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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他们回到家里,蕾蒙娜把孩子放在床上,匆忙奔到房间一角,掀开鹿皮,把藏着的小耶稣像拿了出来。她泪流满面地将小耶稣像放回圣母的怀里,扑通跪下来,抽噎着祈求圣母的宽恕。亚历山罗德站在床脚边,双臂抱胸,眼睛死盯着孩子。他很快走出房间,依然一声不吭。不一会儿蕾蒙娜便听见锯木头的声音。她大声地哭了起来,眼泪刷刷地流得更快;亚历山德罗在给孩子做棺材了。她机械地站起来,像半疯瘫似的动作僵硬地给孩子穿上于净的白尸衣,然后将她放进摇篮,给她罩上那块漂亮的绣花圣坛罩。她一边招于圣坛罩上的招痕,一边回想起当初坐在夫人的走廊里绣圣坛罩的情景;想起了金翅雀、朱顶雀的调鸣声;费利佩的音容笑貌;想起了亚历山德罗坐在台阶上,小提琴拉出神圣的乐曲。她就是那个坐在走廊里飞针走线绣着漂亮的圣坛罩的姑娘吗?这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吧?那是不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边那个正在钉棺材的亚历山德罗就是当年的亚历山德罗吗?那锤子敲得多响啊,越来越响!空气里充满声音,似乎耳朵都要被震聋了。蕾蒙娜双手按着太阳穴,瘫在了地上。一阵大慈大悲的昏厥使她暂时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是亚历山德罗把她从地上抱到了床上,没有打算弄醒她。他以为她也会死的;然而就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触动他的冷漠。蕾蒙娜睁开眼睛,看着他,他没有说话。她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动。不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我听见你在外面干活的声音了,”她说。

“嗯,”他答道。“做好了。”他指着摇篮旁边一只粗糙的小板箱。

“麦吉拉现在作好上山的准备了吗?”他问。

“嗯,亚历山德罗,我准备好了,”她说。

“我们要永远隐居了,”他说。

“这没什么两样,”她答道。

现在,沙伯巴的女人们不知该怎样看待蕾蒙娜。她跟她们怎么也合不到一块,远不像她踉圣帕斯库拉的女人们那样同病相怜、休戚相关。她与哈尔一家的亲密关系成了一道沙伯巴人怎么也无法逾越的障碍。她们认为,一个真正的印第安人是绝不可能跟白人如此和睦相处的。因此她们都躲开她。但是现在她们都围着她,为她的女儿送葬。看着躺在小小的白棺材里的孩子的脸蛋,她们都潸然泪下。蕾蒙娜在棺材上盖了块白布,罩在上面的绣花圣坛罩飘落到了地上,皱成一团。“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不哭呢?难道她也像那些白人一样没有心肝吗?”沙伯巴的母亲们窃窃私语;她们在她面前觉得很窘迫,不知该说什么。蕾蒙娜觉察到了,但没有精力跟她们说话。现在令人麻木的恐怖比悲伤更可怕地占据着蕾蒙娜的心。她冒犯了圣母;她犯了读神罪:短短一小时内圣母就惩罚了她,当着她的面夺走了她孩子的命。现在亚历山德罗要发疯了;蕾蒙娜时时有种幻觉,仿佛自己看见他发生着变化。圣母的下一个惩罚方式是什么呢?她会不会让亚历山德罗变成一个狂暴的疯子,最后把他们两个都害死呢?在蕾蒙娜看来,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很可能就是这样。葬礼结束后,他们回到孤零零的家里,看见那只空空的摇篮,蕾蒙娜再也支持不住了。

“哦,带我走吧,亚历山德罗!去哪里都成!不管什么地方!哪里都成,只要离开这里!”她哭着说。

“现在麦吉拉还怕不怕我跟她提起过的山上那个地方呢?”他说。

“不怕!”她认真地回答说。“不怕!我现在什么也不怕!只要能带我走!”

亚历山德罗的脸上掠过一丝狂喜的神色。“好,”他说。“我的麦吉拉,我们上山去;在那儿我们会安全的。”

亚历山德罗的一举一动中都流露出极度的不安,就像在圣帕斯库拉时一样。他不停地动着脑筋,筹划着搬家、开始新生活中的细节。他把计划逐项地踉蕾蒙娜商量。他们不能把两匹马都带走;那里草料肯定不足,他们也用不着两匹马。牛也必须舍弃。亚历山德罗打算杀了它,牛肉风干后,可以吃上很长一段时间。他希望能把马车卖掉;他想买几头羊;山羊和绵羊在他们要去的高山上能生活得很好。到底找到了安全的地方!哦,是的,非常安全;不仅能避开白人——因为这山谷又小又荒芜,白人不会要它;也能避开印第安大。印第安人真傻,对圣哈辛托高山十分恐惧;他们相信山上住着魔鬼。任你出多少钱也别想雇一个沙伯巴的印第安人到亚历山德罗发现的那么高的山谷去。亚历山德罗可是把他们藏身之地的每一个优点都仔细看在眼里的。“我第一次看见这地方的时候,麦吉拉——我相信是圣徒领我去的——我敢说,这是个藏身的地方。但那时我根本没想到我会需要这么一个地方,一个让我的麦吉拉得到安全的地方!安全!哦,我的麦琪儿!”他激情澎湃地搂住了她。

一个印第安人要想在圣哈辛托山谷里卖掉马和马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他把它们白白送掉。买主们只打算出四分之一的价钱买下亚历山德罗的马和马车,亚历山德罗费力地耐着性子跟他们讨价还价。他知道,要是卖主是个白人,他们是不敢叫出这个价钱的。蕾蒙娜觉得,马和马车是他们最贵重的财产,一旦出手,以后再也不可复得,那将给他们造成难以克服的不安。她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亚历山德罗对四匹马和马车都带到圣贝纳迪诺,让哈尔家用上一个备了货。

这对乔斯倒正合适,有了赶车的活儿,就可以让他经常在室外活动了;蕾蒙娜相信他会感谢有这个机会的。“他像我们一样喜欢马,亚历山德罗,”她说。“它们会得到很好的照料的;再说,如果我们不想在山里住下去了,我们下山时乔斯会把马和马车还给我们,或者替我们在圣贝纳殓诺卖掉。任何看见过贝尼托和巴巴在一起干活的人都不会不要它们的。”

“麦吉拉比野鸽子聪明!”亚历山德罗叫道,“她知道怎么办最好。我带上它们。”

当他准备动身时,他恳求蕾蒙娜跟他一起去;但蕾蒙娜一脸惧色,大声拒绝道,“不,我绝不再跨上那可咒的公路一步!我绝不再踏上那条路,除非是去死,就像我们抱着她去送死一样。”

蕾蒙娜也不想见到丽婶。丽婶的同情会使她受不了,尽管这同情里充满善意。“对她说我爱她,”她说,“但我现在任何人也不想见;明年如果能找到别的路,我们也许会下山。”

丽婶十分悲伤。她不理解蕾蒙娜的心情。蕾蒙娜不来看她,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我怎么也不相信她会这么做,”她说,“她这么做脑子肯定不正常!我想我们再也看不见她了,乔斯,我就有这个感觉。也许她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圣哈辛托山宛如一道雄伟的屏障,在圣贝纳迪诺山谷南面的地平线上忽隐忽现。从丽娜放织机的小屋门口望出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丽婶坐在织机前,一小时又一小时,有时一连七个小时地踩着沉重的踏板,来回甩动着梭子,怀着温柔的思念,凝视着那巍峨、熠亮的山顶。当落日余辉照射着它时,它就像着火似的熠熠生辉;在阴云密布的日子里,它就被这没在云层里。

“那儿看上去紧挨着天堂,乔斯,”丽婶会这么说。“自从我知道蕾蒙娜在那上面之后,每当抬头看见它,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乔斯。有时候,那里射出那么强的光,叫你的眼睛不能看着它;住在那样的地方,我看是活不长的,乔斯,你看呢?亚历山德罗说任何人都找不到他们。除了他以外,谁也没见到过那个地方。他是在一次打猎的时候发现那儿的。那儿有水,我看最多也就有点水。看来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两匹马和一辆马车对乔斯来说真像是上帝的恩赐。他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些;他的身体也只能干干这个,而圣贝纳迪诺这方面的活儿多的是。但是目前他们没有力量置办合适的马车;照丽婶的想法,充其量只能在年底积攒到置办一辆马车的钱。他们几次努力想用他们那辆笨重的搬家马车跟人换一辆轻使马车,但始终没有换成。丽婶说,“有时候,想到乔斯这么倒霉,只能用印第安人的马和马车,我真要羞愧死了。但是如果乔斯能干下去,一直像现在这样挣钱,等亚历山德罗回来时,乔斯会付钱给他的。我知道乔斯是很公正的。哦,那两匹马呀,得让它们好好干两天活。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马;它们就像小猫似的,我知道它们被宠坏了。靠这边的那匹马,我知道蕾蒙娜把它看得比什么都贵重,她很小的时候这马就归她了。可怜的姑娘,看来她实在是山穷水尽了。”

亚历山德罗把杀牛的事儿一天一天往后拖。他实在下不了手,这头忠实的牛认识他,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跑到他身边。自从孩子死后,他就把牛牵到离村子东北方三英里外的一个峡谷去放牧,那是一个美丽的郁郁葱葱的峡谷,株树环抱,溪水温湿。如果他们留在沙伯巴的话,他打算就在这儿造房子。但现在,亚历山德罗口想起那个美梦,只能对自己苦笑。已经有消息传到沙伯巴,说是建立了一个公司,专门负责圣哈辛托山谷的事宜;拉瓦罗兄弟俩把大块的土地卖给了这个公司。山谷里的白人牧场主都用栅栏把自己的土地围了起来;再也不能自由放牧了。沙伯巴人太穷,无法筑起几英里长的围栏;他们很快就不得不放弃畜牧业;接下来他们就会像坦墨库拉的印第安人一样被赶走。亏得亚历山德罗及时说服了蕾蒙娜搬到山上去。在山上,他们至少可以平静地生活、平静地死去。贫困的生活,孤独的死亡;但他们可以相依为命。孩子死得及时,她免却了这一切苦难。要是她活着,等她长大成人,整个地区里都找不到印第安人藏身的地方了。有一天早晨,亚历山德罗想着这些心思,进了峡谷。牛是非宰不可了。一切东西都已收拾好,就等着他去搬;尽管他们东西不多,但要从陡峭的山路搬到山上他们的新家去,没几天工夫不行;代替贝尼托和巴巴的印第安小马驮不了重东西。亚历山德罗在搬东西的时候,蕾蒙娜就晒牛肉,他们得靠这些肉维持几个月。然后他们就得动身了。

中午他带着第一驮向下来,蕾蒙娜按照墨西哥人的方式将肉切成长条。亚历山德罗回去运剩下的肉。中午刚过,蕾蒙娜正在来回奔忙的时候,她看见一群骑马的人在村子那头挨家挨户地窜扰;他们每离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女人就激动地奔出来j最后有一个女人话一般朝蕾蒙娜跑来。“藏起来!藏起来!”那女人气喘吁吁地叫道;“把肉藏起来!是从山谷尾部来的梅里尔的人。他们丢了一头牛,他们说是我们偷的。他们发现了牛被杀死的地方,那里有血,他们说是我们杀的。哦,快把肉藏起来!他们把费尔南多所有的肉都拿走了。那些肉是他买来的;他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牛被杀的事情。”

“我不藏!”蕾蒙娜气呼呼地说。“这牛是我们自己的。亚历山德罗今天刚杀掉它。”

“他们不会相信你!”那女人焦虑地说。“他们会把肉全都抢走的。哦,藏起一点儿吧!”她抱过一块肉,扔到床底下,蕾蒙娜呆呆地站在一边。

没等她再开口,那些骑马人已经堵住了房门;领头的那个跳下马来,叫道:“天哪,剩下的在这儿。他们不是该死的贼才怪呢!瞧这个女人,正在割肉呢!把它放下,嗯?你已经杀了我们的牛,我们不麻烦你再为我们晒肉干了:现在,把肉全部交出来,你——”他用一个肮脏的绰号称呼蕾蒙娜。

蕾蒙娜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她的眼睛都瞪宜了,她举着刀走上前去。“你们这些白种狗,给我滚出去!”她说。“这肉是我们自己的;我丈夫今天早上才杀了这头牛。”

她的语气和举止震住了他们。他们共有六个人,都挤在屋子里。

“我说,梅里尔。”一个人说,“等一等;这印第安女人说她丈夫今天刚杀死这头牛。也许真是他们的。”

蕾蒙娜像闪电似地转向他,叫道,“你们以为我说谎,你们不全都是骗子吗?我告诉你们,这肉是我们的;这村子里没有一个印第安人会偷牛!”

一听这话,那些人爆发出一阵嘲笑声;就在这时,那个领头的人发现了刚才印第安女人把肉拖到床底下去的时候在地上留下的血印,他一下子跳到床前,掀去鹿皮,一声冷笑,指着藏在那里的肉说,“等你们像我一样了解印第安人的时候,你们也许就不会相信他们说的一切了!如果这肉真是他们自己的,干吗要藏在床底下呢?”他弯腰把肉拖了出来。“来帮一把,杰克!”

“你要敢动,我就杀了你!”蕾蒙娜气得发疯,大声叫道。她跳到那些人中间,手中的刀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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