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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春季(26)

  他们死板板服从。但是西蒙回来,他弟弟也在火炉边瞎忙的时候,老太婆厉声吩咐说:“西蒙,拿水给小牡牛喝!”

  “你自己拿,我不是你的女佣!”他大胆回答,趴卧在高背椅上。

  “你听到没有?安息日别逼我处罚你!”

  “你有没有听到我要钱?”

  这时候她发火了:“我不给钱,也不答应你结婚!”

  “我可以不征求你同意!”

  “西蒙,控制你的脾气。别让我发火!”

  他突然倒在她跟前,谦卑地抱她的脚跟。

  “看,娘,我哀求,我恳求你,我像狗蹲在你面前!”

  他因啜泣而哽咽。

  安德鲁也匍匐在她脚下,吻她的手,可怜兮兮哀求和苦哼。

  她气冲冲拒绝他们,并猛挥拳头。

  她嚷道:“若敢反抗我的意旨,我就把你们赶出去喝西北风!”

  现在西蒙的犹豫期过去了。她的话激怒了他,他热血沸腾。帕奇斯家人天生的顽抗性占了上风,他直挺挺地站着,大步向前。

  他吼道:“给我钱!我不再等了,也不再哀求!”

  “休想!”她一面怒喝,一面回头找攻击的武器。

  “那我来找!”

  他像野猫,一步就跳到大柜子前面,将盖子扭开,把里面的衣服抓到地板上。她尖叫一声扑向儿子,起先想把他拉回来,但是他一动也不动。于是她一手抓住他浓密的头发,另一手掌拦他的面部,同时踢他的身体,嘴里更尖叫个不停。他一把甩开她,继续找钱,没想到鼠蹊重重挨了一脚,就用力推开她,结果她平摔在地上。不过,她霎时爬过来,抓起火钳冲向他。他不想跟母亲打架,只设法自卫,想抢她手上的火钳。这一鼓噪,屋里充满杂音;安德鲁流了好多泪,围着他们转,大声哭大声叫:

  “噢,娘!拜托!噢,娘!”

  雅歌娜正好进屋,跑过去阻止冲突。没有用。多明尼克大妈像水蛭般黏着他,怒气冲冲地打他,他则想办法跳开;她的攻势更凶猛,拼命打他,他痛得发狂,也还手了。

  他们像斗犬扑向对方,蹒蹒跚跚在屋里前进和后退,猛撞墙壁和家具。

  现在邻居们来了,拼命拉开他们,但是没什么用,打斗继续下去,母亲痛揍儿子,儿子则尽量不让母亲接近。最后他失去耐性,使出全力,抓住她的腰,把她甩开。她像木头跌在熊熊的炉火上,碰到一锅锅的热水;整个铁笼哗啦一声跟着倒下来!

  他们立即把她扶出倒塌的砖堆。她严重烫伤,但她不顾疼痛,也不顾衬裙着火,还想扑过去打他!

  她疯狂大吼:“不孝子!可恨的人!滚,你滚!”大家不得不硬拉住她,扑熄火焰。他们在她烫伤的部位敷上湿绷带,她还准备冲向儿子。

  “滚开!别让我再看到你!”

  至于西蒙,他气喘吁吁,浑身受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上一直流血,站在那儿狼狈又惊慌地瞪着他母亲。

  喧嚷刚平息,她又挣出女人圈,冲向炉背西蒙挂东西的竿子,把东西全部拉下来,扔到窗外。

  “走!但愿我不再看到你!这里没有一样财物是你的,全是我的!……就算你饿死,你也得不到一块地,一口粮食!”她使尽余力大嚷,最后痛得受不了,才倒地尖叫和呻吟。

  她被人抬到床上。

  挤进来的人太多了,屋里塞得满满的,过道也挤满了人,连敞开的窗户都被人头堵死了。

  雅歌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足无措。老太婆哀哀叫不停。这也难怪,她的面孔和脖子都严重烫伤,手臂灼伤,头发烧掉,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西蒙出去,坐在小果园靠墙的地方,下巴枕着拳头,僵如死尸,浑身青紫,脸上有污血块,他正在听母亲呻吟。

  过了一会儿,马修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说:

  “到我们家去。现在这儿没你的事了。”

  “我不走!……土地是我的,祖先的土地,我的土地,我要留在这儿!”他执拗地咆哮说。

  无论人家怎么劝,怎么求,硬是说不动他,他静静坐着,不说一句话。

  马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在他附近坐下来,但是安德鲁将母亲扔出的衣物打成一个包袱,放在哥哥前面,怯生生说:

  “走吧,西蒙!我跟你走!”

  他哥哥叫道:“噢,母狗!”并用力捶墙壁,安德鲁听了很害怕。“我断然说过不走,我就一步都不走!”

  他们又沉默下来,屋里传出可怕的尖叫。安布罗斯来为老太婆裹伤。他在烫伤和灼伤的部位敷上新鲜未加盐的奶油,罩上某一种药草的叶片,上面再涂一层凝乳,用湿绷带扎好。他听见弥撒钟响了,吩咐雅歌娜不时在布条上加些冷水,就匆匆赶去教堂。

  真的是弥撒钟。路面挤满了人,板车喀哒喀哒开过去,很多故旧来看病人,最后雅歌娜只好关上房门,躲避探头探脑的邻居,只有席科拉太太留下来陪她。

  屋里再度静下来。多明尼克大妈不作声。喃喃的琴音依稀可辨;歌者的嗓音和悲哀、抚慰、颤抖的旋律隔着果园飘进耳膜。

  两个年轻人还坐在屋外。马修低声说话,西蒙点头作答,安德鲁躺在草地上,盯着哥哥抽的香烟呈杂乱的线形飘上茅顶,宛如泛蓝的游丝。

  最后马修站起身,答应下午再来访。他想上教堂,但是看雅歌娜坐在水边,就向她走去。

  她的水桶满满放在旁边,她正在水车池洗脚呢。

  “雅歌娜!”他低声叫,并来到赤阳树下。

  她立即放下膝头的裙子,回眸盯着他——泫然欲泣,眼神充满痛苦和悲哀,他心痛极了。

  “怎么啦,雅歌娜?你不舒服?”

  树木静静摇摆,一阵亮光和影子落在她明亮的头部,像一阵绿色和金色的阵雨。

  “没有,不过我事事不顺利。不顺利。”她转头不看他。

  “我若能帮得上忙……或给你忠告……”他和和气气地说。

  “什么?你最近在我的菜园不是掉头不理我……后来就没再走近我吗?”

  “因为你摒斥我嘛!……我怎么敢呢?噢,雅歌娜!”他的语气很温婉,充满同情。

  “是啊,不过我在你背后叫你,你——不肯听!”

  “你在背后叫我,雅歌娜?真的?”

  “真的——我差一点死掉,没有人走近我。我是可怜的弃儿,人人都有权羞辱和虐待!”

  她满脸发烧,尴尬地转过脸去,用脚打水——马修正在想心事。

  继之而来的沉默中,风琴曲继续叮叮咚咚响——呈一股芳醇的音脉。水车池闪闪发光,涟漪由雅歌娜脚下在外滚,活像虹光色的大蛇,她和他互相传递温暖的目光,视线交缠在一块儿。

  马修愈来愈着迷,他恨不得搂住她,把她当小孩子来抚弄,贴在胸口,温温柔柔安慰她。

  “我以为你不太友善!”她低声说。

  “我从来不会那样,你知道的。”

  她说:“去年也许不会。”又不假思索地说,“但现在你跟别人抱着同一种看法。”

  他突然想起来了,愤怒和忌妒噬咬着他的心。

  “因为……因为你曾……你是……”

  他说不出哽在喉咙的坏话,克制自己,生硬地说:

  “再见!”

  他转身要走,怕他会出口责备她跟社区长胡来。

  “你又走了——为什么?我哪一点对不起你?”

  她觉得惊愕和痛苦。

  “没有——没有……不过——”他匆匆说着,凝视她深蓝的眸子,悲哀、愤怒和柔情逐次在心中出现——“不过!雅歌娜!千万甩掉那可恶的人!甩掉他!”他急切地说。

  “哈!我可曾说他的好话?我可曾留他?”她气冲冲地大喊。

  马修站在那儿,困惑又犹豫。

  她泣不成声,泪水流下滚烫的面颊。

  “噢,他欺负我——剥夺了我的神智……没有人挺身替我指控他!……没有人慈悲为怀,你们都叫道,‘打倒她!’”她凄然哀叹。

  “流氓!我要找他算账!”马修握拳大声说。

  “是的,找他算账,马修!找他算账!你将可以……”她急切的恳求在唇边愈来愈微弱。

  马修不说话,匆匆上教堂。她在塘边坐了很久,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支持她,不许别人欺负她。

  “也许安提克会!”她的脑子闪过这个念头。

  她回家,心里暗自期待,有点开心。

  民众走出教堂,钟铃当当响,空气中满是笑声,但是行经多明尼克大妈家的人默默走过去,互相使个忧郁和意味深长的眼色。

  她家听不到午餐时响彻村头村尾的喜乐声音。她躺在那儿呻吟,没有人急着去看她。雅歌娜在母亲身边待得太久,觉得很难受,不时到门廊,有时候甚至走到大门口,否则她就坐在窗边看外面,想换换环境。西蒙坐在外面一动也不动,只有安德鲁想起该做午餐了,就动手去做。

  饭后一会儿,汉卡来探望。她兴奋得出奇,东问西问,对受难者很关心,却不时偷偷用烦恼的目光看雅歌娜一眼,深深叹息。

  过了一会儿,马修顺道来看西蒙。

  “你要不要跟我们去找德国人?”

  “我不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爹的土地,也是我的,我寸步不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是大蠢驴!你若愿意,就在这里坐到明天吧。”马修为他的愚行而发火。当时雅歌娜正送汉卡到大门外,他陪汉卡一起走,看都不看雅歌娜。

  他们走水车池那条路。

  “罗赫离开教堂没有?”他问道。

  “离开了,很多农民在等他。”

  他回头望,看见雅歌娜目送他们。他连忙掉转脑袋,垂下眼皮问汉卡:

  “神父是不是真的在讲坛上抨击谁?”

  “何必问呢?你听到了嘛。”

  “我来得太晚,没听见布道。他们跟我说了几句,我以为他们撒谎。”

  “他抨击的人……不止一个。噢,他握紧拳头——对罪人要严厉,向他们扔石头——谁都可以这么做。但是没有人能阻止恶事!”她为家族蒙羞而感到屈辱,心情很愤慨。她压低了嗓门说:“但是他没提社区长。”

  马修恶狠狠地诅咒。他本想再问一件事,却犹豫不决,两个人默默往前走。汉卡为这件事难过。她自言自语地说:是的,雅歌娜犯了罪。是的,她活该受罚……但是被神父公开抨击,几乎提名道姓——未免太过分了!她是老波瑞纳的妻子,不是普通的娼妇。……他没有批评玛格达或磨坊的女工们,但是人人都知道她们的恶行。还有葛鲁荷夫的贵族领地夫人,谁不知道她喜欢跟农夫姘居,他却没有提过她半句。她以为波瑞纳家女眷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他有没有……有没有提到苔瑞莎?”马修的问题终于说出来了,声音很低,她几乎没听见。

  “有。他提到两者。人人都猜得出他讲的是谁。一定有人对神父说她的坏话。”

  他差一点气疯。

  “大家说是多明尼克大妈或巴尔瑟瑞克大妈的杰作。前者为西蒙和娜丝特卡的事情向你报复,后者大概要你娶她女儿玛丽。”

  “啊哈!形势会如此吗?我做梦都想不到。”

  “男人只看见眼前的事情。”

  “算了,巴尔瑟瑞克大妈白费苦心,可能因此被苔瑞莎揍一顿。此外,为了气多明尼克大妈,西蒙会娶娜丝特卡,我要亲自促成。这些可怜的夜叉婆!”

  “她们订出计谋,正直的人得为此而受罪。”她伤心地说。

  “人人都想伤害别人,这里的生活真是难以忍受。”

  “我公公马西亚斯还在的时候,有人可约束他们,他们也有个遵从的对象。”

  “对极了。我们的社区长什么都不懂,又专玩鬼把戏,村民对他是忍无可忍。噢,安提克要是回来多好!”

  “他会的!快了!”她两眼发亮——“但是大家肯听从他吗?”

  “肯。我和乔治等人说好了。等他回来,我们要整顿村务,以他为首领。你看着吧。”

  “正是时候。这里的情况愈来愈松散,像一只掉了车轴的轮子。”

  他们来到家门口,已经有几个人聚在门廊上——十几个地主农夫准备出发,加上最好的长工。但是(跟上次远征森林时一样)全体村民都宣言要去……全体一致!

  有人剥下一根棍子的表皮说:“我们的社区长应该跟我们一起走。”

  另外一个人答道:“行政区首长召他到区务所,书记官说他将奉命召集会议,叫丽卜卡村和摩德利沙赞助一所学校。”

  克伦巴笑道:“他可以召开会议,但是我们不赞助什么学校!”

  “过不久,我们得按田地的亩数多交一笔税金。跟佛拉庄一样。”

  村长承认说:“不错,但是行政区首长下令,我们只得听从。”

  “我们该接受他的什么命令?叫他下令宪兵别跟强盗一起抢劫我们!”

  村长厉声说:“乔治,你愈来愈莽撞。曾经有人因为说错话而被送到远方,比他们希望的远多了!”

  “你压不倒我。我知道我们的权利,不怕行政区首长。只有你们这些可怜无知的绵羊看到官吏才全身发抖。”

  他说话好大声,大家为他不顾前后而惊骇,不止一个人起了鸡皮疙瘩。克伦巴说:

  “不过,这种学校对我们真的没有用处!我儿子亚当在佛拉庄读了两年。老师一年向我收三蒲式耳的马铃薯,此外圣诞节和复活节还向我太太收取蛋和奶油。有什么结果?他既看不懂波兰文祈祷书,也不会念俄文字母!小的几个去年冬天由罗赫教导,会写字,也会看我们上等人物读的书。”

  乔治说,“那我们请罗赫教我们的孩子。”

  村长跨离大伙儿一步,压低了嗓门说,

  “罗赫最理想,我知道,他教过我的儿子,但是不可能。警方查出一件事,正在追踪他。督察在办公室跟我见面,正在调查他——说他相信罗赫教孩子们念书,而且分发波兰文书籍和报纸给民众。”

  老普洛什卡说:“这是严重的问题,他是虔诚的好人,但是全村会因他而受害……是的,得采取措施——而且要快一点。”

  乔治忿然低语说:“什么,你!你是懦夫,竟想出卖他?”

  “他若煽动人民反抗政府,使我们大家毁灭,我们都该这么做。你年轻,但是我深深记得贵族暴动所发生的事情?也记得以前我们农民动不动就挨打。我们跟他们志趣不同!”

  “啊,你想当社区长!你比一只有洞的破靴好不了多少!”

  他们不再说话,罗赫正好由屋里走出来,环顾大家,在胸前画个十字,大声说:

  “该走了——走吧,凭天主之名!”

  他大步向前,农夫群跟着走在路中央,几个女人和小孩跟在他们后面。

  白天的热浪过去了,晚祷钟刚响,太阳往森林滚动。天气晴朗光明,地平线清晰露出来,最远的村庄都看得清清楚楚。

  为了鼓舞精神,有人用橡木短棒敲地面,有人在手掌上吐口水,边走边摆出不屈不挠的神态。

  女人只走到磨坊,男人则慢慢爬坡,脚下扬起阵阵灰尘。

  他们默默步行,表情自负又刚烈,眼睛露出不驯的光彩。

  行列像游行般端端正正走着,若有人开口说话,别人严苛的目光立即堵住了他的嘴。现在不是谈话的时机,人人都退而自省,培养勇气和力量来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到了十字架和村子的界标处,他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但他们仍闷声不响,望着周围的风光,望着果园间几乎看不见的丽卜卡村舍,望着乡村教堂的镀金圆顶,望着浩大的青翠田地。他们听远处牧羊人的笛声,吸进四周安详又愉快的春意,很多人心情沉重,忧郁地望着波德莱西。

  罗赫大声叫他们起来:“走吧!我们不是来浪费时间的!”他看出大伙儿的决心有转弱的迹象。

  他们转身,直接走向农舍建筑。一路穿过杂草丛生的土地、可怜兮兮开着蓝色小花的黑麦田、晚播种而像金花般黄澄澄的燕麦田、小麦稀稀疏疏却长满红色野罂粟的土地,以及马铃薯不比地面高多少的菜园。每一步都看出不用心和疏懒的迹象。

  “就是犹太人来种地,也不可能种得这么差!真碍眼。”有一个人咆哮说。

  “最差劲的长工做事都比他们强。”

  “他虽是大地主,对于他名下的圣土却丝毫不敬重!”

  “不,他苛待土地,像一个只挤牛奶却不喂母牛的人,难怪什么都挤不出来!”

  如今他们来到休耕地。不远处耸起火灾烧毁的农舍遗骸,果园黑漆漆充满焦木。住宅基地环立在四周,部分屋顶陷落,烟囱赤裸裸黑黝黝直立着。房屋附近有一群人,是德国佬。石板地上放了一桶啤酒,某人在门阶上吹长笛;另外几个人懒洋洋坐在板凳或草地上,正悠哉游哉休息,身穿衬衫,口含烟斗,由瓦罐倒啤酒来喝。有些小孩在屋外游戏,健壮的母牛和马匹在附近吃草。

  他们看见大伙儿来了,起身望着来人,用手遮住眉顶的强光,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大声吆喝。但是一位老人说了几句话,他们又静静坐着喝酒。长笛手演奏最甜美的曲调;云雀在头顶高歌;麦田里急促又绵绵不绝的蟋蟀叫声听来更响了,鹌鹑的啼叫不时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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