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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卷(7)

  有一些现代的绘画大师,在他们成名之前,曾经得到过阿尔努的鼓励,这位有成就的画商一边保持着自己艺术家的风度,一边努力扩大自己的经济利润。他寻求艺术的解放,崇尚廉价的艺术品市场。巴黎所有的奢侈品工业都将会受到它的影响,这对小商品来说是件好事,可对大商品来说那就惨了。他疯狂地利用舆论,让那些有才干的艺术家改变创作的路子,腐蚀那些实力强的,敲诈那些实力弱的,吹捧那些平庸无能的。他利用他的杂志和关系网来控制他们。那些拙劣的三流画家一心想看到自己的作品能够陈列在工艺店的橱窗里,一些地毯商也到店里来拿家具样品和图纸。弗雷德利克真的把他看做是一位百万富翁、艺术爱好者,办事雷厉风行的人。但是,也有许多事情让他感到吃惊,因为阿尔努老爷在做生意的时候显得非常狡猾。

  他从德国或意大利收购一幅在巴黎花一千五百法郎买去的画,而后标价四千法郎,最后,美其名曰以优惠价三千五百法郎重新卖掉。他对付画家的惯用手法是,在购买他们的画时,许诺发表其版画,作为回扣和补偿,借机压低他们的价码,然后照原价卖出,而发表版画的事就再也不提了。上过这些洋当的画家都抱怨他们被耍了,而他只是拍拍自己的肚皮,就算是回答。不过,他也有慷慨的地方,就是见人就递烟抽,用表示亲切的“你”来称呼素不相识的人。他如果对某一件作品产生了兴趣,或者对某一个人有了热情,就要认定到底;他大量增加出差、通讯和广告开支,而不考虑效益如何。他自认为非常正直诚实,在需要流露感情的时候,他会毫无保留,天真浪漫地讲述着自己寡廉鲜耻的行为。

  有一次,为了使另一位创办绘画杂志的同行难堪,在他举行开业庆典的盛大宴会之前,他请弗雷德利克当着他的面,写了一个宴会取消、谢绝宾客参加庆典的通告贴在外面。

  “这不会伤面子的,你知道吗?”

  年轻人不敢拒绝给他帮忙。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同余索奈一起准备进他的办公室时,从开向楼梯的门缝里,看见一个女人裙子的下摆露了出来,随后立即消失了。

  余索奈说:

  “非常抱歉,如果我知道这儿有女人的话,那就……”

  阿尔努回答说:

  “呵!没关系,这个女人是我太太,她路过这里,顺便上来看看我。”

  弗雷德利克叫了一声道:

  “怎么?”

  “是真的!她从这儿回去,回家里去。”

  周围所有东西的魅力突然都消失了,他在这里隐约感觉到的情形,刚刚一会儿就烟消云散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根本就不存在。他感到无限地惊讶,就像一种背叛所带来的痛苦一样。

  阿尔努若无其事,他一边翻着抽屉,一边微笑。他在笑他吗?店伙计在桌子上放了一卷湿纸。

  画商叫着说:

  “啊!是广告!今天晚上我不准备吃饭了!”

  勒冉巴尔拿起他的帽子。

  “怎么,你要走了?”

  勒冉巴尔回答:

  “已经七点钟了。”

  弗雷德利克也跟着出来了。

  走到蒙马特尔街的一个拐角处,他转过身,看着第一层楼的窗户,他暗暗地嘲笑自己太可怜了,因为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怀着一种崇高的爱情,经常长时间地凝视着这层楼的窗户。她现在到底住在哪儿呢?怎样才能见到她呢?他越是想她,就越感到自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寂寞。

  勒冉巴尔问:

  “想去喝点吗?”

  “喝点什么?”

  “苦艾酒!”

  由于经不住他的纠缠,弗雷德利克被带到了波德莱咖啡馆。当他的同伴拄起手肘,凝视着长颈酒瓶的时候,他却用眼睛左右扫视着。他在走道上发现了白勒兰的侧影,他使劲地敲着玻璃窗,不等这位画家坐下来,勒冉巴尔就问他,为什么好久没见他到工艺店来。

  “我宁可去死,也不会再去这个鬼地方!这是一个大混蛋,一个资产者,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一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这一番臭骂,正好迎合了弗雷德利克的心意。不过,他已经受到了刺伤,因为,在弗雷德利克看来,这样的咒骂恐怕会伤及阿尔努夫人。

  勒冉巴尔问:

  “他到底对你做了一些什么?”

  白勒兰使劲用脚跺着地下,不回答,只是大口地呼着气。

  他专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比如说,他用大师们的两色铅笔肖像画和模拟画,来欺骗那些不太内行的业余艺术爱好者,因为这种做法使他受到了侮辱,一般情况下,他只是保持缄默。然而,“阿尔努的这种卑鄙行径”让他感到愤慨,他骂他是为了出口气,心里好受点。

  根据一份订单,弗雷德利克曾经是客户的证人,他给他带来了两幅画。货给他后,这位商人竟然大加指责!说这两幅作品的构思不好,色彩和线条都很差,特别是线条,总而言之,他任何价钱也不想出。由于要急于偿还一张到期的借票,白勒兰只有将画让给了一个名叫伊萨克的犹太人;半个月以后,阿尔努亲自将这两幅画卖给了一位西班牙人,售价两千法郎。

  “一个苏也不肯少!多么卑鄙啊!他做的下流事还多着呢!真的!他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走着瞧吧!总有一天,他会进刑事法庭的。”

  弗雷德利克胆怯地说:

  “你未免讲得太过分了吧!”

  画家一拳捶在桌子上,吼着说:

  “去你的吧!我还过分!”

  这场激烈的争吵使年轻人变得更加坚定。也许,如果阿尔努觉得这两幅画……大家可能会更客气一些。

  “太坏了!竟然报出最后一个价钱!你也充内行吗?你识货吗?这是你的职业吗?可是,你知道吗,我的小兄弟,我就不承认这个,那些所谓的业余爱好者。”

  弗雷德利克说:

  “唉!好在这不关我的事!”

  白勒兰冷冷地问:

  “那你为什么要为他辩护呢?”

  年轻人结结巴巴地回答:

  “可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代我拥抱一下他吧!再见!”

  画家气冲冲地出去了,当然没有提到付他的酒费。

  在为阿尔努辩护的过程中,弗雷德利克自己也信服了。在他那滔滔不绝的雄辩声中,他被这位聪明而善良的人的细腻的情感所打动了。他的朋友们这样诽谤他,而如今,他完全是一个人在工作,似乎被他人所抛弃。弗雷德利克想马上就去见他,因为他抵抗不住这种奇怪的念头,这种特殊的需要。大约十分钟以后,他就推开了工艺店的门。

  阿尔努正在同他的一位职工一起策划一些大型广告,准备举办一个画展。

  “呀!谁又把你拉回来了?”

  这句非常简单的问话倒把弗雷德利克给难住了,由于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就随便找了一个借口,他问他有没有碰巧发现他的记事本,一本蓝皮的小记事本。

  阿尔努调侃道:

  “是你夹放给女人信件的那个本子吗?”

  弗雷德利克的脸顿时红得像一位害羞的少女一样,极力否认这种推测。

  画商又问道:

  “那么,你写的诗呢?”

  他一边用手摸着陈列的绘画样品,一边议论着画的形式、色彩和画框。对他这种沉思的模样,特别是在广告上摸来摸去的、有点儿柔软、指甲平平的那双大手,使弗雷德利克感到越来越厌烦。最后,阿尔努站起来说:“好了!”接着将手伸到他的下巴底下,显得很亲热的样子。这种过于轻率的举动使弗雷德利克感到很反感,他不由得往后一退,然后跨出了办公室的门槛。他认为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即便是阿尔努太太自己,对于她丈夫的这种庸俗的行为,也会觉得掉价的。

  在同一个星期里,他还收到了戴洛里耶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下周四要到巴黎来。于是,他又疯狂地投入了这种更牢固更崇高的友谊之中。有这样的一位男子,顶得上所有的女人。他不再需要勒冉巴尔,不再需要白勒兰,不再需要余索奈,不再需要任何人!为了让他的朋友住得舒服,他特地买了一张小铁床,一张沙发椅,备了两套床上用品。周四的早上,他穿好衣服,正准备去迎接戴洛里耶,突然门铃响了,是阿尔努来了。

  “只给你讲一句话!昨天,有人从日内瓦给我送来了一条大鳟鱼,我们请你来共享,下午七点钟,在什瓦卓尔街,乙二十四号,别忘了!”

  弗雷德利克不得不坐下来,他的膝盖在颤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终于来了!终于来了!”然后,他分别给他的服装师和鞋帽商写了三张便条,打发三名不同的听差给他们送去。钥匙在锁眼里转动,门房来了,肩膀上扛着一件行李箱。

  看见戴洛里耶,弗雷德利克浑身开始哆嗦起来,犹如一位同野男人通奸的妇女被自己的丈夫捉住了一样。

  见他这副模样,戴洛里耶问:

  “你是怎么了?照说,你应该收到我的一封信?”

  弗雷德利克没有勇气再撒谎了。

  他张开胳膊,紧紧地拥抱着他。

  然后,书记官讲起了他的事。他的父亲不愿意交出以监护人的资格所管理的账目,他以为这些账目的代理期限是十年。然而,现在已经非常熟悉法律的戴洛里耶,最后终于争得了他母亲的所有遗产,整整七千法郎。现在他全部带在身上,装在一只旧皮夹子里。

  “这是一笔储备金,以防发生意外事情用的。从明天早晨起,我就得将其存起来,把自己安顿下来。至于今天,全天空闲,随便你安排,我的老朋友!”

  弗雷德利克说:

  “啊!你也不必为难,今天晚上,你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尽量去办……”

  “算了吧!那我不成了一个十足的混蛋!”

  这句随口说出的话,就像一种带侮辱性的影射一样,深深伤及着弗雷德利克的内心。

  门房在火炉边的桌子上面放了一些排骨、肉冻、一只大龙虾、一盘水果、两瓶波尔多酒。如此丰盛的招待使戴洛里耶大受感动。

  “你招待我就像招待一位国王一样,说实话!”

  他们谈到了他们的过去和未来,还不时地在桌子上面握着手,彼此激动不已地互相凝视着对方一分钟。这时,一位听差送来了一顶新帽子,戴洛里耶发现帽顶闪闪发亮。

  不一会儿,服装师又亲自把熨烫好的衣服送来了。

  戴洛里耶说:

  “我还以为你马上要去结婚呢!”

  一个小时以后,第三个听差也来了,他从一个大提包里取出一双上了釉彩的高统皮靴,亮晶晶的,闪光耀眼。当弗雷德利克试鞋的时候,皮鞋商带着一种轻蔑的神态看了看这位外省人所穿的皮鞋,问道:

  “先生不想订一双吗?”

  书记官一边将他那双用细绳子系住的旧皮鞋往椅子下面塞,一边回答道:

  “不用,谢谢!”

  这种难堪的场面让弗雷德利克感到很拘束不安,他延缓了自己的表白。最后,他大叫一声,好像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什么念头一样:

  “啊!老弟呀,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要去城里吃晚饭!”

  “去党布罗斯夫妇家里,对吗?你为什么在信里从来不对我谈起呢?”

  “不是去党布罗斯家里,而是去阿尔努夫妇家里。”

  戴洛里耶说:

  “你应该早点通知我一下,我可以晚来一天。”

  弗雷德利克生硬地回答:

  “不可能!别人今天早上才邀请,就刚刚一会儿。”

  为了补救他的过失,让他的朋友避免误会,他解开捆绑在他的行李箱上的绳索,把他的生活用品整理好,放在衣柜的抽屉里,他还准备把自己的床让给他,自己睡在木板小房里。然后,从四点钟开始,他就准备,梳妆打扮,忙个不停。

  另一位说:

  “现在还早着呢!”

  最后,他穿好衣服,就走了。

  戴洛里耶心里想:“这就是所谓的富人!”

  而他则去圣·雅克街一家他认识的小餐馆吃晚饭去了。

  弗雷德利克在楼梯上停了好几次,心跳得很厉害。他的一只手套这时绷裂了,正当他往衣袖里塞的时候,阿尔努从后面上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带进家里。

  他家前厅的装饰是中国式样的,天花板下面悬吊着一只大灯笼,四周墙角落里放着一些竹竿,穿过客厅的时候,弗雷德利克绊到了一块虎皮上。屋里没有点蜡烛,只是在客厅后面点着两盏灯。

  玛尔特小姐出来说,她妈妈正在穿衣服。阿尔努把她举到同他的嘴一样高,做了一个亲吻,随后,他要亲自下到地窖里去选几瓶酒,让弗雷德利克同孩子们一起玩。

  自从蒙特罗旅行回来以后,她的个子长高多了。她那长长的棕黄色的头发,成环形状拳曲着,一直下垂到她裸露着的胳膊上。她的连衣裙,比一位舞女穿的裙子还要鼓胀,露出了她那玫瑰色的小腿肚,她的娇美可爱的体形就像一束鲜花一样,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诱人的芳香。她带着一种妖媚的风姿,接受着男士对她的恭维,用深邃的眼神注视着他,然后,溜进家具之间,像一只小猫一样消失了。

  他不再有任何局促不安的感觉,大圆形灯罩上面,覆盖着一张纸花边,放射出一种乳白色的光,调和映衬着铺着锦葵缎子的墙壁的颜色。通过像一把大扇子一样的挡火板的铁片,他发现了壁炉里的煤炭;在挂钟的旁边,放着一只带银扣钩的小盒子。屋里到处丢着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和玩具:双人沙发中间有一个布娃娃,有一把椅背上面搭着一条围巾,在缝纫台桌上面,放着一件羊毛衫,上面还挂着两根象牙针,针尖朝下。这是一个平静、诚实、亲切三者融为一体的地方。

  阿尔努取酒回来了,阿尔努夫人从另一边的一个小门里出现了。由于她站立的地方被阴影笼罩着,他起初只能看到她的头。她身穿一件黑呢绒的连衣裙,头发上面,有一个阿尔及利亚式的红丝长发网,缠着一把梳子,一直下垂到她的左肩上。

  阿尔努向她介绍弗雷德利克。

  她回答道:

  “啊!先生我记得很清楚。”

  接着,客人们都来了,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到达:有迪特梅尔、洛瓦里亚、布里厄;有作曲家罗桑瓦尔德,有诗人泰奥菲勒·洛里斯,还有余索奈的两位同事,一位是艺术批评家,一位是造纸商;最后是著名的皮埃尔·保罗·曼西尤斯,他是古典画派的最后一位代表,已有八十岁高龄,仍然身体健朗、心情爽快、大腹便便。

  当大家走进餐厅的时候,阿尔努太太挽着他的胳膊。有一张空椅子留给白勒兰,阿尔努在利用他的同时,也确实喜欢他。况且,他还害怕画家的那张不饶人的嘴巴——那只三寸不烂之舌。所以,为了笼络他,感动他,阿尔努特意在《工艺》杂志上刊登了他的相片,还附了一段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白勒兰是一位对于荣誉的敏感胜过金钱的人,直到八点钟左右,他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弗雷德利克心想,他们早已和好如初了。

  在座的宾客,满桌的佳肴,这一切都让他满心欢喜。饭厅装饰得就像一间中世纪的会客室一样,地板上铺着平展展的皮革;在摆放土耳其长管烟斗的架子前面,竖立着一个荷兰式的多层碗柜;大圆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波希米亚的各种颜色的玻璃杯,使中间点缀着的鲜花和水果交相辉映,犹如花园里闪耀的一片灯火。

  光是芥末就有十几种之多,供他挑选品尝。他吃的菜还有:达斯巴几奥一种意大利菜,制作原料不详。、咖喱粉、姜片、科西嘉的乌鸫、罗马的宽面条;他喝的酒也是不一般的,有意大利的里普·佛拉奥里葡萄酒和匈牙利的托卡依葡萄烧酒。说实在话,阿尔努很好客,客人吃得好,他也感到荣耀。他对所有运送邮件的驿车车夫都全心款待,他还结交了一些在达官贵人家供膳的厨师,他们经常传授一些调制作料的技艺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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