的小说、故事和一些诗歌全都是最最幼稚和老式的,使她几乎像从前、一样充满稚气。这种稚气,加上她天生的乐观,使她对自己单调的生活感到异乎寻常的满足。她喂鸟、养花、整理小教堂、帮着干些轻微的家务活、绣花、唱歌,还有就是根据夫人八年前的吩咐,做祷告,逗萨尔别德拉神父高兴。

出于两种迥然不同的原因,她和亚历山德罗都令人奇怪地丝毫没有起过恋爱和结婚的念头——他是因为生活在阴影里,她则因为在阳光下;他心里和思想里充满困惑和恐惧,而她则每天要做一些不伤脾胃的轻微的日常家务活儿,像个孩子似的在室外嬉戏玩耍。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费利佩依然弱不禁风,亚历山德罗想出了一个大胆的措施。每次到费利佩的房间里唱歌拉琴,他都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在房间里待上一个小时,就会使他很不舒服。房间很大,有两扇窗子,房门从不关上,但对亚历山德罗来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是凝滞的。

“要是非让我待在那个房间里,我会像费利佩一样生病的,床是件让人体弱的东西,再健壮的人也会被它摧垮,”一天亚历山德罗对胡安·卡说。“我想请他们同意我把费利佩先生搬到走廊里,把他放在我做的一张床上,你认为他们会生我的气吗?我敢用脑袋担保,不出一个星期,我就能让他站起来。”

“要是你真能做到,你可以要求夫人把半份地产送给你,而且你准能得到,孩子,”胡安回答说。一听这话,亚历山德罗热血涌到了脸上,胡安连忙补充说,“别这么激动。我并不是说你会因为做了这件事而索取任何报酬;我只是认为要是夫人看见费利佩又能站起来,那她该有多么高兴。我时常这么想,如果费利佩先生不能康复,夫人肯定也不会比他多活多少日子。她完全是为了他而活着。要真到了那一天,这儿的地产将会归谁,我是绝对不知道的。”

“不会归小姐吗?”亚历山德罗问道。

胡安·卡难看地笑了一声。“哈哈,要是让夫人听到你这么说就好了!”他说。“说真的,小姐从莫雷诺地产上能得到足够的面包就不错了。嘿,听着,亚历山德罗,要是你不说出去,我就把小姐的事儿告诉你。你知道她不是夫人的亲骨肉,不是他们家的亲戚。”

“是的,”亚历山德罗说,“玛加丽塔告诉我说,蕾蒙娜小姐只是莫雷诺夫人的养女。”

“养女!”胡安·卡不屑地重复了一句,“这件事里有些名堂我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我在蒙特里时,奥特格纳的屋子是关着的,我不能跟他们家任何人说话。但这一点我知道,首先收养这个姑娘的是奥特格纳夫人;关于她的出生,还有一条丑闻呢。”

胡安·卡要不是老眼昏花,准会从亚历山德罗的脸色中看出,他应该多讲究一点措词。但他继续往下说,‘在具特格纳夫人下葬之后,我们的夫人带着这个姑娘回来了;我敢肯定,孩子,我好几次看见夫人看着那姑娘,好像巴不得她死掉。说起来真丢人,因为那姑娘总是像圣徒们所见过的孩子一样漂亮和乖巧。但是血缘的烙印,血缘的烙印,孩子,是家里的一件惨痛的事。就我所知,她的母亲是个印第安人。有一回我在小教堂里,躲在大圣徒约瑟夫像身后,偷听到夫人这么说的。她是在跟萨尔别德拉神父说话,她说,“要是这姑娘血管里只有一种血液,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不喜欢这些踉印第安人养下的杂种。”

要是亚历山德罗是个文明人,听到“印第安人”这几个字他准会跳起来。到底是亚历山德罗,他反而显得更加冷静(说起来叫人难以相信),轻轻地说,“你怎么知道她的母亲是印第安人呢?”

胡安存心不良地又笑了起来,“哈,她的脸跟奥特格纳长得一模一样,而那个奥特格纳,哦,整个沿海都把他的丑闻当笑柄呢,没有一个正派的女人会跟他说话,除非看在他妻子的份上。”

“但你不是说,那孩子是由奥特格纳夫人收养的吗?”亚历山德罗问道,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越来越急促;愚蠢的老胡安·卡津津乐道于他的这些流言蜚语,什么也没注意到。

“啊,啊,我是这么说过,”他继续往下说;“事情确实是这样。你知道,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圣徒;尽管上帝知道如果她有意庇护她丈夫的小杂种的话,她得借一个教堂才能安排得下他们。但是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男人抱来这个婴儿,把她留在了夫人的房间里,而她,可怜的太太,从来没有生过孩子,一见到她就感到温暖,把孩子收养在身边,直到她去世;我敢担保,为了让我们的夫人在她死后收养这个孩子,她可是吃了不少苦;要不是为了让奥特格纳难堪,我想我们的夫人真巴不得那孩子马上就死掉。”

“夫人不是待她很好吗?”亚历山德罗声音沙哑地问道。

胡安·卡的自尊心使他对这个问题表示愤恨。“你以为莫雷诺夫人会亏待投到她门下的人吗?”他骄傲地问道。“在所有的事情上,个姐总是跟费利佩先生一样。我亲耳听见这是大人答应奥特格纳夫人的。”

“这一切小姐都知道吗?”亚历山德罗问道。

胡安·卡画着十字。“圣徒保佑,不知道!”他惊呼道。“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回我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说起这事,我永远不会忘记,为这事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我不知道她听见了我的话;但她跑到夫人那里,问谁是她的母亲。她说,我说她母亲不是好人,说实在的,这话我倒是说过,这不足为奇。夫人就来找我,她说,‘胡安·卡尼托,你在我们家已很久了;但如果让我听见你在这儿、或在这个地区的任何一个地方说起蕾蒙娜小姐的事,哪怕只有一星半点,那你就马上给我走!’你总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而让我倒霉吧,亚历山德罗?”老人不安地说。“像我这样一个劳碌惯了的人,躺在这该死的床上,无所事事,我可实在管不住我的舌头。”

“不,你放心,我决不说出去,”亚历山德罗慢慢走开了。

“来!来!”胡安叫道。“你不是打算替费利佩先生做个床放在走廊里吗,现在怎么样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要用生皮条做?”

“哦,我忘了,”亚历山德罗转过身来说。“是的,是用生皮条做。把生皮条绷得紧紧的,睡在上面好处大得很;我父亲说,传教区还存在的时候,神父们只愿题这种床,我自己更喜欢睡地上;但我父亲总是睡在生牛皮上。他说这能使他保持身体健康。你认为我应该跟夫人说这事吗?”

“跟费利佩先生本人说吧,”胡安说,“他说话算数。现在这儿从头到尾都归他管;好像昨天我还把他抱在我膝盖上呢,一眨眼工夫老家伙都被逼上绝路了,亚历山德罗。”

“不,胡安·卡尼托,”亚历山德罗和善地答道。“不是这样。我父亲年纪比你大多了,如今他管辖我们的村民还像从前一样严厉。我本人也服从他,就像我还是个孩子似的。”

“我倒要奇怪了,”胡安心想,“你不称你自己是孩子,那还能是什么呢?”但他嘴里却答道,“我们可不是这样。老人可没这么受人尊敬。”

“那可不好,”亚历山德罗答道。“我们受的教育不同。我们村里有一个老人,比我父亲要大好多好多岁。在建造圣迭戈传教馆时,他帮着抬灰浆,我不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早已超过了一百岁,双目失明,傻里傻气,风瘫在床,但他得到每一个人的照料,我们用双臂抬着他参加每一次宗教会议,把他安置在我父亲身边。有时候他说的话十分傻,但我父亲不准别人打断他。父亲说,冒犯老人会带来恶运。我们自己马上也会老的。”

“啊,啊!”胡安悲伤地说。“我们一定都会有这一天的。对我来说,这一天看来已为时不远了!”

亚历山德罗胜目结舌,胡安·卡衡量年龄大小的标准使他深感惊讶,就像刚才胡安对亚历山德罗表示的惊讶一样。“老人,今天你的名字应该叫信仰。”他想;但他继续说着用生皮条做床的事。“我一下子还不能跟费利佩先生说上话,”他说。“通常总是等他要睡时我去为他拉琴或唱歌。但是看着他一天天这样衰弱下去,我的心情很沉重,他完全是缺少空气和阳光,我相信,真的,胡安。”

“那就问小姐把,”胡安说,“她的话费利佩总是百依百顺的。”

亚历山德罗没有回答。为什么胡安建议他把为费利佩的健康而作的打算告诉蕾蒙娜小姐,竟会使他不高兴呢?他也说不上来z但他就是不愿意跟她说这件事。

“我会跟夫人说的,”他说;说来也巧,这对夫人正好在门口,她也是来探问胡安·卡的病情的。

关于用生皮条做床的建议使夫人大为高兴。她本人年轻时就听说过许多这种床的好处,并且睡过这种床。“对,”她说,“这种床很好。我们试试看。昨天费利佩先生还抱怨他睡的床呢;他没生病时,认为天底下没有比他的床更好的了;这是他用高价买来给我的,但我不能睡。我一题上去它就像要把我摔下来似的;这是一种骗人的花样,就跟美国人带到这里来的所有新发明一样。但费利佩先生直到现在还认为它是一种奢侈品,现在他在床上辗转不安,并说那床时时都在使他摔跤。”

亚历山德罗尽管敬畏夫人,也忍不住笑了。他说,“这种床我也睡过一回,夫人,我也正是这样对我父亲说的。那床就像我胯下的一匹野马,随时都要弓背跳起,把骑手摔下。我想也许这是圣徒的发明,不让人睡得太久。”

“正好有一堆生皮条,”胡安说,“已经晒得很干了,但是还不太硬;今天胡安·何塞打算把它们卖掉;里面总有一条能用的。决不能用太于的。”

“越新鲜越好,”亚历山德罗说,“只要不带湿气。我可以做床吗,夫人?”他问道。“夫人是不是同意让我把床做在走廊里呢?我刚才还在问胡安·卡尼托,他是不是认为我可以如此冒昧地请你同意让我把费利佩先生搬到外面通气的地方去。我们认为,像这样长时间地关闭在屋子里,准死无疑。我们只有在肯定要死的情况下,才进人到黑暗的屋子里去。”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欧也妮·葛朗台 远大前程 牛虻 阴谋与爱情 基督山伯爵 麦琪的礼物 名利场 双城记 李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