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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公主街——主子宫(1958年~1969年)(6)

  第二次是我12岁的那年,我想从伊弗拉纳别墅的七楼上往下跳。但是,当我往下一看,实在是太高了,吓得我头晕目眩,心想摔下去肯定是疼得要命,因此也就作罢了。这两次未遂的自杀并非无关痛痒,对我还是很有影响的。我在宫里感到很不自在,经常觉得痛苦和不幸,所以自杀的念头就一直缠绕着我。只是我缺乏这种勇气,或者说,我恨自己不争气。

  我总是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被扯来扯去。在我父母家里和在雅思米娜别墅,我们是说法语,但是,在宫里,就必须说阿拉伯语,说一种过时的、精确的宫廷语言,还得带上一些特别的习俗、音调和表情动作。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改都改不掉,以致这种习惯后来常使我遭到家里人的嘲讽,但却受到摩洛哥人的尊敬。无论我走到摩洛哥国内的任何地方,别人都会问我是不是“王室的人”。

  在别墅里,女管家让娜·里埃菲尔向我们示范在餐桌上、在客厅里应该如何举手投足,向我们展示如何端茶倒水、待人接物、做饭烧菜,如何施礼,如何成为欧洲上流社会的两个年轻姑娘。

  在宫里,我们一到及笄之年,有人就负责教我们如何做女人,教我们一些礼节,教我们如何避免出错,教我们在宫里和在后宫如何举手投足,如何穿戴摩洛哥服装,如何施礼,如何跪拜。总之,要把我们作为女人的最表面、最屈从的一面展现出来。在年长者看来,我们一文不值,而且,作为女人,我们更加让人看不上眼。我学着如何谈吐,如何缄默不语,如何从字里行间去领会别人说话的意思,如何把怀疑当做一条戒律,当做一件秘密武器。

  刚一踏进少年时期,我的性格尚未完全定型,我本可以为宫廷生活所吸引:漂亮的衣着、珠宝首饰,只知修饰打扮、取悦国王而别无所虑的花枝招展的嫔妃……但是,这种羡慕的时刻很短。我知道自己天生不是这种性格,也永远不会这样的。我感到压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加感到自己是一个女囚。我身心都囿于宫中,心里好生憋闷,几近窒息。

  当我们由我们的卫队护送通过陆路外出旅行时,我便试图利用这一点点自由的空间。我透过车窗偷窥被我们超越的汽车里的情况:一对夫妇带着自己的孩子,或者骑着轻骑的年轻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竟然嫉妒起他们的自由自在来了。然后,我们又从几辆停驶的汽车前面驶过,那时我看见车门开了,车里坐着一个女人,然后,车门又关上了。

  在我所生活的世界与外部世界之间,在我所受到的宫廷教育与外部世界的教育之间,我很难划出界限来。我知道,将来总有一天,我必须在二者之间作出一个选择的。我出身于一个平民家庭,其原则和价值观与宫廷的有天壤之别。但是,我的现实生活却是屈从于一位君权天授的君王的权力之下。我在后宫,在女奴们中间,在一个完全屈从于同一个男人的女人世界中成长。尽管王宫里的生活很不正常,奢华、铺张、专权、恐惧弥漫其中,但是一切的一切渐渐地也让我觉得习以为常了。

  不过,我在宫里还是受到保护和关爱的。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圈子使我摆脱了一个可能是极其平庸的世界的种种危险。可我的内心深处,仍觉得自己是个欧洲女子,往往对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对惩戒措施之残酷、之严厉感到深恶痛绝。

  一些嫔妃遭到毒打、放逐,永远被打入像迈克奈宫那样的冷宫,从此,被剥夺了一切财富,没有了奢华的生活,像幽灵似的在冷宫里徘徊着。

  阿扎尔和卡玛尔原本是穆罕默德五世的父亲的两个土耳其嫔妃,在其主子死后,就一直在冷宫了。穆莱·阿伯达拉王子很怜悯她们,便把她们弄到他在拉巴特自己的家里,安度晚年。这两个嫔妃是土耳其人,个子不高,一头棕发,皮肤白皙,眼睛碧绿。当我见到这两个小老奶奶时,我立刻感到这种中世纪式的生活是多么的残忍、严酷。我隐隐地感到,心中有一股怒火在上升,对这个并不属于我的但却在暗中存在着的陌生的、专制的世界,深恶痛绝。我在竭力地寻找这些惩戒的理由是什么,想要找出它的根源,找出谁是罪魁祸首。

  我经常侧耳细听,但是风儿给我吹送来的只是一些喃喃低语或吵吵嚷嚷的声音。

  离开王宫

  我母亲对我父亲的一再的不忠诚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不止一次地威胁说要离开他。有一次,机会来了,她深深地爱上了北方地区的一位年轻军官。

  她终于离开了家,并逼着父亲把玛丽亚和苏卡伊娜交由她来抚养(我的这两个妹妹当时一个两岁,一个一岁),并把拉乌夫和米丽阿姆送到瑞士的格斯塔阿德的一所寄宿学校去住读。她自己在阿格达尔的大学生区租住了一个别墅,开了一家时装店,生意十分红火,城里的高雅女子趋之若鹜,生活一下子便大大地改观了。自此之后,她便经常与一些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来往频繁,过从甚密。

  我母亲我行我素,不在乎什么“人言可畏”。她恋爱了、幸福了,人也比以前更加的漂亮了。这个阶段对她来说实在是非常重要,必不可少。她年纪很小的时候便结婚生子,根本就没有什么青少年生活。她与她的那位英俊的年轻军官一起重新度起那人生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

  国王为我父亲的再婚亲自出面组织,而且还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我。我只知道父母亲已经离婚了,但并不知晓个中原委。我当时已经11岁了,可是没人跟我解释这是为什么,好像我还太小,理解不了似的。宫中的人只是怀着同情心看着我,仅此而已。

  父亲的这次婚礼是在玛拉凯什王宫举行的,场面非常的豪华。我很恨国王亲自操办了这场婚礼,使我母亲远离了王宫。人们一下子便把我母亲给忘掉了,王宫的大门对离婚女人法黛玛·舍纳关上了。上流社会的人们从此便争相接待新任乌夫基尔夫人,她的芳名也叫法黛玛,可我却叫她“笨蛋”,因为她确实是个蠢货,只知道一天到晚地以自己的名义举行聚会。

  我受到这种不仁不义行为的深深的刺激,它让我看清了人的真正本质。我母亲此前一直像是众星捧月似的受到人们的夸奖、称颂,可是,现在一下子便像是一只讨厌的虫子似的被人们给拨开去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总有一天也会落到我的头上的……

  父亲再婚后,总想法要见见我。他让我回到家中,可是,对这个家我已经是一点也认不出来了。我不肯拥抱他,我跟他说我恨他。我说他没有权力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掉。他听后,很不舒服,竭力地在为自己辩解。我感到自己伤害了他,我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势把话说得更加的厉害。

  “我始终爱着你母亲。”他声音沙哑地对我坦诚道。

  但是,我根本就不听大人的这些花言巧语。一个人怎么可能爱着一个女人又同时去与另一个女人结婚?这其中的奥妙有谁能给我说明白?米丽阿姆和拉乌夫身在瑞士的山区,我的小妹妹们年龄还太小。拉拉·米娜对这种问题也不可能会懂。我感到迷茫,比以前还要孤独无助。我觉得我自己背叛了我母亲似的。

  我父亲跟我说得没错,他对我母亲的感情并没改变,失去她,他会受不了的,因此,他监视她、威胁她,在她住处对面整夜整夜地待在自己的车子里。那位年轻英俊的军官被调往摩洛哥最偏远荒僻的地区去了,而且执行的是最危险的任务。他被要求退役,但他坚持着,不肯退。

  总参谋长认为他简直是疯了,竟然去打全国最位高权重的人的妻子的主意。

  “现在她是我的妻子了。”他高傲地回敬道。

  当国王在南部地区巡视的时候,我父亲请我母亲在他家乡庄园里做些准备,以恭迎国王御驾。就这样,他俩又重修旧好,再度结合。

  我父亲离了婚,与我母亲复婚了。其实,我母亲在内心深处是非常依恋我父亲的。她曾经常对我说,是我父亲造就了她。她真心地爱着他,至今仍然爱着他,怀念着他。即使在我们身陷囹圄,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我也从未听见过她对父亲有一句怨言,没有听见她抱怨过因他的过错,导致我们全家遭此不测。

  母亲又怀孕了。在她怀孕期间,父亲总是一再地对她说道:“你若能给我生一个像我一样的儿子的话,那就是你所能给予我的最好的礼物。”

  复婚后生下的那个孩子是1969年2月27日落地的,那一天正赶上大地震。于是,国王便赐予他一个名字:阿代拉蒂夫,意为“福大命大的人”。这次地震震级很高,我从未见过有这么大的地震,但是,死伤者并不多。我父亲并未在场。

  后来,父亲死了,阿代拉蒂夫当时只有3岁。今天,只要看到他,就像见到我们的父亲一样,他长得实在是太像我父亲了。

  父母亲已经重新在一起生活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但是,他俩的故事仍旧是宫中谈论的一个主要话题。嫔妃们总爱拿这种她们认为的丑闻嚼舌头。宫中的人无处不在窃窃私语,说悄悄话,或诽谤造谣。在让娜·里埃菲尔管家眼里,我母亲简直就是一个荡妇、一个娼妓。

  有一天,王太后住进宫中做胆囊手术,宫里的人都在等待手术结果。这时候,我听见女管家让娜·里埃菲尔在与一位嫔妃说我母亲的坏话。我顿时火冒三丈,大声地斥责她们。国王此刻坐在走廊的另一端,听见了我的怒吼声,向我疾步走来。他的严厉的目光在命令我:他的母后正在动手术,不许我大声喧哗,但是,我仍在继续地叫嚷。

  我的拧劲儿激怒了他。他一把抓住我的后脖颈,让我住口,并叫我说清楚为什么这么大声吵嚷。我抽泣着回答他说我想回自己的家。

  “我有家人。”我说道,“见不到他们,我心里难受死了。”

  我还说,拉拉·米娜不讲良心,我知道她的这个毛病,因此,一直以来,我都是掏心掏肺地对她,以便让她高兴。

  我真没有想到,国王竟然答应了我的请求。

  “你说得很对。”国王对我说道,“阿拉维特人生性忘恩负义,没有良心。”

  我意识到,我的这种态度伤了国王的自尊心。他无法再要求我留下来了。当天晚上,我便回到了家中。

  在这之前,我曾经试图逃出王宫。我发现底下人坐的那一边,有一个小门,白天,我避开人们的目光,成功地在栅栏下面挖了一个洞。有一天晚上,我终于钻过洞去,到了外边。但是,突然自由了之后,我却十分茫然,因为我并没有做好这种思想准备。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一个陌生的世界让我感到恐惧,所以我又折返回来。第二天,我写了一封极其悲伤的信给父亲,告诉他我要逃出来。父亲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别着急,并发誓一定想办法让我尽快回到家中来。

  另外,还有一些原因也促使我想尽快地回到家中去:国王想要让我嫁给一位将军的儿子,可我不喜欢他。如果我再在宫里待下去,我就完蛋了。我就不再有可能去过我朝思暮想的那种生活,不再有可能去学习、深造,不再有可能去旅行,去当电影演员或导演。

  在我离开之前的最后那段日子,我把自己的时间用来召集嫔妃们,试图擦亮她们的眼睛,让她们看清她们自己的悲惨命运。我的话不仅未能引起她们的深思,反而引得她们哈哈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不过,这些女人头脑非常的清醒,她们完全了解自己所过的生活,完全知晓自己之所失,但同时也知晓自己之所得。

  在我回到自己家中的那头半年里,我晚上在家里睡,白天仍旧回到宫里,以便继续我的中学课程。我感到自己处于一种尴尬的状态之中。一想到我抛弃了嫔妃们的那种生活,我心里就挺难过的,但是,我又清楚地看到她们之间的那种芥蒂、怨恨,特别是那些老嫔妃们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她们一再地告诫我,绝对不可离去,不可撇下拉拉·米娜。对此我感到心里很难受,于心不忍,有点罪恶感。但我毕竟还是感到轻松多了、如释重负,非常非常的幸福。

  我的学业一修完,便不再想靠近王宫。礼宾大臣曾一再地邀请我进宫,但每次都被我婉言谢绝了。不过,我父亲出于尊敬和礼貌,总是逼着我接受邀请。

  父亲一逼,我便忍不住落下泪来,想到一进到宫里,就会被强留下,我心里害怕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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