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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枣和尚

  一

  昏暗中芬芳怡人的花香,似乎是樱花。

  微微的香气,若有若无。

  感觉有,就有。

  感觉没有,就没有。

  不过,当你安静地呼吸着夜间的大气时,似乎就能感觉到某种透明的花香。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说这话的是源博雅。

  在安倍晴明的宅邸,晴明和博雅坐在木条地板上,相对饮酒。

  “什么事不可思议,博雅?”

  晴明移动视线,望望博雅。

  “一直在运动呢。”博雅说。

  “什么东西在运动?”

  “是一个大家伙。”

  “大家伙?”

  “很大,但是它……”

  “它怎样?”

  “肉眼看不见。”

  “哦?”

  晴明嘴角带着笑意,显得饶有兴趣。

  月光照着暗夜。昏暗中,樱花瓣悄然飘落。

  虽然没有风,花瓣还是离枝而去。

  博雅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白色的花瓣在月光下轻盈飘落。

  “虽然肉眼看不见,但通过肉眼看得见的东西,就能知道它在运动。”

  “它,究竟是什么?”

  “比如说吧,它可以是季节—可以叫春天。”

  “噢。”

  “你明白了吗,晴明?比如那些樱花瓣……”

  “那些花瓣怎么啦?”

  “飘落了。”

  “噢。”

  “花瓣会飘落,然后长出绿叶,绿叶上又会呈现秋色,然后飘落。但是,没多久又到春天,花朵又会盛开,对吧?”

  “噢。”

  “不仅仅是樱花,梅花也好,像鹅肠菜、萱草那样的野草也好,都一样。树木、花草、虫鸟,都是同样随着季节变化的。”

  “噢。”

  “变化中的各种事物,都能够看见。”

  “能看见吧。”

  “可以看见盛开的樱花,也可以看见散落的花瓣,还有花间流连的蝴蝶、小鸟,都能看见。不过,晴明啊……”

  博雅把酒杯放在木条地板上,加重了语气。

  “这一点是很关键的—我们所看到的,其实并不是季节本身。”

  “噢。”

  “我们所看见的,只是盛开的樱花、散落的花瓣、飞舞的蝴蝶,还有小鸟……”

  “不错。”

  “对吧,晴明?有某种肉眼看不见的巨大的东西,在这天地间运行。”

  “嗯。”

  “樱花之所以花开花落,是由于那巨大的东西在运行。我不知道该把它称为‘春天’,或者‘季节’,还是‘时间’?虽然不明白,但知道它在运动,不就是因为我看见了樱花瓣在飘落吗?通过花鸟虫鱼等肉眼可见的小东西的动静,就可以明白这天地间的巨物不为人见的动静。”

  “……”

  “实在叫人觉得不可思议呀,晴明—”

  “的确如此。”

  “我看着樱花,就想到了这些。”博雅说着,又向酒杯伸出手。

  “哎,博雅,我真想让那些只知道早晚念经的和尚,听听你刚才的一番话。”

  “让和尚听我的话?”

  “你所说的话,跟咒或者佛法的主张完全一致。”

  “请到此为止,晴明。”

  “什么到此为止?”

  “因为你又要搬出咒来了。你一谈起咒,我立刻云里雾里……”

  “是吗。”

  “我很高兴,看来你是在夸我,可是—”

  “可是什么?”

  “你一提到咒,我就觉得你在取笑我。”

  “是吗?”

  “是。”博雅自信地点点头。

  晴明看一眼博雅,恳切地说:“毕竟是因人而异啊。”

  “因人而异?”

  “嗯。并不是身为僧人、阴阳师,就能自然地理解天地万物的道理。能否理解种种道理因人而异。博雅呀,你不是僧人,也不是阴阳师,却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其中的道理。”

  “噢噢。”

  “既然提到了和尚……”

  “有什么事?”

  “明天我得去一趟山。”

  “嗯?”

  “你知道常行堂附近的杉树林中,有个叫祥寿院的地方吗?”

  “一时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

  “那是当初最澄和尚为得读经三昧而修建的,现在那里有三四位僧人。”

  “那又怎么了?”

  “据说,那里来了个奇怪的僧人。”

  “奇怪的僧人?”

  “没错。”

  晴明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

  是这么回事:

  四天前—

  仁觉和英德正在祥寿院读经。

  祥寿院另有两位僧人,但他们因事外出,留在祥寿院的只有仁觉和英德两人。

  所读经书是《般若心经》。

  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位僧人。

  “劳驾—”

  他在两人背后搭话。

  “劳驾—”

  “劳驾—”

  两人停止念经,回过头来一看,一位僧人站在那里。

  身上衣衫褴褛,僧衣确实是僧衣,但看起来已成烂布片,也许一件衣服穿了数十年都不洗,就会变成那样。

  论岁数,是年届四十的样子,说话却是怪怪的。

  “义然在吗?”

  他说了一个不认识的僧人的名字。

  仁觉和英德对望一下,说道:

  “不认识。”

  “那么,明实在哪里?”

  那僧人又问。也是没听过的名字。

  “你所说的僧人,我们都不知道,请问你是哪位呢?”仁觉问。

  于是—

  “我是惠云嘛,不认识我吗?”他这样说道。

  当两人说不认识时,那个自称惠云的僧人逼近过来,问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惠云呼出的气息中,微微带着某种果实的香气。

  到底是什么香气,却不明白。也许是心理作用吧。

  “现在的住持是谁?”

  仁觉回答了惠云的问题,惠云却一脸困惑。“不认识。”

  仁觉他们暂且让惠云坐下,仔细询问种种问题,这才知道惠云的情况大致如下。

  三

  约半个月前—

  惠云因事外出到熊野。

  事情结束后,归途中,路过吉野。当时正是樱花盛开之时,惠云打算看过吉野的樱花之后,再回京城。

  从熊野到吉野的路是山路。

  惠云拿一根青冈栎当作拐杖,走着山路。

  穿过大峰山,终于要抵达吉野时,在山中闻到一股酒香。

  咦—

  停住脚步,似乎听见“啪、啪”地敲打硬物的声音。

  信步循着声音和酒香的方向走去,发现一棵老山樱,花开正盛。

  老山樱下,两个老人正隔着树墩相对而坐,下着围棋。

  树墩上放着棋盘,两人各坐一个马扎,“啪嗒啪嗒”地交替下着黑子和白子。

  酒瓶一个,里面好像有酒。酒杯两只。

  棋盘旁边放着些干枣,他们不时用手指捏一个放进嘴里,不停地嚅动着嘴巴,看来是在嚼枣子。

  两人偶尔别过脸,“噗!”地吐出枣核。

  两位白发、白髯的老人,身穿大唐风格的道袍。

  惠云原本就对围棋有兴趣,于是走近两人,静立一旁注视棋局。

  黑子白子旗鼓相当,看来两人实力不分伯仲。

  “不要说啊,不要说啊!”

  眼里看着,心中不禁在想—要是下在那里就好了,要是下在这里就好了!差一点就说出口。

  “不要说啊,不要说啊!”

  执白子的老人像是看透了惠云的心一样说道。

  “他人下棋也好看的吗?人生苦短哩。”

  执黑子的老人说道。

  但是,惠云不以为意,只留心棋局的胜负。

  一方的酒杯空了,惠云便为之斟满。另一方的酒杯空了,惠云也照样斟满。

  “好。”

  “好。”

  老人点着头,喝起惠云倒的酒来。樱花瓣纷纷扬扬飘落。

  以惠云看来,执白子的老人有机会以一目之差定胜负。照这样走下去,应是执白子的老人以一目之差取胜。

  如果下一手下在那里的话—

  但是,执白子的老人“啪!”地下在了另一个地方。

  “啊!”惠云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嘻嘻。”执黑子的老人很高兴地在惠云认为该下白子的地方放了一颗黑子。

  “哎呀呀!”执白子的老人眼盯着刚下在那里的黑子,呻吟起来,“咋整的嘛!咋整的嘛!”

  执白子的老人额头上汗津津的。

  “呵呵。”

  执黑子的老人仍旧含笑不语。

  “喂!”执白子的老人看着惠云,“就是因为你乱说话,我到手的胜利都溜掉了!”

  他是在寻找借口。

  惠云的确出声了,但那是在执白子的老人落子之后的事。

  “您所说的情况,其实是—”

  惠云刚想辩解。

  “哼,当然怪你。你‘啊’一声,让北斗那家伙察觉我这一手棋下错了。你要是不出声,肯定还有救的。”

  “哎,南斗,不管他出不出声,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自己实力的问题,还是别赖别人了吧。丢人哩。”执黑子的老人说。

  “哎哟哟。”

  执白子的老人不言语了,哼哼两声。

  “总而言之,这小子就是话多。”执白子的老人斜睨惠云一眼,说,“把那张嘴给我闭上!”

  他拈起一颗枣子,一伸手塞进惠云嘴巴里。枣子的味道扩散到惠云口腔里。

  “明白吗?不能吐核!就这样一直含在嘴里。”

  惠云吃掉果肉,果核留在嘴里没有吐掉,继续观看棋局。

  “哎哟哟。”

  “哎哟哟。”

  执白子的老人脸色通红,唉声叹气。

  “认输吧,认输吧。这次较量我赢啦!”

  执黑子的老人说道。

  “哎,多亏了你,我输棋啦。”

  执白子的老人看看惠云,愤愤不平的样子。

  “下次较量赢了,不就行了吗?”

  “好吧,千年之后再见。下次的千年之战,等我胜了你,好好看你输棋憋气的样子。”

  “输棋憋气的是你哩。真是期待下次的千年之战。”

  “好吧。”

  “好吧。”

  两位老人说着,脚下忽然腾起白云。他们脚踏云朵,悠然浮到空中。

  “千年后见!”

  “千年后再会!”

  两人道别一声,扶摇直上高高的云端。执白子的老人向着南方,执黑子的老人向着北方,各自驾云远去。只撇下惠云一人在那里。

  惠云张口结舌,仰望着两位老人消失在天际。

  看来,自己是旁观了世外之人的一局围棋。

  回味着这番奇特的体验,惠云便伸手去拿脚旁的栎木拐杖。谁知拐杖竟已腐烂,也不知何时变成了那样子。

  没了拐杖的惠云走过吉野,进入京城,返回山的祥寿院,却见两名不认识的僧人在埋头念经。于是,惠云便对这两名僧人说话了。

  情况似乎就是这样。

  四

  经仁觉和英德多方调查,知道约五十年前,这祥寿院里确实有过叫惠云的僧人。

  惠云提及的住持,也是五十年前的住持僧人之名;义明和明实,五十年前确也在这山,但他们均已辞世。

  至于惠云本人,五十年前因事前往熊野,竟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没错,那个惠云便是我。”

  自称惠云的僧人这样说。

  但是,为何时隔五十年后,惠云又回来了呢?

  以惠云自己的感觉,他只是去一趟熊野便回来了,离开山连一个月都不到。以惠云现在的岁数来看,的确就是他当年离开时的岁数。如果真是惠云,应该有上百岁高龄了。

  可是,不管怎么看,惠云都是不到五十的模样。是冒名顶替,还是真是他本人?

  如果这位惠云是真的—

  俗话说,天界和人间对时间的算法不同,天界一日,即地上一年或者三年。

  “他们是驾云离去的,可知是仙人或天界之人吧。我遇上他们下围棋,自以为仅仅过了一时半刻,谁知世上已过了五十年。”惠云说。

  “那真是奇遇啊。”

  惠云和众人都认同这种说法,于是,惠云便留在了祥寿院。

  五

  “原来如此……”博雅点点头,又说,“事情的确很奇怪,但也有可能发生吧。”

  说完,望一眼晴明。

  “巧遇北斗星和南斗星正在下围棋,这种事有可能。”

  晴明说得很干脆。

  “你说是北斗星和南斗星吗,晴明?”

  “从惠云和尚的话来看,执黑子的是北斗星,执白子的是南斗星。”

  “但是,先不管那事有多怪,真的是北斗星和南斗星在吉野附近的山中下棋?”

  “熊野、大峰、吉野,三者均为灵山。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怪。”

  “可是……”

  “既然惠云和尚那么想,那就是真的。人嘛,即便在同一地点遇到同样的事,感受也不会一模一样。这就看他所带的咒是什么样的咒,感受总会略有差异。”

  “又是咒?”

  “如果是别人遇到了同样的场面,可能就以为是附近两个老人在下棋而已。”

  “我不大明白。”

  “没有关系。因为我对此事的真实情况也不甚了解。”

  “不过,晴明啊,你为何要特地前往山呢?事情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博雅呀,此事似乎还没有解决。”

  “怎么回事?”

  “这惠云和尚,似乎不会饿。”

  “不会饿?”

  “他不吃饭。”

  据说,不论仁觉和英德怎么劝,惠云自出现时起,就一直没有吃东西。

  “可能是因为得遇贵人吧,我肚子不饿。”惠云说。

  似乎也不用睡觉,半夜三更仍在念经。

  他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要说他做的事,就是诵经。

  只要有空,他就一天到晚念经。

  “催他吃东西,也就是喝喝白开水而已。他下肚的就只有白开水。”

  “哦。”

  “哎,博雅—”晴明压低声音。

  “什么事,晴明?”

  “据说惠云喝了白开水之后,站起来时,他原先坐的地板会变得湿漉漉的。”

  “莫非他失禁了……”

  “所以我打算过去确认一下……”

  “是应他们的要求吗?”

  “噢,白天仁觉和尚来过这里。因为感觉不对劲,他们希望我过去看看。”

  “既是山,又是这么点事情,他们那边应该有人……”

  “他们说,不想让上头的人知道。”

  “为什么呢?”

  “和尚也想升官的呀。”

  晴明红红的唇边,现出微笑。

  “此事还没有向上面报告呢。如果现在处理得当,事情就只局限于祥寿院。置之不理的话,万一出了事可要影响前途了。”

  “原来如此。”

  “事情就是这样的嘛。”

  “那你明天就去山?”

  “怎么样,博雅,不奉陪吗?”

  “我也去?”

  “噢,也许能看到有趣的东西。”

  “什么‘有趣的东西’?”

  “去吗?”

  “哦,好吧。”

  “走一趟!”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六

  短小精悍的惠云面对晴明和博雅,坐在木地板上。

  惠云望着晴明和博雅,笑眯眯的。

  “我是安倍晴明。”晴明说。

  博雅也自报了姓名。

  呵呵。呵呵。

  惠云微笑着,点着头。

  谈话的内容极平常,也就是拉拉家常。

  晴明找些天气呀季节呀,当今朝廷呀之类的话题,和惠云闲聊。

  提及阴阳道的事也是自然而然。

  “那么,晴明大人是贺茂忠行大人的……”

  “忠行大人是我的老师。”晴明答道。

  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持续着。惠云说话时吐出的气息中,微微散发出某种果实的清香。

  无关紧要的闲聊继续着。

  几乎都是惠云在说话。晴明只是随声附和,或者回答他的问题。

  不久—

  “请拿白开水……”

  晴明在谈话中间这么一说,仁觉便起身端来一碗白开水。

  晴明喝了一口白开水,博雅也喝了一口。

  惠云跟着也喝了一口白开水。

  等惠云把空碗放在地板上时,晴明说:

  “很抱歉,可以请您退后一点吗?”

  “退后?”

  “后退一点点就行。稍微后退,然后还像刚才那样坐下。”

  按照晴明说的,惠云后退一个身位,又坐下来。

  刚才惠云一直坐着的地方—膝头前方的地板上,有一摊水。

  “请看那些水。”晴明说。

  “这是什么?”惠云笑容可掬地问道。

  “是惠云大人刚才喝下的白开水。”

  “白开水?”惠云一脸惊讶的样子。

  “您还不明白吗?”

  “‘还’是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

  晴明没有回答。他只是注视着惠云的脸。

  漫长的沉默。

  忽然—

  “呃!”惠云微微动了动双唇。

  “噢,原来如此……”

  他点点头。

  “噢噢,原来是那么回事啊。就是那样嘛。”

  他们仿佛茅塞顿开。

  晴明眼盯着频频点头的惠云,说道:“谈得挺开心吧。”

  “没错,挺开心。”

  惠云表示接受和理解似的说着,眼神却哀哀地望着晴明。

  “谢谢你,晴明大人。要不是你的话,恐怕我永远都不会醒悟过来。”

  “您的经历很有意思。”

  “再多些读经三昧的日子就好了……”

  惠云黯然说道。

  “咳,但是,所谓一生,也不过如此吧。”

  惠云带着一丝笑容。

  “是的。”晴明点点头,又说,“愿您成佛。”

  然后俯首致意。

  “好的。”

  惠云说着,面带微笑。他的笑容随即淡化,渐渐消失无踪。

  惠云随即渺无踪迹,他刚刚所在之处,只遗留下一直穿在身上的衣服。

  “惠云和尚已经辞世了吧……” 博雅说。

  “唔。”晴明点了点头。

  七

  之后的某日,仁觉和英德离开山,前往吉野。

  他们过了吉野,进入大峰山中,来到晴明所说的地方,只见好大一棵老樱树,开满了花。

  老樱树下长着一棵枣树,树龄约有五十年。樱花瓣纷纷散落在枣树上。

  两人用带来的铁锹挖开枣树根部,掘出一具白生生的骸骨。

  枣树正好从骸骨的口中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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