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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字架(10)

  他看妻子的面孔像遭到霜害般白惨惨的;要假装不懂她的意思根本不可能。他奋不顾身挑衅说:

  “是的!”

  接着他暗想道——咦,她疯了——他自己也疯了。尔郎发疯——今天全世界的人都失去理智。可是现在该有个了结。

  他冷冷静静说,“是的,我为了你姐姐才这么做,也为了孩子们——除了我,他们没有血缘更近的亲人相照顾。当然也为了尔郎,我们亲如弟兄——你千万别傻气——今天我看人发疯看够了——”他激动起来,把刚脱下的鞋子对着墙壁扔去。

  兰波走过去捡起来——并看看鞋子打中的木墙。

  “托伯柔居然没想到——把这儿的煤烟洗干净,以招待客人——真丢脸——我忘了吩咐她。”她擦擦鞋身——这是西蒙最好的鞋子,脚趾很长,鞋跟呈红色,——然后捡起另外一只,并列在衣橱内。他发现兰波双手直发抖。

  他走过去,把她搂进怀里。她以细瘦的肢体紧缠着丈夫,贴在他胸口闷声哭泣,低声说她好累好累——

  七天后,西蒙主仆由戴夫林北返,穿过克瓦姆教区。他们在大风雪中挣扎前进,晌午时分来到公路边的小农场,那儿有一间客栈。

  女人出来请西蒙到他们家——只有小人物安顿在客栈。她为西蒙脱下湿淋淋的外衣,挂在炉边的大梁上烘干,同时闲扯道:“天气这么差——马儿真可怜——他必定骑马绕了一大段路——现在妙莎湖过不去了吧?”

  “噢,除非活得不耐烦——”

  女人和身边的孩子好意笑出声。年龄较大的孩子拿薪柴和啤酒进来;年幼的几个聚在门口。佛莫庄园的西蒙老爷在那儿歇脚,总会赏他们几文零钱;他若由哈马市场买东西给自己的小孩,他们也有机会尝到。不过今天他好像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他坐在板凳上,身子向前弯,双手垂在两膝旁,眼睛瞪着炉火,妇人滔滔不绝说话,他偶尔应答一声。她说,“尼古拉斯之子尔郎”今天在葛兰汉庄——今天保留权的业主要付第一期的赎买金给当年的主人。要不要她派个小孩去通知尔郎,两位连襟好结伴回家?

  西蒙说:不,请她弄点东西给他吃,饭后他要躺下来睡一会儿。

  ——他不久就会和尔郎碰面。他要说的话打算当着高特面前说。但是他只想说一次。

  女人煮东西的时候,他的仆人西格尔来到厨房。是的,这趟路真辛苦——而且主人一路上气得像公牛似的。以前他们到戴夫林庄园,西蒙总是高高兴兴听佣人大谈家乡的马路新闻。他常常请一位或几位劳玛瑞克人来分享面包:只要他在戴夫林,大家都来找事干,他以温厚、慷慨、愉快、不对下人显威风而知名。可是这一回西格尔听到主人最温柔的一句话竟是“闭上你的嘴巴”。而且,他好像跟兄弟们吵架了——甚至没在戴夫林庄园过夜;主仆寄宿在教区的一处租借农场上。吉德爵士——是的,国王已在圣诞节封西蒙老爷的哥哥当爵士——吉德爵士到院子来求西蒙留宿——西蒙连话都懒得回答。绅士们在楼上的厅堂大吼大叫——“沙克西斯之子武夫”爵士和“安德列斯之子古德蒙”也在庄园里——闹声吓死人。天知道他们为什么闹得这么凶——

  西蒙经过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怒目往里瞧。西格尔连忙说,他正在找锥子和扣子来修理那天早晨坏掉的鞍具。

  西蒙反驳说:“农场的厨房有这种东西吗?”说完就走了。等他走远后,西格尔摇摇头,又向妇人点头不意。

  西蒙推开托盘,继续坐在餐台边。他好累好累,简直站不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穿着马靴和马刺躺在床上——又觉得床铺真可惜:以这一间卑微的房舍来说,床铺算是相当干净和舒服了。他坐起来脱掉鞋袜。全身又累又僵,现在一定睡得着——他浑身湿淋淋冷得发抖,刚才冒着暴风雪骑一大段路,面孔直发烧。

  他爬到被单下,翻来覆去——枕头的鱼腥味好浓喔。于是他用手肘支起上半身,静静躺着。

  思绪开始打转。这几天他一想再想,像牲口在绳链的范围内绕圆圈。

  ——就算厄林爵士知道尔郎万一招供,吉德·达尔和古德蒙·达尔可能丧失生命和财产——西蒙尽一切力量请布雅科籍的爵士(厄林)帮忙,也没什么不好啊。正相反——一个人理当支持亲兄弟,必要时甚至为他们舍命。不过他很想知道厄林爵士是否晓得这回事。西蒙衡量知与不知的可能性。厄林不会完全不晓得有人酝酿谋反。可是厄林知道多少内情呢——?至少吉德和他的大舅子武夫好像不确定厄林知不知道他们参加了。记得厄林曾提到王亲“海夫特诸子”,劝西蒙去求助,说他们的朋友需要人操心——而海夫特诸子是武夫和海嘉的表兄弟。鼻子和眼睛靠得很近呀——!

  就算厄林爵士以为西蒙也想到了自己的弟兄,他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什么不对。厄林也许看得出来,他根本不知道弟兄涉险。何况他不是说过吗——记得是跟史提格说的——他不相信当局能逼尔郎招供。

  不过,他们有理由担心尔郎的舌头。尔郎在苦刑之下不招供,后来却可能会说漏了嘴。他就是这种人——但是西蒙觉得,这方面尔郎一定不会泄密。每次话题转到那个方向,他就沉默得像石头,惟恐透露太多。西蒙发现尔郎很担心违背誓言,几乎有点孩子气——说他孩子气,是因为他曾在情妇面前泄露了整个计划,自己却不认为是名誉上的污点。他似乎认为这种事连最高贵的人都可能发生。只要他自己没开口,他就自觉未污染盾牌,未违背重誓——西蒙看得出来,尔郎对他所知的荣誉和盛名相当敏感。他儿子跟西蒙说了一句话,他一想到同谋的身份可能会暴露,不是绝望和气愤得发狂吗——(其实隔了这么久,他以生命、荣华和财富来庇护的人不可能受任何影响了)——

  ——如果出了岔子,他会为大家牺牲——尔郎曾借着十字架基督像对所有参加密谋的人发过重誓。而神智正常的成年人居然会信赖这种誓言!——成败显然不操在尔郎手上嘛。如今西蒙知道了整个计划,认为这是他从未听过的荒唐事。尔郎不惜粉身碎骨以遵守誓言。可是秘密却交在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手上——是尔郎亲自安排的。山妮娃夫人知道部分原委,他好像也不觉得是自己的错——谁能了解这家伙呢?

  所以,假如他一时认为——是的,一时有了尔郎夫妻以为他具有的念头——天知道,高特说他在叛乱信下方看到西蒙的印章,西蒙差一点有这种念头。他们夫妇理当想起西蒙知道尔郎的一两件劣行,比别人更容易相信尔郎不好的一面。可惜他们大概早就忘了他会在最无耻的深渊撞见他们——

  他躺在这儿,为自己冤枉了尔郎而惭愧,其实没什么道理。天知道,他并不愿意把尔郎想得这么坏——他想起来只觉得悲哀。可是他知道那种误会太愚蠢了——就算克丽丝汀不说话,他也该看出不可能。念头一浮上心坎——尔郎可能冒用了他的图章——他立刻觉得:不,尔郎不可能做这件事。尔郎一辈子没做过预先想好——或者经过思虑——的卑鄙行为——

  西蒙在床上辗转呻吟。他们这一切愚行使他半疯半傻。一想到高特误会他好几年,他非常伤心——他看得这么严重,实在不合理。就算他喜欢高特,喜欢克丽丝汀的每一个儿子——他们毕竟只是儿童;他何须如此重视他们对他的想法呢?

  他想到那些握着尔郎剑柄、宣誓效忠的同谋,又何必气成这副样子呢?他们如果傻兮兮被尔郎的花言巧语和大胆作风所迷惑,以为这个人是当首领的材料——那么,整个计划一旦出毛病,他们的表现像惊慌的小羊,也是预料中事嘛。他想起刚刚在戴夫林庄园听到的原委,依旧头晕眼花——这么多人甘愿把国家的和平和个人的利益托付给尔郎——以及“奥拉夫之子海夫特·格劳特”和“特龙德之子波嘉”——!后来却没有一个人敢出面求国王开恩,让尔郎光荣补过,留住自由保有地产。参加的人数好多好多,只要他们团结,不难达成心愿。他觉得挪威仕绅比他想象中更缺乏理智和男子气概——

  他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他也很生气。他们不可能说动他参加这种无意义的阴谋;但是尔郎和吉德都瞒着他,他不免气愤——难道他出身比不上他们高贵,在熟人众多的乡区没有分量吗?

  他承认吉德的看法没有错。尔郎有亏领袖的职责,当然无权叫同志们挺身承认和他订了盟约。西蒙知道自己若单独见到吉德,决不会这样和大哥分手;可是吉德的大舅子武夫爵士两腿伸得长长的,大骂尔郎没脑筋——而且在骚乱之后!古德蒙也随声附和。以前吉德和西蒙都不容小弟反驳他们。自从小弟娶了神父的姘妇——后来也是他自己的姘妇——以后,就神气兮兮,自以为了不起——西蒙坐在那边,看了就生气——小伙子唠唠叨叨,红红的圆脸像小孩的屁股似的,西蒙恨不得打他一巴掌——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跟他们三个人说了些什么。

  ——如今他和哥哥弟弟失和。他想起来,总觉得骨肉割裂般痛苦,自觉会淌血死去。他变得孤弱无依。没有兄弟当靠山的背脊光裸裸的——

  无论如何,愤怒口角时他不知怎么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吉德的举止麻木冷淡,不只是要在家里求得一点安宁。他忽然看出,吉德仍爱着海嘉;所以才饱受束缚,一点力量都没有。不知怎么搞的,他为此而生气——气整个人生。

  ——西蒙双手掩面。是的,这才是孝顺的好儿子。吉德和他都轻易爱上了父亲为他们选的新娘。有一天傍晚,两兄弟羞答答坐着,老爸爸对他们提出忠告,谈到婚姻,谈到体面、守清规的夫妇之间的友谊和信义;最后甚至谈到祈祷、天恩和弥撒。可惜父亲没教他们如何遗忘——当友谊粉碎,道义沦亡,忠贞成了罪恶、秘密和可耻的折磨,盟约只剩下一辈子医不好的流血伤疤……

  尔郎出狱后,他得到某种心灵的平安——只因为人不能继续忍受他在奥斯陆期间所承受的痛苦。要么就出点事情——要么就自己康复。

  克丽丝汀跟丈夫儿子搬到柔伦庄,西蒙难免要碰见他们,跟他们维持友谊和亲戚的情分,他并不开心。但是他安慰自己——他若跟心爱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她既非妻室,又非亲戚,那一定更难受。大家庆祝尔郎出狱那一晚,尔郎和他发生冲突——他并未放在心上;尔郎大概也似懂非懂,看样子很少去想它。尔郎健忘得出奇。他自己也有庄园、爱妻和子女要照料。

  他多多少少得到了安宁。他暗恋妻子的姐姐,这不能怪他。她曾是他的未婚妻——而违约的不是他。他最初中意“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只当是一种义务,只因为认定她是未来的妻子。他娶到她妹妹——全是兰波和她父亲一手安排的。劳伦斯是聪明人,却没想过要问西蒙忘了旧情没有。不过他知道,就连劳伦斯问这句话他都受不了。

  他不善于遗忘,这种性格不是他自找的。他没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魔鬼诱他做梦,激他想些违背人伦的怪念头,他身不由主——在自主的情况下,他从未向有罪的爱情思绪投降。他一言一行都像他们夫妇的亲兄弟。这一点他有把握。

  最后他对自己的命运不再反感了。

  只要他知道自己帮他们的忙——帮助克丽丝汀和她另选的男人——他们总是在他手中接受济助,他就甘心了。

  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克丽丝汀曾冒生命和灵魂的危险,救了他儿子一命。他容许她做这件事,一切旧伤口仿佛都裂开了。

  后来尔郎又救了他一命。

  ——如今他更冤枉了尔郎——并非有意,只是闪过这种念头——但是——!

  “——赦免我们的罪,正如我们原谅对不起我们的人。”奇怪,上帝竟不教我们也祈祷说:“正如我们原谅自己所冒犯的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标准拉丁文——他的拉丁文一向不灵光。但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原谅债务人。要原谅一个害他背一身债的恩人可就困难多了——

  如今他和尔郎夫妇谁也不欠谁——他觉得多年来踩在脚下的旧恨又浮上心坎——

  他内心再也不能摒开尔郎——把他当做没有脑筋的碎嘴子,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学不会,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记不住。如今尔郎压在他心头,只因为谁也不知道尔郎见到什么、想着什么和记得什么——要估量他很不容易。

  “很多人争取到原本该给另一个人的东西,但是谁也得不到别人的命运。”

  这是一句真话。

  他曾爱过年轻的未婚妻。他若娶了她,一定志得意满;两个人也许会处得很融洽。她一定和初见时差不多:温婉,纯洁,精明,男人连大事都会找她商量;她对小事一向任性,遇到大事则温温驯驯,当年她在娘家曾乖乖接受父亲的引导、帮助和监督——可是后来尔郎控制了她——其实他连自己都管不好,从来不善于管任何事务。他侵害了她的童贞,打破了她的平静,扯裂了她的心灵,逼她发挥最大的力量。她不得不挺身维护爱人,就像异物接近鸟窝时,小鸟以悸动的身体和尖锐的叫声来保卫家园。西蒙觉得,她那苗条的身体理当在男人怀中接受庇护——而他却眼见她怀着恐惧、勇气和战斗欲,刚毅得紧张兮兮,为丈夫和孩子们,活像鸽子有了幼鸽,变得凶猛又大胆。

  西蒙如果成了她的丈夫——她若在他正直善意的庇荫下生活十五年——他知道万一出事,她也会支持他的。她将以智能和坚强的意志支持他。但是他绝对看不到奥斯陆那一夜她自称到过布琳希尔德家时的冷酷面孔。他不可能听她用那么绝望和悲哀的嗓门呼叫他的名字。他心底出现的不是少年时那种纯真光明的爱情。他以疯狂的爱慕来应合她的疯狂——如果他们照家长的计划结婚,他的心灵不可能存有这种情绪——

  她走过他身边,踏入夜色去为他的小孩求援——她若不是尔郎的妻子,若不习惯在恐惧中大胆前进,她决不敢走上那条路。她叫醒他,说小男孩正在叫爸爸,她那含泪的面孔挂着笑容!——不晓得失败和胜利滋味的人不可能笑得那么甜美,叫人心碎——

  他现在爱她——爱的是尔郎的妻子。那么,他的爱情必然是一种罪过,看来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注定要闷闷不乐——有时候他真苦闷,甚至感到惊奇——他居然陷入此情此境,却找不到出路。

  ——他曾将自己的荣誉和教养踩在脚底下,向厄林爵士提起一些君子决不会自称知道的事情——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兄弟或亲戚,只是为了她。他苦求厄林,像麻风病人在大城市的教堂门口求乞,露出可怕的伤痛,完全是为了她——

  他想过——日后她该知道这些。当然不是全部内情,不是他折辱自己的经过。等两个人都老了,他要告诉克丽丝汀:我尽可能帮助你,因为我记得你和我婚约存在时我爱你有多深。

  有一件事他不敢多想。尔郎可曾跟克丽丝汀说什么?——他认为,将来她该听他亲口吐露:我忘不了年轻时曾经爱过你。不过,万一她知道了,而且是由她丈夫口中得知的——不,那他实在受不了——

  他只打算对她一个人说这句话——多年以后才说。而上次他竟自己泄露出来——被尔郎撞见了内心深处的秘密!兰波也知道了——他想不通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太太——她丈夫——他们都知道——

  西蒙突然在床上翻身,闷声大叫——

  上帝帮助他!现在轮到他赤裸裸躺着,饱受污辱,受伤流血,羞得浑身颤栗了——

  女人半开着房门;西蒙那双激愤、冷淡、亮晶晶的眼睛由床上望着她。“你没睡着?——‘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刚刚和另外两个人骑马过去——同行的大概是他的儿子。”西蒙嘀嘀咕咕说出一句含糊的气话。

  他要让他们先走一段路;此外他倒很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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