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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秋季(9)

  “的确,的确。”波瑞纳嘴里这么回答,心里却不上当。他知道风琴师很有钱,有的存在银行,有的放出去生利息,借给长工们,获利不少。所以他笑着听对方吃苦经,再次问起亚涅克。

  “你是不是要培养他当政府的书记?”

  “培养他?我的亚涅克——当政府官员?我为他省吃俭用,不是要这可怜的孩子非进上流社会不可。不,不,他可以当神父。”

  “什么,神父?”

  “是啊,有何不可?他有什么损失吗?当神父会伤害谁?”

  “不会,不会,当然。”他慎重地回答,并以尊敬的眼光回头看小伙子。“这是一种荣誉。而且俗谚说:‘神父的亲戚手头不会紧。’”

  “他们说磨坊主的儿子斯塔荷要进神学校,但是我听说他在大学学医。”

  “啊!生活那么放荡的人,怎么能当神父!咦,我的女佣玛格达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就是他的种!”

  “大家说是磨坊主手下的工人。”

  “不。他母亲这么说,只是想庇护他。噢,好一个浪子!……上帝不容!当医生倒可以。”

  波瑞纳说:“是,是,神父的使命高多了。”他继续讨她高兴,圆滑地听她聊天,风琴师则举帽多次,对路人的招呼答称“永远永远!”他们走得很快,亚涅克驾车技术好极了,在路上的篷车、行人和牲口间穿梭,终于来到森林,该处没有那么挤,路也宽多了。

  他们在那儿追上多明尼克大妈,她带着雅歌娜和西蒙,一头牛绑着牛角拖在车后,几只公鹅的白颈由车上伸出来,嘶嘶乱喘,活像许多条毒蛇。

  他们互相打招呼,车子并排走的时候,波瑞纳甚至探身说:“你们会迟到!”

  “噢,我们有的是时间!”雅歌娜笑着回答。

  他们超车以后,风琴师的儿子回头看她好几次,终于问道:

  “那是不是多明尼克大妈的女儿雅歌娜?”

  波瑞纳说:“正是。”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已经溶后好远了。

  “我不敢确定。我上次看到她,已经时隔两年。”

  “啊,那时候她在看牛。年纪还很轻,但是现在壮得像吃苜蓿长大的小牡牛。”

  “是,是。她很标致,很多人喜欢她,每星期都有人派使者带伏特加酒上她家——去求婚。”

  风琴师的太太恶毒地说:“但是她不肯嫁他们。老太婆以为会有大地主的总管来找她,把农夫全赶走。”

  “咦,就算当三十五亩田地的大农场主妇,她也合适。”

  “噢,马西亚斯,你若看重那位姑娘,你自己派代表去向她求婚嘛。”她笑着说。此后波瑞纳就闷声不响了。

  “你们这些在都市长大的人渣,来这里成了大人物——到农民的每一只母鸡尾巴下搜索,看看有没有鸡蛋可拿——在每一个农民的拳头里搜钱——你们敢取笑我这天生的农夫!你们别招惹雅歌娜!”他一面思索,一面闷闷不乐地看着正前方多明尼克大妈的板车,车上有几条围裙掀到方巾外,微微发光,那辆车很快就远远落在后头。亚涅克拼命打马儿,马蹄在泥地上弄出一个个大坑。

  主妇继续说话,但是说了等于白说。波瑞纳只点头,或含含糊糊嗯几声,一直不肯开口。

  他们走到小镇难以形容的人行道,他立即下车,谢谢他们顺路载他。

  风琴师太太说:“我们大约天黑时候回来。”问他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

  他回答说:“多谢你们,我自己有马。别人会开玩笑——说我在争取风琴箱操作员或助手的职位,而我连一个音符都唱不出来,也不会用灭音器!”

  他们走一条侧街,他则快步走上一条大路,来到市场。这是一流的市集,街道已经相当拥挤了。所有的通街、广场、巷道和庭院都充满人车和各种乡下产品,像一阵洪流,人潮不断涌进,密密的波浪滚过窄巷,仿佛要把房子冲垮了,最后则流进寺院附近的大方场。通往城区的路上烂泥少一点,但是这儿被千万只脚踩过,泥沼有足踝那么高,由车轮下四处飞溅。

  闹声一分一秒加强。除了不时有母牛低吼,筒状风琴凑热闹,“化缘叟”大嚷大哭,或者制篮匠吹出刺耳的口哨,什么都听不清楚。

  真的,这是很大的市集,挤得人没办法向前走。等波瑞纳走到大方场,他得在摊位间用力挤出一条路。

  而那儿摆的东西简直说不出来,甚至难以想像,怎么可能描写呢?

  首先,高高的帆布摊子在修道院前面排成两行,卖的全是女人用品:麻布啦,围巾啦,悬在长竿上,红得像罂粟花,刺得人眼睛发疼。附近有一家摊子挂着同样的货色,却都是纯黄的,另外一家挂的则是甜菜根那种深红色……但是谁记得了这么多?

  小姑娘和妇人在那边挤得水泄不通,连一根棍子都插不进去——有人还价和挑选,有人只是观望,痴痴望着那些美丽的东西。

  再过去有几个摊位摆满串珠、镜子、炫丽的装饰品、缎带和鲜花——绿色、金色和各种色泽——帽子也有……天知道还有什么。

  另外一个地方,卖圣像的人把货品装在上釉或镀金的框架里,光彩夺目(虽然只是一排排列在墙边,甚至摆在地下),不止一个农夫脱帽画十字。

  波瑞纳给幼姿卡买了春天他答应要送她的围巾,退出来,往寺院另一头的猪市场挤过去。他走得很慢,一方面是人太挤,一方面是他沿路看见不少有趣的事物。

  例如制帽商在店铺前面架起宽楼梯,从上到下点缀了许多帽子。

  制靴商用台架和马匹隔成一条真正的巷道,数不清的皮靴一排排挂在把手上,摇摇摆摆,有些是普通型——茶褐色,只要上油防水就行了;有些像上了釉,黑得发光;有些是女靴,高跟加红带子,漆得美极了。

  再过去是马鞍商的摊位,马鞍和马具用彩带系着挂在木钉上。

  接着是绳索制造商、鱼网商和筛子巡回小贩,以及那些载燕麦到处赶集的人、车轮匠和鞣皮匠等人的棚子。

  另外一个地方,裁缝和皮毛商各摆出他们的货物,皮货用香料腌过,闻起来很刺鼻。冬天快到了,他们的顾客还不少哩。

  再下来是帆布屋顶下摆着一排排桌子,展示大卷大卷的赤褐色腊肠,粗得像系船索似的;还有一桶桶黄油、棕色的烟熏猪肋肉、整半只肥肥的咸猪肉和几十根火腿,堆了好多好多层;另外几家摊子上钩着整只阉猪,完全展开来,张着嘴巴,一直淌血,野狗围在四周,得挥手去赶。

  屠夫隔壁是烘烤业的弟兄。厚厚的茅草上、篷车上、桌上和篓子里,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着大堆大堆的面包,一个个有小车轮那么大。还有蛋糕,外层涂着黄澄澄的蛋黄;还有大大小小的卷饼。

  玩具摊也不少。形状像各种野兽、军人和心脏——还有古怪的图形,谁也看不出是什么。另外几家摊子摆着历书、祈祷书、强盗和蛮勇探险家的故事;有些摊位可以买到便宜的哨子、口琴、泥土塑的鸟禽和类似的乐器,摆摊的“犹太流氓”吵得叫人受不了。鸟声啾啾,喇叭嘟嘟响,口哨拉着长长的尖音,小铜鼓不时凑热闹,叮叮咚咚,喧闹声简直能把人的脑袋给胀裂。

  市场中央的大树下,铜匠、锡匠和陶器商另成一个圈子。锅、盆、小瓦壶和粥碗太多了,要穿过去还真不简单哩。再过去有几位小木匠在那儿,展览些漆花的床柱、五斗柜、衣橱、一排排的架子和餐桌。

  每一个地方——车上也好,墙边也好,阴沟也好,总之,只要找得到空间——就有女人坐着:摆出一串串或一篮篮洋葱,自制的布料和裙子;蛋、乳酪、蘑菇、长方形用麻布包里的小块奶油。有人卖马铃薯,有人卖两只鹅,或者已经拔毛拉长的鸡鸭;另外有人卖梳好的亚麻纤维,或者一束束纺好的亚麻线。每个人坐在货品旁边,高高兴兴和邻居闲聊,市集上大家习惯如此。买主出现时,她们沉默、庄重、优哉游哉和他打交道,固守正经的农人作风;不像那些犹太人,吵架、尖叫、互相推挤,活像发疯似的。

  在货车和棚子间,处处有铁皮炉子冒出炊烟。他们在这儿卖热茶。另外有人卖吃的东西:炸香肠啦,卷心菜啦,酸味甜菜汤和煮马铃薯等等。

  每个地方“化缘叟”都聚了一大群:瞎的、跛的、哑的都有,缺手的,缺腿的,跟各地的村庄游乐会一模一样。他们用手上拿着袖珍提琴演奏圣乐,或者唱圣歌,叮叮当当摇动木碗里的钱。他们由墙边,由车阵里,由泥浆泛滥的街道涌上来,怯生生乞讨,要一点小钱或实物。

  波瑞纳盯着这些场面,不时赞叹几声,并跟遇见的熟人交谈。最后他来到寺院另一边的猪市场:那是一大块沙地,零零落落点缀着儿栋房屋。寺院花园墙边有许多大橡树,枝丫伸过墙头,仍长满枯叶,那儿聚了不少人车,还有许多赶到市集来卖的毛猪。

  他很快就看到汉卡和幼姿卡,她们站在圈子外头。

  “你们卖掉没有呢?”

  “噢,屠夫已经来为母猪还过价了,但是他们出的价码太低。”

  “猪价高不高?”

  “高?才不呢。送来这么多,买主太少了。”

  “有没有丽卜卡来的?”

  “克伦巴家人带了几头猪仔,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也带了一头。”

  “好,尽快卖,你们可以参观市集。”

  “我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母猪他们出多少钱?”

  “三十卢布的纸币。他们说它营养不好,骨头大,上面没有脂肪。”

  “真是天大的谎话!它的肥油有四根指头那么厚!”他摸摸母猪的背部和两肋说。

  他又说:“小猪仔两侧不肥,但是它的大腿和臀部油很厚。”猪仔在湿湿的沙地上打滚,半埋在沙堆内,他去赶它出来。

  “三十五卢布就卖了。我去看看安提克,马上回来找你们——你们想不想吃东西?”

  “我们的面包已经吃完了。”

  “我另外给你们买点香肠。不过,猪仔要卖个好价钱。”

  “爹,你不想给我买今年春天你答应过的围巾吗?”

  波瑞纳一手伸进怀中,但是他好像起了什么念头,突然停住,又把手伸出来摆一摆说:

  “会买给你的,幼姿卡。”

  他立刻走开,因为他在车阵中瞥见雅歌娜的脸蛋儿,但是他还没走到她面前,她已经不见了,到处找不着。于是他去找安提克,不简单,猪市到大广场之间的街道挤满了货车,一辆接一辆,好几辆并头摆,人要过去,得非常小心,克服许多障碍。

  幸好他马上看见他坐在几包小麦上,用皮鞭轻轻打犹太人的家禽,它们跑到马儿吃的粮包附近,而他正气呼呼答复讨价还价的客人。

  “我说七卢布就是七卢布。”

  “我出六卢布半,小麦损坏了。”

  “你这下流狗!我一拳打中你的丑脸,你的脸也会坏,但是我的小麦好得很。”

  “也许吧,可惜湿湿的……我要用斗量,而且以六卢布五兹洛蒂的价钱买。”

  “不。称重量,七卢布——我已经说了。”

  “我的好农夫,何必生气呢?无论买不买,人总要试着讨价还价呀。”

  “你若觉得好玩,就还价吧。”他不再理犹太人,任他们一袋袋打开,检查小麦。

  “安提克,我正要去找代书。我一会儿就回来。”

  “什么?你要告贵族领地的人?”

  “你以为我受了冤屈不愤慨?”

  “只要逮住森林管理员,将他绑在松树干上,打得他脊骨咔咔响——你的公道就讨回来了!”

  “是啊,好好惩罚他,不过贵族领地的人得承担一份。”他用冷酷的口吻说。

  “给我一兹洛蒂。”

  “干什么?”

  “喝杯滔,吃点东西。”

  “老是探你爹的腰包!你自己没有钱吗?”

  安提克很生气,转过身背对他爸爸,嘲笑般吹吹口哨。老头子虽然不情愿,还是拿出一兹洛蒂给他。

  “好,把你的血铸成钱,散给大家!”他一面思索,一面挤向拐角处的一间大酒店,有很多客人在那里吃喝。代书住在庭院的一个小房间里。他只穿衬衫,没有梳洗,不修边幅,口衔一支雪茄,坐在窗口附近的桌前——屋角的床垫躺着一个女人,身上盖件大衣。

  “坐下,好乡亲!”他将几件衣服从椅子甩到地下,请波瑞纳坐那把椅子,波瑞纳立即详细向他说明整个案情。

  “没问题,你一定会获得有利的判决!什么!母牛死掉,牛童又被吓病了!我们一定会赢!”他搓搓双手,在桌子上四顾找纸头。

  “但是牛童好好的。”

  “他还是很可能生病——森林管理员打了他?”

  “不是,是邻居的牛郎。”

  “可惜,若是那样,对我们更有利。不过,我仃J把它写成牛死掉,牛童又吓病了。让贵族领地的人赔!”

  “当然。我只是要讨个公道。”

  “我马上拟好你的讼状。法兰卡,你这懒骨头!”他大声叫唤,并用力踢床垫上的女人,她抬起乱蓬蓬的脑袋。“给我们拿点伏特加洒和吃的东西来!”

  “古特,我连一科培都没有,你知道他们不肯赊东西给我们。”她咕哝着,由乱糟糟的卧榻爬起来,打呵欠和伸懒腰。她是大块头的女人,面孔像醉汉,瘀伤浮肿,声音却细得像婴儿。

  代书开始工作,笔尖刷刷刮着纸头。波瑞纳冷眼旁观,他抽一口雪茄,把烟圈吐在波瑞纳脸上,不时停下来擦那双长了黑斑的手,将憔悴的粉刺脸转向法兰卡。他留了黑色的大胡须,前齿断裂,嘴唇发青。

  讼状很快就拟好了。要一卢布,外加一卢布的印花钱。他答应递送到法庭,再收三卢布。

  波瑞纳满口答应这笔费用,确信贵族领地那边会出钱,外加一大笔赔偿金。

  临走前他说:“世间一定有公道!”

  “社区法庭若赢不了,我们试试合议庭,再不赢就告到区域法庭,然后到审判会,我决不放弃。”

  他执拗地说:“我何必放弃我的权利?放给谁?给贵族领地的人,拥有无数林地和田地的人?不!”

  他走进市场,心里满怀这些念头。但是他经过制帽商的摊位前,正好碰见雅歌娜。

  她站在那儿,头上戴一顶深蓝色的帽子,正在谈另外一顶的价钱。

  “你瞧,马西亚斯!这个‘黄胚’要我相信这是上好的便帽,他一定在撒谎。”

  “挺好的帽子。是不是买给安德鲁的?”

  “是,西蒙的已经买了。”

  “他戴不嫌小吗?”

  “他的头跟我一样大。”

  “你可以当一个讨人喜欢的马童!”

  “啊!可不是吗?”她用轻快的口吻说,并将帽子歪戴在头上。

  “我立即雇用你!”

  “只是我的条件高得离谱啊。”她笑了!

  “对某些人来说,也许会,对我则不然。”

  “但是我不到田地干活儿。”

  他低声说:“我替你干,雅歌娜!”他的目光太热情,她慌忙向后缩,没有还价就付了买帽子的钱。

  “你们的母牛卖掉没有?”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此时他已经冷静多了,压下刚才烈酒般冲上脑门的情绪。

  “是的,他们买去给耶佐夫的神父。娘跟风琴师走了,他要去雇一名长工。”

  “好,那我们一起去喝点甜伏特加酒。”

  “你说什么?”

  “你觉得冷,雅歌娜。喝酒能让你暖和些。”

  “跟你去喝酒?……我能去什么地方?”

  “那么,雅歌娜,我带一点来,我们在这儿一起喝。”

  “上帝酬赏你的好心,不过我得找我娘。”

  “雅歌娜,我帮你找她。”他低声耳语,然后走在前面,用力为她挤出一条路,使她轻轻松松穿过人群。但是,他们来到亚麻衣物棚子前面时,她的步伐减慢了,不久便完全停下来,望着眼前的各式货品,眼睛闪闪发亮。

  “噢,好华丽的东西!主啊,亲爱的主啊!”她轻声呢喃,停在缎带前面,缎带挂在她头顶,迎风摇曳,像活动和燃烧的彩虹。

  “雅歌娜,选一条你最喜欢的!”

  “噢,那条绣花的黄缎带可能要一卢布,甚至十兹洛蒂!”

  “这个你别担心,尽管拿。”

  但是雅歌娜——真的很遗憾,而且费了很大的努力——放开那条缎带,走到下一个摊子。波瑞纳落在身后,过了一会儿才跟上来。

  现在她的目光转向围巾、胸衣的材料和短袄。

  “噢,主啊,噢,主啊,好漂亮的东西!”她低声呢喃,简直为其中的魅力而倾倒,不止一次将战栗的双手伸进绿缎子或红缎子的褶纹中,泪眼迷蒙,芳心喜滋滋乱跳。

  那些围巾是多好的头饰啊!绣满绿花的大红绸,或者全部金色,再不然就是深蓝色,像雨后的天空!还有最精致的变幻摇光五彩,纯得像夕阳中发亮的水面,轻得像游丝!……不,她忍不住,她得试戴在头上,照一照犹太女人伸给她的镜子。

  是的,跟她相配极了。像灿烂的光轮罩着她浅黄色的金丝,把她的深蓝色眸子衬得好亮好亮,在漂亮的脸蛋中呈紫罗兰色。路人都回头看她,她俏丽极了,浑身充满青春和健康的光彩!

  “是不是哪一位大地主的干金乔装出门?”他们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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