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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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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接下去说,“到了第二天,同我的期望相反,她的病情不见减轻。我想来想去,突然决定留下来,虽然还有别的病人在等着我……您也知道,对病家可随便不得,不

 

然,以后的业务会大受影响。但是,第一,这病人确实处于危急状态;第二,应说实话,我对她大有好感。再说,这全家人我都喜欢。她们虽然很穷,可很有教养,可以说是很难得的

 

……她们的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是作家;当然,他死于贫困,然而已经让子女们受到了良好教育;又留下了许多书。是不是因为我在病人身旁热心照料,还是别的原因,我敢说,她

 

们都很喜欢我,对我像亲人似的……再说,路又泥泞得可怕,交通可以说完全中断了;去城里买药也困难得很……病人的病况还未见好转……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但是……这样

 

一来(大夫沉默了一会。)我真不知怎么对您讲好……(他又嗅了下鼻烟,咳了一声,喝了一口茶。)对您直说吧,我的病人……这怎么说呢……也许是爱上了我……或者不是,不是爱上

 

……可是……真的,这怎么说好呢……”(大夫低下了头,脸红了。) 

 

  “不,”他很兴奋地接下说。“怎么能说爱上呀!人总该知道自己的身价嘛。她是个有教养的、聪明博学的女子,而我连拉丁文可以说都忘光了。至于模样吗(大夫微笑着瞧了瞧自

 

己),看起来也没奄什么好自夸的。然而上帝也没有让我生成了傻瓜:我不会把白的叫作黑的;我也懂得些什么的。比如说,我心里很清楚。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她名叫亚历

 

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对我产生的不是爱情,而可以说是一种友好的情谊、敬重什么的。虽然她自己也许在这方面搞错了,要知道她的地位是怎样的,您自己想想看……然而”大夫

 

带点慌张地一口气说完这些断断续续的话,以后又补充说,“我似乎有点说乱了……这样说您会一点听不明白……这样吧,我还是照顺序给您说吧。” 

 

  他喝千了一杯茶,以较平静的音调说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病人的病情越来越糟了,越来越糟了。您不当大夫,亲爱的先生,您可能体会不了我们这些当大夫的心情,特别是当他最初料到他敌不过病魔时的心情。自信

 

心不知哪儿去啦!你突然会害怕起来,怕得没法说。你似乎感到你把自己的所有医术全给忘了,病人也不相信你了,别的人也发现你惊慌失措了,不大乐意地告诉你症状,皱着眉头瞧着

 

,在一旁嘀嘀咕咕……唉,糟透了!你心里定是在想,会有对症的药的,只要找得到就好。看,是这药不是?试试吧,——不对,不是这药!不等药力有起作用的时间……一会儿用这种药

 

,一会儿又用那种药。有时就拿起药学书来翻翻……心想,就是它,就是这种药!实际上有时是随便翻翻书,心想或许运气好能找到什么……可是病人这时候快不行了;也许别的大夫能

 

够救治他。于是你就说,需要会诊;我不能把责任揽给自己。在这种场合下你多么像个傻瓜!不过,时间一长,就习惯了,觉得没有什么。 

 

  人死了,不是你的过错,你是照章办事嘛。常常还有更令人窝心的事:看到人家盲目地信任你,而你自己则感到无力帮人一把。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一家正是这样信任我的:

 

她们家的姑娘已危在旦夕。而我这方面呢,则让她们相信,这病不大要紧,可是心里却担心得要命。特别难办的是,道路那么泥泞难行,车夫去买药,往返得好几天。我待在病人房间

 

出不来,我离不开,您知道,我给她讲各种各样好笑的事,同她玩纸牌。夜里都坐在那里守着。老太太噙着泪感谢我;而我心想:“我不值得你谢。”我坦率地跟您说吧——如今也不

 

必隐瞒了——我爱上了这位女病人。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对我也情意绵绵;除了我,一般她不让任何别人进她的房间。她跟我一聊起来。便向我问长问短,问我在哪儿上的学,日

 

子过得怎么样,亲人有些谁,同哪些人交往?我觉得不能让她多说话,需要劝阻她,但您知道,完全不让她说说话——我办不到。我常常抱着头在想:‘你是在干什么呀,你这强盗?…

 

…’然而她握住我的手不放,打量着我,久久地打量着我,然后转过脸去,叹气说:‘您是多好的人哪!’她那双手烧得多么烫,眼睛大大的,显得无精打采。她说,“是的,您很善良

 

,您是个好人,您不像我们这里的一些街坊……是的,您不是那种人……我以前怎么不认识您呀!“亚历山德拉?安得列叶夫娜,您安静些吧,’我说,‘……说真的,我觉得,我不知

 

道有什么值得您夸奖的……看上帝面上,请您安静些吧,安静些吧……一切都会好的,您会康复的。’不过我应该告诉您,”大夫向前弯弯身,耸起眉头,继续说,“她们跟街坊来往

 

很少,因为寒微人家跟她们身份不大相称,而傲气又使她们不愿去高攀那些富人阔佬。对您说吧。 

 

  这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家庭,所以,您知道,我很引以为荣。她只吃由我亲手递给的药……这可怜的人由我帮她坐起来服药,然后凝望着我……我的心跳得可厉害啦。这期间,她

 

的病情越来越恶化,越来越糟了,我想,她就要死了,一定要死了。您信吗,哪怕让我进棺材也好;这时候她的母亲和两位姐妹都在一旁打量着,直盯着我的眼睛……对我渐渐失去了

 

信任。‘什么?怎么样呀?“没什么。没什么!’神志都不清了,怎么是没什么呢。有一天夜里我又是一个人坐在病人旁边。那丫头也坐在那里,鼾声如雷……可是也不能怪这个可怜的丫

 

头,她也累得够呛了。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整个晚上都感到非常难受,烧得很苦。她一直辗转反侧地折腾到崔夜;最后似乎睡着了,至少躺着不动了。屋角里圣像前亮着神灯。我

 

坐在那里,耷拉下脑袋,打起盹来。突然,像是有人从旁捅了我一下,我转过头……我的天!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睁着眼睛在瞅我……嘴张着,两颊烧得通红。‘您怎么啦?“医生

 

,我要死了吗?’‘哪会呢!“不,医生,不,请不要说我会好起来……不要这样说啦……如果您知道……您听我说,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对我隐瞒病情啦!’她呼吸得非常急速。‘要是

 

我确切知道我定要死去……那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您,全告诉您!“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请别这样想!“请听我说,我一点也没睡着,我对您看了好久……看在上帝面上……我信

 

得过您,您这个人很善良、很诚实,为了世上神圣的一切,我恳求您对我说实话吧!要是您能明白,这对于我是多么的重要。……医生,看在上帝面上,请告诉我,我的病很危险吗?“

 

我对您说什么呢,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别那么想!’‘请行行好,我求您了!“我不能瞒您,皿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您的病确实很危险,但上帝会保佑的……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似乎高兴起来,脸上显得非常快乐;我很吃惊。‘您别害怕,别害怕,死一点儿也不让我畏惧。’她突然欠起身来,支在胳膊肘上。“现在……嗯

 

,现在我可以对您说了,我真心实意地感谢您,您很善良,是个好人,我爱您……’我呆了似的瞧着她;您知道,我害怕极了……‘听见了吗,我爱您……“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

 

娜,我哪儿配呢!“不,不,您不理解我,……您不理解我……突然她伸过双手,抱住我的头,吻了一下……真的,我几乎喊了起来……我猛地跪下来,把头埋在枕头里。她默不作声;

 

她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上颤动着;我听见她在呜咽。我开始安慰她,要她放宽心……我真不知道对她说了些什么。我说,‘您会把那丫头吵醒的,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我很感谢

 

您……请相信我……安静些吧。“得了,得了”她一再地谭,‘别去管她们啦,她们醒来也好,进来也好,都无所谓:反正我要死了……而你有什么好羞的,好怕的呢?抬起头来吧,…

 

…也许您不爱我,也许我搞错了……若是这样的话,请原谅我。“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您说的什么呀?……我爱您,亚历山德拉?安德烈叶夫娜。’她直对我的眼睛盯了一下,张

 

开双臂。 

 

  ‘那就拥抱我吧……’对您坦率地说,我搞不懂我在那一夜怎么没有发疯。我感到我的病人是在毁灭自己;我看得出,她不完全清醒;我也明白,要是她不认为自己快要死去,她

 

大概就想不到我了;您想想看,她活到二十五岁了,还没有爱过什么人,可就要死去,岂不遗憾?正因为如此,她痛苦极了,所以,出于绝望,她连我这样的人也抓住不放——这一下您

 

明白了吧?她那双手搂着我不放。我说,‘请顾惜顾惜我吧,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也顾惜顾惜您自己。’她说,‘为什么呀,有什么好顾惜的呢?反正我要死了……’她不断地叨

 

咕这句话。‘要是我知道我还会活下去,还要做个体面的小姐,那我就会害臊的,真的害臊的……而现在还有什么呢?“谁对您说,您要死了?“唉,得了,你骗不了我,你连说谎也不

 

会,瞧瞧你自己吧。“您会好的,亚历山德拉‘安德列叶夫娜,我会把您治好的;我们要求得到令堂的祝福……我们将结为夫妇,我们会幸福的。“不,不,我记住您说的话,我会死

 

的……你答应过我。……你对我说过……”我很难过,有许多原因令我难过。您想想,有时有些小事,看起来没什么,其实令人痛苦得很。她突然想到问我叫什么名字,她问的不是姓

 

,而是名字。可惜我的名字不怎么的,叫特里丰。是呀,是呀,叫特里丰,特里丰?伊万内奇。在她家里大家都称呼我医生。我没办法,只得实告:‘叫特里丰,小姐。’她眯眯眼睛,

 

摇摇头,用法语嘟哝句什么——大概是旬不好听的话吧——随后她笑了起来,也笑得不大好听。就逮样我跟她一起过了几乎一整夜。清早我出来像疯了似的;我再去她的房间时已是白

 

天用过茶之后。我的天,我的天哪!都认不出她来了,比死人只多一气了。我对您绝对说实话,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压根不明白,我当时怎么受得了那样的折磨。我的病人I又苦挣苦扎

 

地活了三天三夜……多么难熬的三个夜晚呵!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呀!……最后的那一夜,您想象一下吧——我坐在她身旁,只求上帝一样事:快点带她走吧,把我也一起带走吧……突然

 

她的老母亲一下闯进房间里……我在头天晚上就对她——这位老母亲.一说过,我说情况不妙,希望不大了,请牧师来吧。病人一见到母亲就说:‘正好,你来了……你看看我们吧,

 

我们相爱了,我们相爱了,我们相互起了誓。“她这是怎么啦,医生,她怎么啦?’我已面无人色。我说,‘她发高烧,在说胡话……’而她却说:‘得了,得了,你刚才对我说的完全

 

是另一番话,你还接受了我的戒指呢……你千吗装假呢?我母亲心好,她会原谅的,会理解的,我就要死了——我用不到说谎;把手给我……’我跳了起来,跑掉了。老太太当然已猜到

 

了。 

 

  “不过。我就不多打扰了,说真的,我自己一想起这一切,心里真难受。我的病人到第二天就死了。愿她进天国(大夫快速地补说了这一句,叹了一口气)!她临终前要求家里人都出

 

去,单留下我一个人在身旁。她说,‘请原谅我吧,也许,我对不起您……有病嘛……不过请您相信,我没有比爱您更深地爱过任何人……请不要把我忘了……保存好我的戒指吧!’ 

 

  大夫转过脸去;我握住他的手。 

 

  “唉!”他说,“什么吧,要不,想不想玩一玩小输赢的普列费兰斯牌?知道吗,我们这号人是不该陷到那种高尚情感中去的。我们这号人该考虑的只有,怎么让孩子不哭不闹,让

 

老婆不骂街。打那以后,我结婚了,即缔结了所谓的合法婚姻……可不是吗……我娶了一位商人的女儿,有七千卢布的陪嫁。她叫阿库丽娜,跟我特里丰正好门当户对。我告诉您吧,

 

这婆娘挺凶,好在她整天睡大觉……怎么,玩普列费兰斯吗?” 

 

  我们坐下来,玩起一戈比一局的普列费兰斯。特里丰。伊万内奇赢了我两个半卢布,——他很晚才走,对自己的赢钱极为得意。 

 

 

 

  秋天里山鹬常常栖息在那些老椴树园里。在我们奥廖尔省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园子。我们的先人在选择定居地方时必定辟出两三俄亩好地用来营建带椴树林阴道的果园。经过五十来

 

年,多则七十来年,这些庄园,即所谓的“贵族之家”渐渐从地面上消失了;房子倒塌了,或被卖掉后给拆运走了,石建杂用房也变成了一堆堆废墟。苹果树枯死了,被当作了柴火,

 

栅栏和篱笆都消失殆尽了。惟有椴树依旧欣欣向荣,如今在它们的周围已整出一片片耕地,它们正向我们这些轻浮的后人诉说“早已长眠的父兄”的往事。这样的老椴树是一种非常美

 

好的树……连俄国庄稼汉的无情的斧头也怜惜它呢。它的叶子很小,强劲的树枝宽宽地覆盖四方,树下永是一片浓荫。 

 

  我和叶尔莫莱有一回在野外游猎山鹑,我看到旁边有一个荒芜了的园子,就向它走去。我刚刚踏进林子,一只山鹬啪的一声从灌木丛里腾空而起;我放了一枪,就在那一瞬间,离

 

我没几步远的地方有人喊了一声:一位年轻姑娘惊慌的脸从树后露了一下,当即便躲开了。叶尔莫莱向我跑来。“您怎么在这儿开枪呀:这儿住着一个地主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我的狗也没来得及神采飞扬地把射死的山鹬叼给我,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高个的蓄小胡子的人从密林里走了出来,他带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站到我

 

跟前。我再三表示歉意,并报了自己的姓名,还把那只在他领地上射下的鸟送给他。 

 

  “那好,”他带着微笑对我说,“我就收下您的野禽,但是有一个条件:您要留下来在我家吃顿饭。” 

 

  说心里话,我不大乐意接受他的邀请,是却之不恭。 

 

  “我是这儿的地主,是您的邻里,我姓拉季洛夫,您可能听说过,”我的新相识继续说,“今天是星期天,我家的伙食大概会像点样,不然,我就不敢请您了。 

 

  我作了这种场合下得体的回答,便随之前往。一条清扫过不久的小路很快把我们引出了椴树林;我们走进一座菜园。在一些老苹果树和茂盛的醋栗丛之间,长满一棵棵圆圆的浅绿

 

色白菜;蛇醉革弯弯绕绕地缠在高高的杆子上;菜畦上密匝匝地插着小枝条,上面缠着干枯了的豌豆藤;一个个扁平的大南瓜宛如躺在地上;在那些沾满尘土、带棱带角的叶子下露出

 

黄灿灿的黄瓜;高高的荨麻沿着篱笆一溜地摇晃着;有两三处长着一丛鞑靼忍冬、接骨木、野蔷薇,这都是往昔“花坛”的遗物。有一个小鱼池,里面灌满淡红色的含黏液的永,鱼池

 

旁有一口水井,周围尽是小水坑;一些鸭子就在那些水坑里拍水游玩;有只狗全身颤动着,眯着眼睛在草地上啃骨头;一头花斑色母牛也在那边懒洋洋地吃草,不时地用尾巴甩打瘦瘦

 

的脊背。小路拐向了一边;在粗大的爆竹柳和白桦树后面映出了一幢老式小屋,屋顶是松木盖的,屋前有个歪斜的台阶。拉季洛夫在这里停下步。 

 

  “不过,”他善意地直对着我的脸瞧了瞧,说,“我刚才细想了一下。也许您根本不愿意上我家来,要是那样的话……”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极力向他表示:恰好相反,我很高兴在他家用餐。 

 

  “那好,请吧。” 

 

  我们进了屋。一个身穿蓝色厚呢长外衣的年轻仆人在台阶上迎接我们。拉季洛夫立即让他拿伏特加酒招待叶尔莫莱;我的猎伴朝着这位慷慨施主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我们经过那

 

个贴有形形色色图画,挂有许多鸟笼的前室,走进一个不很大的房间——这46 

 

  是拉季洛夫的办事室。我脱下了猎装,把枪搁到房角里;一个穿长襟衣服的侍仆忙手忙脚地清掉我身上的尘土。 

 

  “好,咱们就到客厅去吧,”拉季洛夫亲切地说,“让您会会家母。” 

 

  我跟着他走。客厅中央摆着一个长沙发,那里坐着一位身材不高的老太太,她身穿一件深棕色衣服,戴一顶白色便帽,有一张慈祥而瘦削的脸,眼神畏怯而忧伤。 

 

  “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的邻里×××。” 

 

  老太太欠欠身子,向我施下礼,没有从她那双干瘦的手中放下口袋似的粗毛线手提包。 

 

  “您光临我们这地方已很久了吗?”她眨了眨眼睛,有气无力地低声问道。 

 

  “不,不很久。” 

 

  “打算在这儿久住吗?” 

 

  “我想住到冬天吧。”老太太不言语了。 

 

  “还有这一位,”拉季洛夫向我指指一个又高又瘦的人说,我进客厅时没有注意到他,“这是费多尔?米赫伊奇……喂,费佳,把你的技艺对客人露一手。你干吗躲到角落里呀?” 

 

  费多尔?米赫伊奇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从窗台上取过一把破提琴,拿起弓子——不是按规矩握着弓的一头,而是握着弓的中段,把小提琴抵在胸前,闭拢眼睛,跳起舞来,-一边

 

哼着歌,把琴弦拉得吱吱直响。看样子他大概有七十来岁,长长的粗布外套在他那干瘦的肢体上可悲地晃荡着。他跳着舞;时而大胆地摇晃着他那光秃的小脑袋,时而似乎要停住不动

 

,把那青筋嶙嶙的脖子伸得直直啪,两只脚在原地踩着,有时显然很费劲地屈起双膝。他那掉光牙的嘴巴发出苍老的声音。拉季洛夫大概从我脸上的表情猜到,费佳的“技艺”没有给

 

我带来多太的快乐。 

 

  “好了,老爷子,够了,”他说,“你可以去犒劳一下自己了。” 

 

  费多尔.米赫伊奇立即把小提琴搁到窗台上,先向我这个客人鞠个躬,接着向老太太,再向拉季洛夫鞠了躬,随后就出去了,。“他原先也是个地主,”我的新朋友接着说,“本

 

来挺有钱的,可是破产了,所以现在就住在我家里……当年他在省里可算是头号的风流汉呢:夺走过两个男人的老婆,家里养着一些歌手,他自己也挺能跳能唱的……要不要来点伏特

 

加?饭菜都摆好了。” 

 

  一位年轻姑娘,就是我在园子里见到一眼的那一位,走进房间里来。 

 

  “这位就是奥丽雅!”拉季洛夫稍稍转过头说,“请多多关照……好,咱们就去吃饭吧。” 

 

  我们去到餐室就了座。当我们从客厅出来,到这边坐定后,那个因受到“犒劳”而两眼发亮,鼻子也微微发红的费多尔’米赫伊奇便唱起《让胜利之雷响起吧!》屋角里已放着一张

 

没铺桌布的小桌子,上面为他单摆了一份餐具。这个可怜老头的邋遢相令人不敢恭维,所以经常让他离大家远一点。他画了十字,叹口气,然后如鲨鱼似的吞食起来。饭菜确实不错,

 

由于是星期天,所以少不了有颤动的果子冻和那种名之为“西班牙之风”的甜点心。这个曾在陆军步兵团干过十来年并到过土耳其的拉季洛夫在餐席上便天南地北地聊开了。我留意地

 

听着,并悄悄地观察起奥丽加出。她不算很漂亮;可是她那坚毅而沉着的脸部表情,她那宽阔而白皙的额门、浓密的头发,特别是那双虽然不很大,但显得聪明、清晰、水灵的褐色眼

 

睛,无论谁处在我此时的位置上,都会感到惊讶的。她似乎很专心倾听拉季洛夫的每句话;她脸上显露的不是兴趣,而是热情的关注。论岁数拉季洛夫可做她的父亲;他称呼她为“你

 

”,然而我立刻猜她不是他的女儿。在谈话中他提到自己已故的妻子——“就是她姐”,他指着奥丽加这样说。她脸一下子红了,垂下了眼睛。拉季洛夫沉默了一会,并换了话题。老

 

太太在用餐的整段时间里没有说一句话,几乎什么也没有吃,也没有客气地招呼我多吃菜。她那脸上流露出某种畏缩的、失望的期待和一种老年的忧伤,使人看了感到非常难受。快散

 

席的时候,费多尔?米赫伊奇本来要唱支歌来“赞颂”主人和客人,然而拉季洛夫瞧了我一眼,便叫他不要唱了;老头用手抹抹嘴唇,眨眨眼睛,行了个礼,又坐下了,可坐到了椅子的

 

边上。饭后我和拉季洛夫去到他的办事室。 

 

 

  凡是心里强烈地怀有一种念头或一种欲望的人,在待人接物上都有某种共同点,某种表面上的相似之处,不论他们的品性、能力、社会地位和所受的教育是多么的不同。我越是留

 

意观察拉季洛夫,就越感到他就是属于这一类人。他谈农事、收成、刈草、战争、县里的流言蜚语、近期的选举等等时,谈得头头是道,顺畅自如,甚至相当投入,但突然间却叹起气

 

来,像一个被繁忙工作搞得疲累不堪的人一样倒在安乐椅里,用手抹抹脸。他那既善良又温情的整个心灵似乎浸透着、充溢着某种情感。令我惊讶的是,我从他身上看不出他对什么有

 

强烈的爱好,比如对吃喝、对行猎、对库尔斯克的夜莺、对患癫痫病的鸽子、对俄罗斯文学、对溜蹄马、对匈牙利舞、对纸牌和台球游戏、对舞蹈晚会、对省城或大都市的旅游、对造

 

纸厂和制糖厂、对豪华的亭阁、对茶、对娇惯坏了的拉梢马、对胖得把腰带系到胳肢窝下的马车夫、对那些穿着讲究、而不知为什么脖子一动眼睛就歪斜和往外翻的马车夫……“这究

 

竟是个什么样的地主呢!”我这样想。而且他绝没有装得像个闷闷不乐的人,像个怨天尤命的人;他对别人总是显出一样的感情和热忱,几乎想要去结交每一个随便相遇的人。其实,您

 

同时会感到,他跟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朋友,都不可能真正地深交,这并不是因为他一概不需要别人,而是因为他把一切都埋人内心。我细细观察了拉季洛夫,简直想象不出他呒论现

 

在或过去什么时候会是幸福的人。他也不算是个美男子;然而在他的眼神里、微笑里,他的整个身上都蕴含着某种非凡的魅力,的确如此。所以,我很想好好地了解他,喜欢他。当然

 

,有时他也暴露出地主和乡下人的本性,然而他终究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我刚刚同他聊起新任的县长,忽然门口传来奥丽加的声音:“茶备好了。”我们来到客厅。费多尔?米赫伊奇仍然坐在窗子和门之间的那个角落里,谦卑地缩起脚。拉季洛夫的母亲

 

在一边织袜子。窗子是开着的,从园子里飘来秋天的清爽气息和苹果的芳香。奥丽加忙着为我们斟茶。我这会儿比用餐时更加仔细地打量她。她很少说话,像一般的县城姑娘一样,可

 

是至少我从她身上看不出她在痛苦地感到空虚无聊的同时想要说些好听的话,不翻白眼,也不作带幻想味道的、用意不明的微笑。她显得既文静又坦然,如同一个经历过大喜或大悲后

 

而歇息下来的人。她的步态、举止又坚定又洒脱。她很让我喜欢。 

 

  我跟拉季洛夫又侃了起来。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是怎样得出一个人所共知的见解:一些最无关紧要的小事往往比一些极其重要的事给人的印象更深。 

 

  “是呀。”拉季洛夫说,“我常有这种体会。您知道,我有过妻子。共同生活不很久……三年,我妻子便死于难产。我想,我活不下去了;我悲伤极了,痛苦得要死,可是又哭不

 

出来——成呆于似的。我们照规矩给她穿好衣服,放到灵床上——就在这间屋子里。神甫来了,几位教堂执事也来了,开始唱赞美诗、祈祷、焚香;我鞠躬磕头,可是掉不出一滴泪来

 

。我的心仿佛变成石头,头脑也是这样——全身沉重极了。头一天就这样过去。您信吗?夜里我甚至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妻子身旁——那时候是夏天,她从头到脚都被阳光照射着

 

,而且被照得亮亮的。突然我看到……与(拉季洛夫说到这儿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您猜怎么着?她的一只眼睛没有全闭上,有一只苍蝇就在那只眼睛上爬……我一下就栽倒在地了。苏醒

 

后就开始哭呀,哭呀,已抑制不住自己了……”拉季洛夫不说话了。我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奥丽加……我永远忘不了她那脸上的表情。老太太把袜子搁在膝上,从手提包里掏出手绢,

 

偷偷地擦擦眼泪,费多尔?米赫伊奇蓦地站起身来,抓过他的小提琴,用嘶哑而古怪的嗓音唱了起来。他大概是想让我们快乐,可是一听他那声音,我们全打颤了。拉季洛夫就请他别唱

 

了。 

 

  “不过,”他接下去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是挽回不了的,而且终归……人世上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话似乎是伏尔泰说的吧。”他连忙补充说。 

 

  “是的,”我回答说,“当然是这样的。而且各种不幸都可忍受过去,没有摆脱不了的逆境。” 

 

  “您这样想吗?”拉季洛夫说,“怎么说呢,也许您是对的。记得我在土耳其的时候,有一次躺在医院里,人已半死不活的了:我因创口感染而发起热病。唉,那时的住院条件当然

 

没法说是好的,战争时期嘛,有个地方躺就得感谢老天爷了!突然又送来一批伤病员——把他们往哪儿安置呀?大夫跑东跑西,就是找不到地方。后来他走到我身边,问助理医生:‘他

 

还活着吗?’助理医生回答说:‘早上还活着的。’大夫弯下身听了听我还在喘气。这位仁兄就不耐烦了,说:‘这小子真差劲,他反正就要死的,必定死的,却在这儿苟延残喘,拖时

 

间,不过是白占地方,妨碍别人。’我心里想,‘完了,你要完蛋了,米海洛?米海雷奇呀……’可我还是病好了,您瞧瞧,还一直活到现在呢。可见您说的是对的。” 

 

  ‘准任何情况下我这样说都是对的,”我回答说,“假如您那时真的死了,那终归也算是摆脱了逆境。” 

 

  “那当然是,那当然是,”他用手在桌上拍了一下,补充说…… 

 

  “只要下决心……在逆境里呆着有什么出息?……干吗要耽搁、拖延呢……” 

 

 

  奥丽加一下站了起来,往园子里走去。‘‘喂.费佳,跳个舞吧!”拉季洛夫喊道。费佳腾地站起来,用一种华丽别致的舞步在房间里跳开了’,犹 

 

  如那出名的“羊”在训练有素的狗熊身边表演一样,并唱起那首《在我家大门旁……》来。 

 

  大门外传来一辆赛跑用的二轮马车的响声,过不多一会儿,一位高身材、宽肩膀、体格结实的老头——走进这房间里来……不过,奥夫夏尼科夫是一位出色的独特人物,所以请读

 

者许我在另一篇里去谈他。眼前我只补充说一下:翌日,我和叶尔莫莱在天亮前一同去打猎,打过猎就回家了。过了一星期我再次去拉季洛夫家,可是既见不到他,也见不到奥阴加。

 

又过了两星期我便听说,他突然失踪了,抛下母亲,带着那位小姨子不知何处去了。全省都哄动了,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只有这时候我才彻底领悟奥丽加在拉季洛夫谈到妻子时的那种

 

脸上的表情。当时那种表情不单单是同情,它还是一种醋劲儿呢。 

 

  我在离开乡下之前去拜望了拉季洛夫的老母。我在那间客厅里见到了她;她正在同费多尔?米赫伊奇玩“傻瓜”牌。 

 

  “您有令郎的消息吗?”最后我还是问她。 

 

  老太太哭起来了。我就不再向她打听拉季洛夫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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