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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差不多该走了。」

只管闷头抽烟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望着他的侧脸。他的脸庞乍看之下很年轻,不过仔细一看,双颊的肉稍显消瘦黯淡。

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为什么又说不出口?

「你现在工作方面怎么样?」

我问。他缓缓朝我望来。事实上不问也已经很明白,但是如果我不帮他起这个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是的,人就是像这样,无须只字片语,也能明白有人想要依赖你。

「……现在,正好失业中。」

「那你是想要我怎样呢?」这句台词几乎脱口而出,不过我及时把话咽下去。

好过的时候就靠过来,不好过的时候就拍拍屁股走人。会做这种事的不只是他而已,有魅力的人自然能吸引其他人聚集,等到变得无趣了,人群也就散了。

但是,我们曾经相爱过。所以当我掉落在洞穴的陷阱时,好希望他能把我拉出去。然而,他却对于在洞穴底下大叫的我视而不见,掉头离去。

我如今,正站在黑暗庞大的洞穴旁,无语俯视仰望着我的他。

他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好想把耳朵捂住,掌心冒出冷冷的汗水。

我也会对掉落洞穴的人置之不理吗?我也会对他做出自己曾经承受过的事吗?

还是,如果我能尽全力把他从洞底拉出来,我们就能重新找回过去的幸福日子呢?

一回神,我已经起身。

就是因为那时候没把衬衫扔掉,才会搞成现在这副德性,我想。

俯视洞底的那一方,说不定反而更悲哀。

就变得赤裸裸的吧,我心底某个声音这么说。

表面张力

国宅决定改建的消息,是隔壁大婶告诉我的。

那位老早就住在这个拥有三十年历史国宅的大婶,也是社区互助会会长,所以她的资讯总是迅速又正确。

我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不觉得吃惊。不过,只要一想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一颗心就沉甸甸地直往下掉。

「我儿子跟女儿都已经结婚独立了,孩子的爸到退休也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家是没关系,唉,不过你们那边可就累人了呢。」

隔壁大婶看似很抱歉,声调中却透露着些许的愉悦。我暧昧地微笑,她随即压低音量说:

「改建后,租金应该会涨个两、三倍吧。像你们还年轻,只要拼一点努力工作就行了,可是这里不是有很多独居老人吗?看来,他们的意思就是『付不出钱就滚蛋』啰。」

「啊,直人,流鼻涕了。」

我对乖乖站在身旁的儿子说,一边拿出手帕,帮他擦根本没流出来的鼻涕。当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聊似乎会没完没了地拖下去时,孩子便派上用场了。儿子也很习惯,顺势配合我说:

「妈妈,我想喝热热的可尔必斯。」

「好啊,今天好冷喔。那我们先失陪了。」

我们抛下似乎还没聊过瘾的大婶,迈出步伐。然后,儿子还「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他大概是真的想喝热可尔必斯吧。

当晚,我和丈夫提及国宅好像要改建。

「该来的终于来啦。」

冒出这么一句话后,丈夫便陷入沉默,然后将我做的可乐饼放入嘴里。儿子正在电视机前看卡通。

这个老旧国宅的居民以低收入户为主,房租便宜得不得了。特别是可能因为没有罚则规范,许多住户即使后来收入已经提高到一般水准仍不愿搬离。不过,大多数住户还是独居老人、残障者或是像我们家一样的低收入户。

「要去填迁入居住的申请吗?」

我谨慎地轻声询问,丈夫默默喝掉味噌汤后,放下筷子。

丈夫目前工作的地方是间小型印刷厂,由于资金不足导致办公室自动化进度落后,公司经营因此更为艰困,近两年也完全发不出年终奖金。不仅如此,丈夫的薪水微薄,就算是支付现在这笔远低于一般行情的房租,有些月份还会感到左支右绌。不论再怎么想,想要住进改建后的国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去申请吧。」

丈夫将脏盘子拿到流理台时,一边静静地说。

「咦?」

「我要换工作。对老板虽然要讲恩情和道义,可是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也没办法。」

丈夫微微笑着边这么说。然后,他走过哑口无言的我面前,在儿子身旁坐下。直人看都不看丈夫一眼,只管死盯着电视画面。

「……你没在勉强自己吧?」

我问。丈夫背对着我没回答,定神凝视儿子脸庞。他将手轻轻贴在儿子额头,儿子不耐地想要拨开他的手。

「这小鬼发烧了。」

我急忙起身。儿子大概知道发烧的事一被发现,父母就会不准他看电视,所以才一直假装没事吧。

儿子随即大声哭了出来。

平常不会步出社区半径一公里之外的我,每隔两周只有那么一天会搭一次电车。

那是为了带儿子上医院。儿子的身体也不是说哪里特别糟糕,只是打出生就是个孱弱的孩子。一点点小事就会立刻发烧、长湿疹,还曾经癫痫发作,长得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还要瘦小得多。由于我们实在太过频繁出入小儿科诊所,于是那里的医师介绍我们到大医院去,儿子目前正在那里接受改善体质的治疗。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没办法扔下儿子不管,一个人跑去工作。

但是,我并没有感到不满。

只要他的身体状况不错,和儿子两周出一次远门是让人很开心的活动。上午看完病后,我们会先在医院餐厅吃午餐,然后刻意搭乘绕远路方向的山手线电车。我和儿子接着就开始充分享受那大概四十分钟的小小旅程。儿子会把鞋脱掉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窗外流逝的景色,而我则茫然眺望其他人。

平日白天的电车很空,不论是广播声音或是奔驰于铁轨上的车轮声响,听起来都仿佛由远方传来一般。屁股下方的座垫,以及投射在背后的阳光感觉好温暖。我的思绪此时开始天马行空地不断延伸。

国宅改建的消息迅速在社区中传开来。相关单位在改建期间会为大家另觅住处吗?房租大概会涨多少呢?具体改建工程会在什么时候展开呢?无止境的疑问让大家感到不知所措。

我家右边邻居就是之前提过的互助会会长,左边邻居是位独居的老婆婆。虽然她精神好到能自己走路去采买,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每天都会去找她说说话。

改建的消息似乎也传进老婆婆的耳里。老婆婆呢喃:「到时候没办法,也只好回故乡的儿子家中,麻烦他们照顾了。」我沉默颔首。若老婆婆真的受到那边欢迎,如今应该也不会一人独自住在这里。但是,老婆婆也只能去那了。

我一边感受电车令人愉悦的摇晃,慢慢闭起双眼。阳光残影时现时隐地横向穿越眼睑之中。

我无法回到故乡。也不是说不能回去,而是已经没有地方回去。而且,丈夫都说要换工作了。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离开东京更找不到工作吧,尤其是在我老家那种乡下地方。

我想起一直生活到十五岁的故乡,我的思绪最后总会回到那里——一个绿意盎然、人烟稀少的村子,以简陋铁皮屋顶搭成的家。可见猫头鹰低沉的鸣叫和满天繁星。暴风雨的夜晚,后山仿佛鬼怪般的吼叫总让我胆战心惊。

此时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因此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名男子低头俯视我。那是个穿着体面,似乎的确在哪见过面的男子。

「好巧喔。」

他微笑说。原本望着窗外的儿子回头,问我「他是谁啊」。

「……妈妈的哥哥。」

我仿佛说服自己一般低喃。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哥哥了?

有听说他在东京,可是从没想过要去找他。

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和我一样是在国中毕业时离开老家,因为通学范围内没有高中可读。在那之后我们就不曾见面,所以已经超过十年了。

「亏你还认得出我呢。」

我们在咖啡厅相对而坐,我问哥哥。

「怎么不认得,你没什么变啊。」

「哥哥倒是变了很多。」

「是吧。」

好像很不好意思的哥哥无言地啜饮咖啡。他穿着一身做工高级的西装,比以前胖多了。虽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鞋子也擦得光鲜亮丽,莫名地感觉就是不像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是因为那支大金表的关系吗?

「……不好意思一直都没联络。」

哥哥似乎很尴尬地说,我闻言摇摇头。

「不要紧,你别放在心上。」

「听说妈妈死了?」

我眼睛稍微睁大一些。

「你知道了?」

哥哥点起烟,但是注意到正在吃圣代的儿子,又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

「去年隔了好久总算回去一趟,那时候听附近的人说的。」

「啊?回去,你是说回家吗?」

「嗯,我们家还在,不过都已经破破烂烂了。」

「我还以为早就被拆掉了。」

「那种东西放着不管,自然而然就会自己坏掉,也没必要花钱去拆。」

我们轻笑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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