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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春季(27)

  地面被太阳烘焦,在农夫脚下听来硬邦邦的,他们走近时,石头在钉鞋下咔咔响;德国人一动也不动,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坐着享受他们的啤酒和晚风。

  村民踏着缓慢沉重的步伐,现在已来到他们附近,抓紧棍子,设法轻轻松松吐气;但是他们心跳得好厉害,背脊起了一阵战栗,喉咙发干。然而他们打起精神,大胆瞪着德国人。

  罗赫止步。用德文说:“赞美……”全体在他背后排成新月形。

  德国人齐声回答,却坐在原地不动。只有灰胡子老头站起来,环顾四周,脸色略微转白。

  罗赫开口说:“我们为一件事情来找你们。”

  “那你们请坐。我看出你们是丽卜卡村的农民,我们融融洽洽谈天。——约翰!福利兹!拿椅子给我们的邻居坐。”

  “多谢,不过我们的事情很快就谈完!我们还是站着吧。”

  他用波兰文嚷道:“很快就谈完,全村都来了,可能吗?”

  “那是因为事关全体。”

  乔治意味深长地说:“而且,我们留在家的人数等于来人的三倍。”

  “好,幸会,幸会。既然你们先来探望,也许你们肯陪我们喝杯啤酒。”

  几个人说:“真大方!我们不是来喝啤酒的!”

  罗赫使个眼色,要他们安静。德国老头冷冷地说:

  “我们正听着。”

  接着一片沉寂,连短促的呼吸声都听得见。丽卜卡村民聚在一块儿,激动得发抖;德国人一致站起来,排成一列面对他们,跟农民交换凶巴巴的目光,喃喃说话,直拧胡须。

  女人观望着,吓得要命,小孩跑到走廊去躲避;墙边几只黄褐色的狗开始咆哮。男人一言不发面对面站了至少一篇《万福玛丽亚》的时间,像一队公羊,眼珠炯炯转动,背脊僵硬,脑袋低垂,随时准备攻击对方。罗赫打破沉默,以清脆的口音说波兰文:

  “我们代表全村来求你们——友友善善求你们——别完成波德莱西的买卖。”

  “对!对极了!我们就是来谈这件事!”他们一致赞同,并用棍子敲地面。

  这话对于德国人宛如晴天霹雳。

  “他说什么?他要什么?我们听不懂。”他们结结巴巴,以为自己听锗了。

  于是罗赫再请求一遍,这次是用德文。他说完,马修脱口而出:“你们滚蛋——带着你们的长裤子——滚到地狱去!”

  听了这句话,他们仿佛被热水泼了一记,纷纷跳起来。口角从这里开始,且愈来愈激烈,因为他们跺脚挥臂,狠狠说些叫人听不懂的方言,情势更复杂,有人挥拳作势要扑向农夫,农民们则像一堵墙毅然站着,咬牙用大胆的目光看他们,手扶短棍紧张兮兮抽搐。

  老头子举手说:“什么,你们都疯了?你们要禁止我们买地?为什么?凭什么权利?”

  罗赫静静说明整个情势和各方面的细节,但是德国人气得面红耳赤,大叫说:

  “土地属于花钱买的人。”

  罗赫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们的看法不同。我们认为土地属于需要的人。”

  “属于?用什么方法?不花钱,用偷用抢?”

  “我们的双手可以付出大代价。”罗赫用同样的口吻说。

  “我们何必浪费时间说笑话呢?我们已经买下波德菜西,这是我们的,以后也是我们的。不喜欢这儿的人尽管走,别靠近我们!好啦,你们还等什么?”

  乔治说,“等什么?等着叫你们:‘放开我们的土地!’”

  “你们自己滚开,你们!”

  有人嚷道:“听好,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和和气气恳求!……”

  “你在威胁我们?那我们打官司!噢,有办法治你们。你们为森林纠纷坐牢还没坐够呢,你们会再坐一段日子,而且两段刑期加在一块儿!”老头想笑,却心烦意乱,他的同伴都很生气。

  “你们这些下流鬼!”

  “贼头贼脑的臭狗!”他们用德文大叫,像一窝受干扰的毒蛇扭来扭去。

  马修对他们大吼:“狗养的!人跟你们说话,你们闭嘴!”但是他们不在乎他,集体走上来。

  罗赫怕发生暴乱,召集村民,逼他们安静,但是他们已成了脱缰的野马,一个比一个大声。

  “谁先走近我们,就打他一耳光!”

  “他们想流点血呢!”

  “什么,弟兄们,我们要任他们这样嘲弄我们的同胞吗?”

  其他的人喊道:“不,不!千万不行——千万不行!”他们往前挤,最后马修推开罗赫,逼向德国人,像怒狼般龇牙咧嘴。

  他握拳咆哮:“听着,德国人‘!我们用心正直,跟你们说好话,你不但威胁要送我们去坐牢,还侮辱我们!好,不过以后我们会跟你们玩一种把戏。你们不答应,所以我们在上帝和人类面前发誓,你们永远不能在波德莱西定居。我们来讲和,你们宁愿战斗。很好,那就来打吧!你们有法庭支持,有官吏支持,有金钱的压力,我们——我们只有空空的两手。谁会赢——我们看着吧!此外,我说一句话,你们以后自会想起来。烈火无情,不但茅草,连砖房和未成熟的谷物都可能失火,牛群会在牧地摔跤;人也许逃不过死亡的噩运。记住我说的这句话:白天有战争,晚上也有战争,每一个地方都是战场。”

  “战争!战争!上帝帮助我们!”他们一起喊。

  德国人跳过去拿墙边的长棍,有人跑去找枪械或搬石头,女人则大声尖叫。

  “只要有一个人向我们开枪,全村马上来这儿!”

  “长裤仔,杀一个人看看!你们会全部被打死,像打疯狗似的!”

  “噢,史瓦比亚(德国中世纪的公爵国)人!别阻碍我们农民,否则你们自己会完蛋。”

  “连饿鬼都不吃你们的尸体!”

  “敢碰我们一下看看,长裤仔!”他们大声挑衅。

  现在双方准备扭打,怒目相视,顿足,用棍子敲地面,说出威胁和侮辱的话,恨不得抓咬敌人。最后罗赫把乡亲们拉到后面,他们转身,一面退一面小心保护侧翼,德国人在后面乱叫乱嚷。

  “滚出我们的国家,可恶的猪仔!”

  “不然就等晚上‘红公鸡’(火灾)叫醒你们!”

  “我们会再来,找你们的闺女跳舞!”

  最后村民的措辞太强烈了,罗赫不得不叫他们闭嘴。

  现在薄暮降临,一阵凉风扫过麦田,露珠在湿草地呈银灰色,暮色笼罩大地,安详又芬芳。

  村民走回家,白头巾外套在身后一甩一甩的。他们又谈又唱,声音响彻树林,并不时停下来吹口哨,饱览波德莱西的田野风光。

  “这些土地很容易分割。”老克伦巴说。

  “是啊!我们可以分割成完整的农场——各有草地和一点牧地。”

  “如果德国人肯让步就好了!”村长叹气说。

  “别怕:我们知道他们会让步。”马修保证说。

  “我想要路边靠末尾的那一块。”亚当·普里契克说。

  另一个人说:“我喜欢中间靠十字架这一块。”

  第三位说:“我要靠拂拉庄那一块。”

  第四位叹息说:“噢,我若能得到农场上的菜园多好!”

  “你们都不是傻瓜!你们要抢最好的地!”

  “算了,算了,够我们大家分。”乔治安抚他们,因为他们差一点吵起来。

  罗赫说:“如果大地主同意把波德莱西交给你们,你们可有不少工作要忙呢。”

  “我们会想办法完成。”他们兴高采烈地说。

  “种自己的田地不算苦差。”

  “凭这种条件,谁不愿意接下大地主所有的田地?”

  “等他交给你们——你们就知道了!”

  “咦,我们要像大树,在土里生根,看谁能将我们拔掉!”

  他们一面谈话,一面走近家园,现在步伐加快了,因为他们看见妇女跑出来迎接他们。

  11

  破晓时分,全乡罩着一层熟梅子般的深蓝雾衣,汉卡驱车回家,家人都还在睡觉。轮子一响,拉帕高兴得汪汪叫,在马前跳跳蹦蹦。

  “怎么,安提克呢?”幼姿卡将裙子套在头上,在门阶上大声说。

  “他再过三天就要出狱了。”汉卡平平静静回答,亲吻小家伙,并分些点心给他们。

  现在怀特克奔出马厩,小雄驹跑步跟过来,一面长嘶一面走向套着马具的母马,彼德则拿出车上的几包东西。

  她问道:“他们开始割草了吧?”并立即坐在门槛上喂婴儿吃奶。

  “是的,昨天中午开始,一共五个人。菲利普、拉法尔和柯伯斯做工还债,亚当·克伦巴和马修是受雇来干活儿。”

  “什么?马修·葛拉布?”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他要嘛。说是木匠工程害他整天弯腰,他要拿着镰刀挺一挺身子。”

  这时候雅歌娜开窗往外瞧。

  “爹是不是还在睡觉?”汉卡问她。

  “是的,在果园里。晚上我们留他在外面,屋里太热了。”

  “你娘呢?她怎么样?”

  “老样子,也许好一点了。安布罗斯负责照顾她,昨天跟佛拉庄的牧羊人一起来,牧人为她用烟熏法消毒,用油膏揉搓,说她若在家待到第九个礼拜天,到时候会痊愈。”

  她说:“这是烫伤最好的疗法!”并把婴儿移到另一个乳房,专心听人报告她外出时发生的事件,但是没听多久,天色已大亮,天空红艳艳布满亮丽的光芒。雾滴由树上淌下来,鸟儿在窝里啁啾不休,牛叫和羊叫声响遍村头村尾,加上锤子和挥舞的镰刀刃,其锐利的声音划破了长空。

  汉卡脱下外出服,马上跑去看老波瑞纳,他躺在树下的一个大网篮里,盖着一床绒毛被睡得正香。

  她拉拉他的手臂说:“听着!安提克再过三天就要回来了。他已移到政府监狱。罗赫带着必须付的款子跟过去。两个人会一起回来。”

  老头子突然坐起身,揉揉眼,仿佛聆听儿媳妇说话,但是他马上跌回床上,用绒毛被盖住脑袋,又睡着了。

  不可能再跟他说话,何况割草工人正好走进院子。

  菲利普告诉汉卡:“昨天我们割了卷心菜圃隔壁的草地。”

  “今天你们过河到边界市场隔壁,幼姿卡会带你们去看地方。”

  “是‘鸭穴’,很大的一块地。”

  “青草长到腰部那么高,又绿又多;跟昨天的草地完全不同。”

  “那边的青草很贫乏吗?”

  “是的,都快干掉了;简直像割矮树丛。”

  “那今天可以筛选,露水马上就干了。”

  他们立即出发,马修在雅歌娜屋里抽一根烟,他最后走,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回头望,像一只打破牛奶碗的馋猫。

  村子里其余的人家也走出一队队割草工人。

  太阳又大又红,刚出来没多久,天气就暖洋洋的,过一会儿更燠热难当。

  割草人排成一路纵队往前走,由幼姿卡带头,后面拖一条长竿。

  他们经过磨坊。草地蒙着低低的薄雾,一丛丛赤杨像黑烟由雾里浮出来,河面依稀由灰雾中显现,亮晶晶的,带露的湿草在草地上低着头,田凫的叫声随东方飘来,空气中有各种花香。

  幼姿卡带他们到村庄的界标附近,量好她父亲那块草地的范围,在边缘插上长竿,就蹦蹦跳跳回家了。

  他们脱下短外衣,卷起马裤,排成一行,将镰刀柄塞入地面,用磨石来磨刀锋。

  马修说:“青草厚得像羊毛,我们之中会有人流不少汗。”他站在最前面,正在试挥镰刀。

  隔壁的人说:“很厚——而且很高!好,割下的草料一定很多。”

  第三位抬眼看天空说:“是的,如果天气好的话。”

  第四位咧咧嘴说:“割草的季节,随时会下雨。”

  “今年这个说法不正确——来,开始吧,马修!”

  他们都在胸前画十字。马修束紧腰带,大步向前,在手掌上吐口水,深深吸一口气,将镰刀插入草里,飞快砍收,其他的人一个一个跟在后面,斜排成一行,惟恐发生意外。他们以稳定而韵律化的步伐一路砍进雾蒙蒙的草地,冰冷的镰刀明晃晃的,每一刀都飕飕作声,割出一条条缀满露珠的刈痕。

  和风沙沙吹动青草,头上田凫的叫声愈来愈悲切。他们的身体左右晃动,不知疲倦地猛割,一尺一尺地征服草地,偶尔有人停下来磨镰刀或伸伸背脊,然后又拼命割草,身后留下的刈痕愈来愈多。

  太阳还没升到村子上空,一切草地都被割草人弄出热闹的声响,蓝色的钢质镰刀到处闪烁,到处听见磨石粗锐的磨擦声,到处有割下的青草香。

  今天是制干草的好天气。古谚说:“开始晒干草,当天必下雨”,但是今年正相反,不下雨倒闹起旱灾来。

  早上有湿露,如像发烧的人,水分都干掉了,晚上热得炙人。有些水井和小溪已干涸,谷物变黄,植物慢慢枯萎。无数昆虫攻击树林,未熟的果子开始落地。母牛由凋零的牧草地饿着肚子回来,不再出奶,大地主不准人到他的开垦地去放牲口,要去就得一头交五卢布。

  很多人交不出那么多现金。

  除了这些特别的痛苦,收获季之前通常有一段艰苦的时光,今年比往年更难熬。

  他们指望六月下雨,农作物因此而受惠,不,他们甚至为此而花钱做弥撒。现在有人真的没东西下锅哩!

  最严重的是,连老居民都想不起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讼案:大森林案还没解决,村民仍为社区长的事情而吵架,加上多明尼克大妈母子的纠纷,村民与德国人的纠纷,许多邻居争吵的事件。实在大多了,由于不断口角,他们几乎忘了更实际的苦难。

  当然啦,制干草的时节到了,人人的呼吸都顺畅一点,穷人赶快到贵族领地的农场去找工作,较有钱的地主农夫不理会别的事情,立刻去割他们的草料。

  不过,他们并没有忘记德国佬,每天总会派个人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德国人还在,但是已不再掘井,搬石头造屋,有一天铁匠宣布说,他们为债务控告大地主,又告丽卜卡村民“威吓和谋反”。

  农民听了,笑得很用心。

  那天午餐时刻,草地上谈的就是这个话题。

  中午热得要命,太阳高挂在头顶,天空白灼灼的,四通热得像火炉,一点风都没有。树叶萎缩,鸟儿闷声不叫,短短薄薄的树阴根本遮不住什么,热草发出强烈的气味,谷物、果园和房屋宛如蒙着白火焰,万物似乎融在空气中,空气像火上的滚水一直颤动。连河水的流速都减慢了,流泉亮得像熔化的玻璃,透明到极点,水面下的每一条白杨鱼、沙底的每一粒石头、岸边亮影间缠斗的每条鳌蚱都看得清清楚楚。一股寂静织出了酣眠的巨网,笼罩着增光下的地球,除了嗡嗡叫的苍蝇,没有一点噪音。

  割草人坐在河岸高高的赤杨树下,用专人送来的大粥碗吃午餐,马修由娜赫特卡送,其他的人即由汉卡和雅固丝坦卡代送。她们坐在草地上面对烈日,以大围巾遮住头颅,专心听人说话。

  马修一面刮空粥碗一面说:“我始终认为德国人这几天会走。”

  “神父也这么想。”汉卡说。

  柯伯斯吼道:“大地主若要他们走,他们会的。”他性喜争辩,正躺在一棵树下休息。

  雅固丝坦卡照旧冷笑说:“什么?他们没被你们的噪音吓跑?”

  没有人理会她的嘲笑,某人说:

  “昨天铁匠说大地主会对我们让步。”

  “奇怪,麦克如今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老太婆嘘道:“他发现这样比较有利。”

  “听说磨坊主也在贵族领地的官邸为村民求情。”

  马修说:“这些好人!他们现在都靠我们这一边了!为什么?我告诉你们。大地主答应给铁匠一笔丰厚的协调赏金。磨坊主怕德国人在波德莱西高地设一座风车磨坊。酒店老板跟村民做朋友,是为自己担心。他知道德国人定居的地方,犹太人赚不到面包来糊口。”

  “大地主希望谈和,那么,他是怕我们农民啰?”

  “你说对了,大妈,这些人之中,就数他最害怕。”

  马修突然住口,怀特克由村舍问全速跑来。

  他远远叫道:“女主人,马上来!”

  “什么,家里着火啦?”她结结巴巴,非常害怕。

  “是老爷,他正在叫,不知道要找什么。”

  她立即跑开。

  原来:打从早上开始,马西亚斯就有点奇怪,一直拉被单,似乎在找什么。汉卡出门来草地之前,曾吩咐幼姿卡特别照顾他,幼姿卡去看了很多次,但是他静静躺到午餐时分,突然大声叫嚷。

  汉卡回到家,他坐起来大叫说:

  “我的皮靴——在什么地方?给我,快!”

  为了安抚他,她说:“我马上到储藏室去拿!”他似乎很懂事,以锐利的眼光环顾四周。

  “母狗!我睡过了头!”他张大嘴巴打呵欠。

  他吩咐说:“大白天你们在睡觉,你们大家!——叫库巴准备好耙子,我们要出去播种。”

  他们站在面前,犹豫不决,他身体突然一软,整个摔在地上。

  “别怕,汉卡,我头昏了一下。安提克下田没有,呃——下田没有?”他们扶他回床上,他反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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