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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夏季(7)

  “奇怪你竟能忍受这么久,没有人囚禁你呀。你随时可以走!”

  “我要走。由于你是——由于你的身份,愿瘟疫闷死你!”

  “别咒骂,否则我要当面提出我的委屈!”

  “为什么你们大家——凡是住在丽卜卡村的人——你们都跟我作对呢?”

  “过正直的生活,没有人会对你说一句难听的话!”

  “安静,雅歌娜,安静,汉卡对你没有恶意!”

  “让她跟别人一起狂嗥吧。是的,随她去叫!像狗一样,他们的狂叫在我心目中等于粪土。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们?我抢了谁的东西?杀了谁?”

  “你哪一点对不起人家?你好意思问?”汉卡站在她对面,恍恍惚惚大声说。“别逼人太甚,否则我会说出来!”

  “请说!我就怕你不敢说!、我哪在乎你?”雅歌娜情绪激昂,内心仿佛有一场大火,准备采取任何行动——甚至最坏的举动。

  想起安提克不忠,汉卡霎时流下眼泪,那件事叫她痛苦极了,她结结巴巴,差一点说不出话来:

  “你跟他——我丈夫干了什么事,呃?你不肯放过他,像情欲的化身,到处跟在他后面!”她喘不过气来,痛哭失声。

  雅歌娜像一只受困在洞窟里的母狼,一心想把她碰见的东西撕得粉碎,霎时跳起来。恨意浓得化不开,她气得发狂,以刺人的话来鞭打敌人,一字一句像鞭子由唇间往外甩。

  “真的?原来是我追你丈夫,真的?没有人不知道我老是赶他走!他像野狗,在我门外哀嚎,只求看到我的一只鞋子!是的,他强暴我,剥夺我的神智。我头晕眼花,只好随他胡来。现在我告诉你真相……不过你听了会伤心!他爱我——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他躲着你,甚至讨厌你,可怜的人,他一想到你的情意就作呕,一想起你,他便恶心地吐口水!不,为了不再看见你,他不惜自戕哩……你追查真相,现在你知道了!而且我告诉你——别忘记——只要我说一句话,就算你吻他的脚,他也会一脚把你踢开,天涯海角追踪我!衡量我的话,休想自比为我的对手——你懂吗?”

  说到最后,她虽然很大声很激动,却成了自己的主人,什么都不怕,看来比平常更美。连她母亲都讶然听她说话,心里夹着恐惧,现在眼前站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跟一朵带闪电的乌云同样可怕,同样邪恶,同样危险。

  她的话伤透了汉卡的心,几乎把她给害死。句句不留情,她完全被打垮了。她自觉软弱无力,痴痴呆呆!几乎像一棵被雷霆劈倒的大树,一点知觉都没有,差一点不能呼吸,嘴唇发白,颓然倒在长凳上。她觉得痛苦扯裂了她的身心——不,甚至把她磨成沙粒,连脸上的泪痕也消失了,因为受不了严酷的考验而化为灰尘,只是胸膛仍抽抽搐搐发抖。她仿佛恐怖兮兮地凝视外面的虚空——凝视眼前突然裂开的深渊,像狂风吹倒的麦穗般不停地颤动。

  雅歌娜早就跟她母亲到房子的另一边去了,幼姿卡在水车池赶小鸭子,汉卡还坐在原地不动,像一只失去雏儿的母鸟,叫不出来,无法自卫,又不能逃走,只不时抖一抖翅膀,哀啼几声。

  上帝同情她,给了她一点安慰。她又恢复自持,跪在圣像前流泪发誓说:如果她听到的狠话不应验,她要到钦斯托荷娃城去进香。

  她不再生雅歌娜的气了,她只是怕她,偶尔听见她的声音,便在胸前画十字,宛如屏蔽一个恶魔。

  然后她开始工作。虽然不大用脑筋,老练的双手却几乎和平日一样灵活,不过她想不起那天她会把孩子带到门外,并整理过房间。最后,她准备好午餐,放进种田工人用的容器里,叫幼姿卡送去给他们。

  现在屋里没有别人,她不再激动,坐下来思索雅歌娜的每一句话。她虽然是精明又好心的女人,但身为妻子的尊严受到打击,她却无法忘记,想着想着,她不止一次愤慨到极点,心痛得辗转呻吟,不止一次地想狠狠报仇,但是她终于得出下面的结论:

  “不错,若论容貌,我跟她不可能相比。但我是他正娶的妻室,我是他小孩的母亲。”想到这些,自信心又恢复了。

  “就算他失足迷恋她,最后还是会回到我身边!”她看看窗外,安慰自己说,“反正他不可能娶她!”

  下午快天黑的时候,汉卡突然想到该采取一个步骤。她倚墙考虑了一两分钟,然后揉揉眼睛,大步来到走廊,一把推开雅歌娜的房门,大声却心平气和地说:

  “滚出去,出去!马上滚出这间屋子!”

  雅歌娜由高背椅上跳起来,面对面盯着她一会儿。这时候汉卡由门槛退后一两步,用沙哑的嗓音说:

  “现在就走,否则我叫长工把你赶出去!马上走!”她加强语气又说了一遍。

  老太婆出面调停,想解释和辩护,但是雅歌娜只耸耸肩。

  “别跟她说话!一束可怜的干草!我们知道她要什么。”

  她由箱底拿出一张文件。

  “你想取回这份赠与状和六英亩田地——拿去,吃掉,吃个饱!”

  她当面把纸头扔掉,蔑然说:

  “吃下去噎死你!”

  然后她不理会母亲的规劝,迅速收拾她的东西,搬到外面去。

  汉卡头晕眼花,仿佛两眼之间挨了一记闷棍,但是她捡起文件,威吓说:

  “快一点,否则我放狗咬你!”

  不过她心里万分诧异。什么!把六英亩田地当一个破锅子扔掉?怎么可能?她认为这个女人一定发疯了,就用诧异的目光打量她。

  雅歌娜不理她,只管取下她自己的图片,这时候幼姿卡大叫一声冲进来。

  “交出珊瑚项链,那是我娘传给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雅歌娜正要解下来,半途歇手。

  她回答说:“不,我不干。马西亚斯送给我了,是我的!”

  幼姿卡大叫大嚷发脾气,汉卜只得逼她住口。后来屋里安安静静,雅歌娜似乎变成哑巴和聋子。她先把自己的东西拿出去,赶去叫她哥哥来帮忙。

  多明尼克大妈没有进一步反对,但是汉卡或幼姿卡跟她说话,她根本不答腔。等女儿的东西都搬上车以后,她起身挥拳说,

  “愿最惨的命运落在你们家!”

  汉卡听了咒语,打个哆嗦,却故作平静,在她背后叫嚷:“怀特克放牛回来以后,会把你的母牛赶到你家去。晚上派个人来搬其他的东西,运回你家。”

  她们默默离去,绕着水塘走,她目送她们好一会儿。她没有时间想心事,雇工们很快就来了,于是她仔细将权状放在柜子里锁好。不过她整个晚上都很沮丧,听雅固丝坦卡赞美她的作为,心里并不愉快。

  等工人又回去上工,她带幼姿卡到亚麻田去除草,田里有些地方开了黄澄澄的野花。她辛勤工作,想忘掉多明尼克大妈的威吓语,但是不成功,她尤其担心安提克回来会说什么。

  “我拿权状给他看,他会皱眉头——噢,傻瓜!整整六英亩!几乎自成一个农场了。”

  幼姿卡叫道:“啊,汉卡,我们忘了那封跟乔治有关的来信!”

  “是的,我们忘了——幼姿卡,暂时收工,我要去找神父,请他看信。”

  神父不在屋里,她远远看他和耕田的工人在一块儿,圣袍已脱掉,深怕他公开斥责她的行为。她暗想:“这时候他一定知道了。”于是她去找磨坊主,他正跟马修试验锯木厂的操作情形。

  “内人刚刚跟我说你把继母赶走了。哈,哈!你外表像鹊钨,倒有一副老鹰的爪子!”他笑着看信,只瞥一眼就大叫说:“噢,好可怕的消息——你们家的乔治淹死了。远在复活节的时候……信上说你到行政区官署去申请,可以领出他的遗物。”

  “乔治死了!这么壮的人!而且这么年轻!他才26岁哩——预定今年收获季退伍回来——淹死了!噢,慈悲的耶稣啊!”她听见噩耗,一面呻吟,一面拧绞双手。

  马修满怀敌意说:“好啦,继承权看来会落在你手上。你现在只要把幼姿卡赶走,整个不动产就是你和铁匠的了。”

  “你是不是已经跟苔瑞莎斩断旧情,追求雅歌娜的新爱了?”她打断马修的话。这一来他突然专心搞机械,磨坊主哈哈大笑。

  “噢,好个一报还一报——好个勇敢的小妇人!”

  回家的路上,她顺道将消息告诉玛格达,玛格达流下不少眼泪,说了许多伤心的话:

  “这是天主的旨意……啊,橡树般的一条汉子……全丽卜卡村没有几个比得上!……噢,人的命运啊,噢,悲惨的命运!今天还在,明天就走了!……他的财物属于亲人,麦克明天会到官署去领……可怜的家伙!他好想回家!”

  “一切都操在上帝手中……他跟水一向不投缘。记得有一次他差一点在水塘淹死,被克伦巴救上来……注定了他就是要死在水里!”

  她们一起哀悼和痛哭——然后分开了,两个人都有很多事要做,尤其是汉卡。

  消息传得很快。下田回来的人已经在谈乔治和雅歌娜的事情:人人都为乔治难过,对雅歌娜则有不同的看法。女人(尤其是年纪大一点的女人)断然站在汉卡这一边,非常敌视雅歌娜;男人虽犹豫不决,倒是偏袒另外一方。有人甚至为此而吵架。

  马修由锯木厂回家,半路听见他们谈话。起先他只吐口水表示轻蔑,或者低声诅咒;后来听见女人在普洛什卡屋外说的话,忍不住愤慨地说:

  “汉卡没有权利赶她,那边有她自己的财产。”

  红脸胖身材的普洛什卡太太转向他。

  她叫道:“不,人人都知道汉卡并不否认她的土地权。但是她有别的顾虑,安提克随时会回家。谁防得住家贼呢?她该静静坐着,假装没看见他们的行为?是不是?”

  “胡扯!那些事情与此无关。你们乱嚼舌根,不是为正义,而是基于忌妒和怨恨!”

  你用棍子去捣一个蜂窝,黄蜂都飞过来攻击你,同样的,女人也攻向他。

  “噢,当真!她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说?羡慕她当姘妇和荡妇?羡慕你们像狗追逐她?羡慕你们每个人都想要她?羡慕她是全村罪恶和耻辱的主因?我们该羡慕她这几点吗?”

  “那可说不定,男人不可能了解你们。你们是衰萎的金雀花,看到阳光就讨厌!她若像酒店的女佣玛格达,做了再坏的事情,你们也会原谅她,但她是全村最漂亮的人,你们都恨不得淹死她——是的,恨不得用一汤匙水淹死她!”

  这段话引来一场大风暴,他乐得逃走,一路走一路大叫:

  “你们这些臭女人,但愿你们的舌头烂掉!”

  他走过多明尼克大妈家,由敞开的窗口往里瞧。屋里点了灯,但是没看见雅歌娜,他不想进去,于是他懊丧地走回自己家,半路上遇见薇伦卡。

  “啊,我刚刚到你家——斯塔荷已经挖好新地基,把树干准备好,你现在就可以切割成形,你什么时候来?”

  “大概提伯纪念日前夕吧。我对这个村子觉得恶心,随时会抛掉一切——翻山越岭到远方!”他走过去,气冲冲叫嚷。

  薇伦卡走向波瑞纳家,心里觉得奇怪:“这个人一定受了什么刺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晚餐弄完后,汉卡游哉游哉告诉她详情。她对雅歌娜被逐很感兴趣,听到乔治的事,只说:

  “他死了,少一个人分财产。”

  “是的。我没想到这一点。”

  “加上大地主交换森林的田地,你们每个人有十七英亩!……想想看!连别人的死讯都对阔人有好处!”她悲叹说。

  汉卡说,“我哪在乎财富?”但是夜里她上床后,从头到尾斟酌这件事,心中暗暗欢喜。

  后来,她跪地做晚祷,听天由命地说:

  “既然他死了,这是天主的旨意。”她热烈祈求他永远安息。

  第二天晌午时分,安布罗斯来到她家。

  “你上哪儿去了?”她问道。

  “到柯齐尔家。有个小孩被烫死了。她叫我去,不过谁也帮不上忙,只需要一个棺材和几块泥土。”

  “是哪一个?”

  “春天她由华沙带回两个,死的是年纪较小的那一位。他掉进一盆滚水中,差一点被烫熟。”

  “看来这些孤儿跟她过得不好。”

  “的确不好——但是她没有损失,丧葬费有人付。我是为另外一件事来找你。”

  她不安地望着他。

  “你要知道,多明尼克大妈跟雅歌娜上过法庭——我猜是告你驱逐她。”

  “让她去告。我不在乎。”

  “她们今天早上去做告解,事后跟神父长谈。她们说的话我连一半都没听清,不过神父听了气得猛挥拳头!”

  她脱口说:“神父——居然管别人的闲事!”不过,这个消息整天萦绕在她的脑海,她满心恐惧和不祥的预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黑时,一辆板车停在她家门前。她屏息跑出去,吓得半死,结果坐在车上的只是社区长罢了。

  他说:“你已经知道乔治的消息了。这是灾祸,没什么好谈的——现在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今天——最迟明天——你就能见到安提克。”

  “你没骗我吧?”她问道。这消息太好了,叫人不敢相信。

  “社区长跟你这么说,你不妨相信。局里的人通知我的。”

  “他回来真好,回来得正是时候。”她冷静地回答,表面上不露出一点喜色。社区长想了一会儿,开始以朋友的身分跟她说话。

  “你跟雅歌娜的事情很糟糕!她写状子告你,说不定你会因暴力和私行执法而吃官司。你没有权利赶她出门。安提克回来,你们俩都坐牢,可就惨了!现在接受我友善的忠言,赶快补救。我尽量要她们撤回状子。不过你得弥补对方的损失。”

  汉卡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说出她的想法:

  “你是替受害人说话,还是替你的情妇说话?”

  他用力挥鞭打马,马儿飞奔而去。

  4

  有了这多重痛苦的经验,那天汉卡一夜没合眼。她一直觉得有人在房屋基地四周、路面或住宅附近徘徊。她仔细听。家里的人都睡得很熟。夜空寂静,树木喃喃作声,但是天色不算很黑,星星射出朦胧的光彩。

  里面闷热极了。小鸭子摆在床下,气味很难闻,但是汉卡不想开窗。她的垫被和枕头热烘烘的,热得烫人。她翻来覆去,愈来愈激动,各色各样的念头充斥脑海,她被吓出一身汗,最后,她的恐惧实在太强了,她匆匆跳下床,穿着汗衫赤脚走出门外,随手抓了一只手斧——冲到院子里。

  那边的门户都开着。彼德趴在马厩外面打鼾。马儿正在嚼草料,弄得这绳链子吭吭响,母牛晚上没有拴,有的在院子四周乱逛,有的躺在地上反刍,口鼻湿漉漉的,向汉卡仰起大脑袋和深不可测的黑眼珠。

  她回到床上,眼睁睁躺着,注意听,有时候自觉听见人声和遥远的脚步声。

  她设法解释说:“也许附近某一家人没睡着,正在说话呢。”等玻璃窗由漆黑转成灰色,她立即起床出去,这次披着安提克的羊皮袄。

  怀特克的鹳鸟在门廊上站着睡,一只脚缩在身子下方,脑袋插在翅膀下,鹅群在围院里挤成一堆,构成一团模糊的白影。

  篱外的田野灰雾弥漫,只有最高的树梢依稀浮出来,像一股浓密的黑烟。

  水塘像一只看不见的巨眼,在暗夜中发光,周围有白杨树构成的睫毛沙沙摆动,邻近的地方都蒙在不透明的雾里,睡意正浓。

  汉卡在房子旁边坐下来,倚墙打盹儿。等她再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了,非常诧异,朝霞像远处的大火,红艳照人。

  她看看路面,自言自语说:“他若及早出发,过一会儿就到了。”刚才熟睡片刻,她的精神恢复不少,为了打发日出前的光阴,她拿出孩子们的衣服到塘边去洗,此时光线愈来愈强。

  第一声鸡啼后,别的公鸡也跟着喔喔叫,啼声响遍村头村尾。大家还听见云雀唱歌,只是次数不频繁,白墙和露珠点点的空旷马路愈来愈清晰。

  汉卡忙着洗衣服,一阵偷偷摸摸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好奇地回头望,有个人影走出巴尔瑟瑞克家的围院,由树丛间溜走。

  “是的——是玛丽的访客!会是谁呢?”人影一晃就不见了,她无法确定。“啊!自尊心这么强的女孩子!以美貌为荣——晚上竟让情郎进屋!谁想得到呢?”

  她觉得可耻。再次打量四周,瞥见磨坊主的伙计在村子另一头悄悄走过去。

  “他一定是从酒店女佣玛格达那儿回来!这些男人!夜里像野狼到处游荡!干什么好事,哎呀!”她叹了一口气,现在她心绪不宁,十分激动。不过,她继续用凉水洗衣服,那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她用低沉而热切的嗓音开始唱圣歌:

  “曙光在天上刚刚泛红,

  噢,上帝啊,我向你哀告!”

  歌声滑过坠地的露珠,与即将来临的晨光融合成一体。

  现在该起床了,窗户打开,水鞋咕唧咕唧响,有人大声喊叫,可见村民渐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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