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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季(8)

  男孩厚颜嚷道:“可是,天黑前我们原本能犁好整块田地!”他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目睹罗赫帮忙。老头子走了以后,他坐在犁田机上,背对着狂风(他见过父亲如此),点一根烟来抽。

  罗赫继续走,看什么地方需要人帮忙,就上前助一臂之力。

  他制止口角,解决争端,提供好的忠告,若有人需要他帮忙,无论工作多辛苦,他都上前协助。克伦巴太太劈不动一根多节瘤的硬树桩——他替她劈;多明尼克大妈要用塘水——他去提;甚至小孩子任性,他都管得他们服服帖帖。

  他是虔诚的智者,对人的认识远超过一般人,一眼就看出该说什么话,该如何说法,该怎么说句笑话来驱除悲哀,怎么陪人笑,陪人祈祷,以严肃的智慧语或严厉的警告来训斥一个人。

  他心地善良,对一切充满同情心,常自动陪病人过夜:他帮了病人不少忙,他们对他甚至比神父更敬重。

  村民渐渐把他当做上帝手下的圣徒,老是给他们微贱的家园带来慈悲和安慰。

  哎呀!他岂能防止一切的灾难?他岂能预防各种不幸,喂饱所有饥饿的人,治好所有的病患,一个人填满许多匮乏的手?

  说真的,村子很大。单是住宅就有六十间,四周围着大片大片的谷田,还有很多牛,很多别的牲畜,此外更有许多待哺的人口。

  自从男人被抓走以后,这一切等于由上帝照管,他们的烦恼和需要,他们的牢骚和呢喃当然就大量增加了。

  罗赫早就知道这种情形,但是那天他挨家挨户走遍村庄,才看出一切衰亡得多么可怕。

  未犁或未播种的田地(因为妇孺下的一点小功夫形同孩子的把戏)还是小问题。无论你走到哪儿,都可以看见慢慢哀颓的景象:篱笆倒了,屋梁和屋椽由扯破的屋顶露出来,门板的铁链松脱了,像断翼挂在那儿,拍打着墙壁;很多房屋歪歪斜斜,缺少支撑的梁柱。

  房屋四周全是一摊摊死水,墙壁四周有及膝的烂泥和污物,要走路还真不简单哩。每走一步,村子的破败相和凄凉相便看得清楚清楚,叫人十分痛心。很多家的母牛哞哞叫着要草料,却没有草料吃,马儿没有人刷洗,身上沾着粪土。

  到处都这样。小牛浑身泥泞,在路上独自乱跑,家用品淋雨腐环,犁田机生锈,母猪在篷车栏中生子。任何东西歪了破了坏了,就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有谁去修理呢?

  女人?咦,可怜她们连最急迫的事情都没有时间和力气做完。啊!如果男人回来,事态一眨眼就会改变!

  因此她们等候男人回家,视之为上帝的大恩典,天天盼望,尽量忍耐。

  但是男人一直不回来,也无法知道他们出狱的时间。

  薄暮染得大地灰蒙蒙的,罗赫离开教室那端的最后一栋屋子(葛拉布家),走过去看社区长。

  疾风并没有减弱,猛跟大树肉搏,走路很危险,不时有断裂的树枝落到地上。

  老头子弓着身躯,靠着围墙滑行,古怪的灰暮色像撒了粉的玻璃,围墙几乎看不清。

  “你是不是要找社区长?他不在家,在磨坊主那儿。”雅固丝坦卡意外出现说。

  他突然拐弯,走向磨坊,他受不了老恶作剧专家。

  但是她跟过来,快步和他并肩走,并低声说:

  “请到普里契克家看一看——还有菲利普家——我求你。”

  “我若帮得上忙……”

  “他们求我来请你——拜托去看他们!”

  “好,不过我得先见见社区长。”

  “谢谢,上帝保佑你!”

  她吻他的手,双唇发颤。他很吃惊:她跟他通常处于交战状态。

  她又说:“任何人都有一段时间像被驱赶的野狗,乐于被一只慈爱的手抚摸。”他还没想出话回答,她已匆匆离去。

  他听说社区长已不在磨坊主家,跟宪兵驾车进城了。法兰克请他到自己的小房间,有几位丽卜卡村和邻村的人坐在那儿等谷物磨好。罗赫本来想在那边等,但是军人之妻苔瑞莎跟别人坐在一块儿,怯生生暗自走到他面前,打听马修·葛布拉的消息。

  “你见过犯人,一定知道。他的身体和精神好不好?……他们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她垂着眼皮问道。

  他用严厉又悲哀的表情望着她。“你当兵的丈夫呢,他好吗?他身体好不好,快要退伍还乡了吧?”

  她满面通红,逃进磨坊里。

  他摇摇头,暗想道:“盲目的可怜儿!”并追进去找她,但是灯火模模糊糊,空中又暗蒙蒙满是面粉屑,他看不出她躲到哪里去了。水车嚓啦嚓啦运转,流水闹哄哄奔向车轮,狂风在屋顶和墙壁四周怒吼,像一个大布袋倒出来的面粉,万物都不停战栗,仿佛要碎成千片万片。于是罗赫不再找她,遵守诺言去看那些可怜的村民。

  现在天已经黑了,灯光在摇曳的树影间闪烁,像恶狼明亮的眼睛。但是四周亮得出奇;远处的房屋轮廓很清楚,天高无云,呈深蓝色,只有一两片飞云像零落的雪花;星星愈来愈多,风势愈来愈强,笼罩整个大地。

  狂风吹了一整夜,很少人能合眼。它在屋里造成可怕的气流,吹得树枝猛撞墙壁,弄破玻璃窗,像公羊拼命撞击房子,村民深怕丽卜卡村会被卷到半空中。

  黎明前风势稍微转弱,但是公鸡刚唱出晨曲,疲惫的居民刚落入梦乡,闷雷忽然响了,闪电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红光,大雨倾盆往下灌。事后听说有雷电落在森林的某处。

  天色大亮时,天气放晴了。风停雨歇,田地冒起暖流,小鸟高兴的啾啾叫,虽然太阳还躲着不出来,白色的低云块却裂成两半,露出蔚蓝的天空。村民预言会有好天气。

  哀叹和怒喝声响遍村头村尾。疾风带来不少灾害,路面铺满一排排倒地的树干、被风卷走的篱笆和部分残破的屋顶,简直无法通行。普洛什卡家的猪栏倒塌,鹅被压死了。没有一栋房屋不受暴风摧残围墙内站满泪汪汪的妇女。

  汉卡正出门查看农舍建筑物,看看有什么损害,正好碰见席科拉太太冲进院子。

  “什么!你没听人说?斯塔荷的房子倒了!他们没被压死,真是奇迹!”她老远叫道。

  “耶稣玛丽亚!”

  这个消息把她给吓杲了。

  “我来找你。那些人都吓得发狂了!”

  汉卡用围裙遮住脑袋,奔到出事的地方。

  一点都不错。斯塔荷的房子只剩几面空墙。屋顶整个不见了,惟有一两根断椽悬在上空。烟囱也倒了,那儿立着仅存的断片,像一根断牙。地板满是木片和茅草屑。

  薇伦卡坐在墙外的废物堆上,搂着小孩,母子哭作一团。

  汉卡挤过人堆,跑过去安慰她,但是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还是拼命痛哭。

  “噢,我可怜可悲的孩子!”她呻吟道。好几个女人听了,洒下同情的眼泪。

  “我们这些可怜人要上哪儿去呢?要睡哪里呢?”她紧紧搂住小孩,疯狂哭喊道。

  这时候,白利特沙老头干瘪,憔悴,脸色自得像死人,正在废墟四周走来走去,一会儿聚拢家禽,一会儿拿几束干草去喂樱桃树下绑的母牛,一会儿蹲在墙边,吹口哨叫老狗,像疯子般瞪着别人。

  他们真的认定他发疯了。

  突然间,他们纷纷让路,行鞠躬大礼,原来是教区神父意外来看他们。

  “安布罗斯刚才告诉我这场灾难。斯塔荷大嫂呢?”

  他们在旁边站,让神父看她,但是她泪眼模糊,没注意这些。

  汉卡对她低声说:“薇伦卡,神父亲自来看你!”

  她听了吓一跳,看到神父,泪汪汪地倒在他跟前。

  “安静,冷静一点,不要哭。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是的,是——上帝的意旨!”他说了两次,深深动容,擦掉一把眼泪。

  “我们得外出,到天涯海角去乞食!”

  “不,不,别这么灰心。世上有好人,他们不会眼睁睁看你毁灭。何况,天主会以她的方式帮助你。你们有没有人受伤?没有吧?”

  “这一方面,上帝发了慈悲。”

  “真的,奇迹般脱险!”

  有人说:“他们差一点像普洛什卡家养的鹅,全部被压死。”

  另外一个人说:“是的,没有一只幸免。”

  “有没有失落牛或牲口,呃?”

  “多亏上帝安排,家畜家禽全在围院里,没有遗失。”

  神父拿起一撮鼻烟,回头看那堆垃圾——是房屋仅存的残迹——他的眼睛又涌出泪水。

  “真的,真是老天爷发慈悲。你们差一点被压扁。”

  “如果那样,我现在就不会对着这堆废墟,也不必看着家园毁灭了。噢,耶稣,我的耶稣啊!我带着小孩,无家可归!我怎么办,我该到哪儿去呢?”她又哭了,拼命扯头发。

  神父不安地走来走去,两手摊开,做了一个犹豫的手势。有人在他脚下垫一块木板说:“免得你的脚弄湿!”真的,泥巴深达足踝。他踩在木板上,又吸了一撮鼻烟,考虑要如何安慰她。

  汉卡忙着安慰姐姐和父亲,别的女人则围在神父四周,一直盯着他瞧。

  不断有女人和孩子赶来,他们的木屐涉过泥地。众人压低了嗓子说话,薇伦卡和小孩不停地啜泣,现在声势不那么凶猛了。女人的围裙拉到眉毛顶,每张脸上都布满悲哀和关切,像天空的乌云,很多人流下眼泪。

  但是,她们尽管关心和难过,心情倒很平静,顺从上帝对她们邻居的安排。“不然又怎么样呢!如果每一个人太关心别人的事情,那他还有什么心思管自己呢?”

  静默了半晌,神父转向薇伦卡说:“最重要的,你该感谢天主保全你们大家的性命。”

  “不错,就算卖猪,我也要筹钱做一场弥撒。”

  “用不着。你的钱留着急用,复活节以后,等礼拜规程容许,我马上替你做一场弥撒。”

  她照农夫的礼俗,吻他的手谢恩,抱他的脚,他则画了一个十字为她祈福,又像慈父般抚摸围上来的孩子们。

  “喏,把情形说给我听。”

  “情形?咦,我们没有油灯点,又没有木柴烧火,很早就上床睡觉。风很大,房子摇摇晃晃,但是我不怕,因为它抵御过更强的疾风。屋里的穿堂风使我清醒一段时间,但是最后想必是睡着了。突然间,我听到砰砰的破碎声和墙壁裂开的声音。噢,主啊!我以为世界毁成碎片了!我跳下床,刚把小孩搂在怀里,头顶的一切就开始倒下来。我刚到外面的门廊,屋顶已轰隆轰隆落在我头上。我还没恢复神志,烟囱也倒了,发出可怕的声音。院子里风势惊人,我们几乎站不住脚,茅顶随风碎裂。我连夜跑向村子,大家都睡得很熟,谁也听不见我求救。我只好回来,跟孩子们在马铃薯坑躲到天亮。”

  “上苍守护着你们。绑在樱桃树下的母牛是谁的?”

  “我们的,它养活我们。我们只靠它活命。”

  “一定是好乳牛,腰直得像梁柱。——怀了小牛吧,我看?”

  “再过几天就要生小牛了。”

  tt牵到我的牛舍去,空间够大,它可以待到青草长出来再走。现在,你们要住什么地方?告诉我。”

  这时候,一只狗汪汪叫,拼命攻击那边的人。被人赶开后,它坐在门槛上悲嚎。

  神父被它的攻势吓得在后缩。他问道:“这条狗是不是疯了,谁家的狗?”

  “是我们的狗克鲁契克。是的,噩运逼得它发狂。很好的看门犬。”白利特沙老头连忙制止它,并结结巴巴地说道。

  神父告辞而去,临行叫席科拉的太太跟他走。他伸出两手,让挤上前的主妇吻一下,慢慢走开,但是在马路上跟妇女们谈了一会儿。

  村妇对不幸的邻居表示了恰当的同情,突然想起早餐和眼前的工作,遂匆匆告辞。

  除了亲属,没有人留在废墟附近,他们正想从破屋中多救回一点东西,席科拉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来。

  她匆匆说:“你们不妨住在我家,住罗赫教书的那一侧。当然没有烟囱,但是你们可以安置一个克难火炉,暂时用一用。”

  “但是,好太太,我怎么付得起房租呢?”

  “别想那个问题。你若有钱,爱给多少就给多少;如果没钱,就帮我们做事,或者只说声‘谢谢’也行。咦,房间空着嘛!我诚心诚意邀请你。神父送你这张纸币救救急。”

  她打开一张三卢布的钞票。

  薇伦卜亲吻礼物,大声说:“愿天主赐他健康!”

  汉卡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好心!”

  白利特沙老头也说:“我们的母牛在神父的牛舍一定过得不坏!”

  他们立刻搬家。

  席科拉的房子在路边,离这儿不远,他们把废墟中临时救出的用品搬过去。汉卡叫彼德帮忙,罗赫过一会儿也来了,迅速支援,中午的奉告祈祷钟还没响,薇伦卡已在新居安顿下来。

  她环顾四周,辛酸地抱怨说:“现在我跟乞丐婆差不多!四面墙壁加一个火炉,一座圣像都没有。一个破碗都没有。”

  汉卡安慰她说:“我拿一座圣像给你,凡是腾得出来的容器也带给你用——斯塔荷很快就回来,找人跟他一起修房子。爹呢?”

  她要父亲跟她到波瑞纳家。但是老头子留在破屋,坐在门槛上为老狗包扎伤口。

  她说:“你跟我来。薇伦卡的住处不大,我们在我那儿找个地方给你住。”

  “不,不,汉卡,我留在这儿。我是这里出生的,情愿死在这里。”

  不管怎么争论,怎么哀求,硬是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我在走廊搭一个茅草铺……你若愿意,白天我去照顾小家伙,在你家吃三餐,算是薪酬……但是老狗你带去,它受伤了……它可以看家——一条好看门狗。”

  她说:“但是走廊的墙壁也许会垮下来压到你!”

  “不,不,这几扇墙会比很多人活得更久……老狗你带去。”

  她终于让步了。波瑞纳家的空间确实不大,可能不容易安顿老头子。

  她叫彼德在克鲁契克的脖子上套一根绳子,把它牵回家。

  “布瑞克不见了,克鲁契克可以顶替它。噢,你这没用的家伙!”她看彼德管不住那条狗,大声叫道。

  白利特沙老头帮忙拉狗,厉声斥骂它。“你这傻布鲁契克!这里没东西吃,那边有很多,而且有个暖和的地方睡觉!”

  她先走,想到姐姐的新居去看看,然后才回家。

  出乎意料之外,她发现薇伦卡又在哭哭啼啼,好几位女人陪着她。

  “我哪配接受你们的好意?”她泣啜说。

  “我们只能送一点点,我们也很穷。不过我们带来的东西请你收下,都是诚心诚意送来的。”克伦巴大妈说着,塞一个大包袱到她手里。

  其他的人附和道:

  “这么大的灾祸!”

  “我们知道你的心情,我们不是铁石心肠。”

  “你丈夫跟我们家的男人都不在。”

  “这一来你更艰苦。”

  “天主给你的考验比我们重多了。”

  她们曾商量过,把能送的东西都拿来,包括豌豆、珍珠麦、面粉等等。

  “噢,好心的太太们,对我像亲娘一样!”她亲亲密密搂抱她们,不住啼哭,她们也陪她掉眼泪。

  但是汉卡没时间逗留,她庆幸世间仍有好人,就匆匆赶回家。

  虽然没出太阳,天气倒十分晴朗,白云间漏出不少阳光。天空像一块泛蓝的大帆布,上面推着云彩构成的白色破手巾。下面的田野一望无际,看得好清楚,有些地方青青翠翠,有些地方呈茶褐色,有残梗或一小块一小块犁过而未耕的土地,偶尔有明亮的溪流像玻璃窗闪闪发光。

  云雀大声歌唱。春天的新气味由原野飘来,含着润湿的暖香和白杨花苞的甜蜜气息。

  和风吹来,轻轻柔柔的,树枝上的绿色新芽一动也不动。

  教堂附近飞来数不清的麻雀,枫树和菩提树的大枝头黑压压落满鸟儿,像煤烟似的,全村都听得见它们吵闹的叫声。

  平滑又光彩的水塘上,公鹅嘎嘎叫,守着小鹅,女人的洗衣槌砰砰响,可见她们正在洗好多衣裳。

  住家的房间和走廊彻头彻尾敞开,衣物在树藤上晾晒,被褥放在果园里吹风,有几户人家正在刷墙壁。猪仔被狗惹火了,在阴沟里东闻西闻,到处有几头母牛在篱笆后面抬起脑袋,发出哀求的吼声。

  很多车子隆隆进城去买复活节的用品,但是中午一过,老贩尤德卡就驾着长形货车来了,他太太带一根嫩橄榄枝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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